第28章 章
第 28 章
宿舍裏,曲衍森拿出手機,怔怔地看着那條被拉黑的紅色标語。
然後又長嘆一口氣。
張星翰正巧回來,注意到他的異樣,詢問:“怎麽了,找工作不順利?”
曲衍森搖搖頭:“你怎麽回學校了?”他又看到張星翰手裏的東西:“這什麽?群裏要填的資料嗎?”
張星翰随意地遞給他:“不是,是優秀畢業論文的批準文件和證書。這是你和沈潇茗的,她不在學校,教授要我轉交給她。”
聽到她的名字,曲衍森心一跳,但是面上極力保持鎮定:“那她什麽時候回學校?”
張星翰聳聳肩:“大概是畢業典禮吧——我問她,她說不确定,先放我這。”
說着他把東西遞給曲衍森:“反正她和你關系最近,你拿着吧。”
曲衍森心口微微松動,心想這不失為一次聯系她的機會。
京都大學法學院的畢業典禮定在七月初,所有畢業生換上學士服,有向暗戀學長表白的,一整個宿舍奇葩合影的,還有帶着家人見證自己人生重要階段的,總而言之,離別季賦予了一切意義。
而在這個場合,曲衍森終于見到了沈潇茗。
組織拍班級照時,他們還是如當初軍訓站位一般,分別排在了男女最高的右列。
曲衍森低低看向沈潇茗,後者依舊漂亮得灼人,更有學弟學妹惋惜:“沈學姐畢業了,我們學校的招生密碼沒了。”
“少來。”京都大學的名號在這,沈潇茗才不信他們的恭維話。
“是真的啦,學姐和學長可是我們法學院的驕傲。”學妹嘻嘻笑,又指着沈潇茗身後的曲衍森。
Advertisement
他突然被cue,有些莫名,倒是想看沈潇茗的反應。
可沈潇茗顯得不以為意。
曲衍森讪讪地開口:“……我有東西給你。”
沈潇茗不應聲。
人群一散,曲衍森想叫沈潇茗,後者已經歡喜地跑向一旁從容慈祥的長者:“爺爺!”
沈易遙摸摸沈潇茗的頭,感慨:“真沒想到,那個只會嘤嘤哭的小豆丁已經長成了學業有成、獨當一面的大姑娘。”
“有爺爺在,我就不是一個人。”沈潇茗撒嬌,挽上沈易遙的手。
于筠微笑:“小小姐什麽事都第一個想到先生您呢。”
沈易遙打趣:“一個人去美國後不要哭鼻子才好。”
沈潇茗氣呼呼道:“爺爺!”
老人家哈哈大笑,突然不合時宜地問:“衍森那孩子呢?”
沈潇茗:“……”
沈易遙看她臉色變了:“怎麽了?”
沈潇茗不想讓爺爺看出他們吵架了,只好不情不願地走到曲衍森面前:“你,過來。”
曲衍森原不想打擾溫存的祖孫情,可聽到沈潇茗來叫他,心中開心不已,走到沈易遙身邊:“沈爺爺!”又對于筠問好:“于叔。”
當初曲衍森還是個面黃肌瘦的可憐孩子,如今已成長為一顆挺拔的青松,沈易遙眼眶濕潤了,道:“衍森,祝賀你畢業,聽聞你已經入職,也有了自己的理想,希望你未來能在擅長的領域大放異彩。”
曲衍森深受感動,沈易遙又拍了拍他的背。
沈潇茗癟嘴:“他才是您的親孫子吧。”
沈易遙無奈地看了這個任性嬌氣的孫女一眼,沈潇茗依舊不依不饒:“爺爺,您說了要陪我拍照的。”
曲衍森聽此,正要識趣地離開。沈易遙提議:“衍森,如果不嫌棄我這把老骨頭的話,我們也留個紀念吧。”
曲衍森誠惶:“怎麽會。”
于是事态演變成了三人拍照——
沈潇茗朝曲衍森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曲衍森窘迫不已。
于筠舉着相機:“放輕松。”
曲衍森僵硬地扯着唇,沈潇茗嫌棄地吼他:“我是能吃了你嗎?”
他也不想,可是硬生生地插入其中,任誰的肢體語言都無法自然。
沈易遙:“小曲,沒關系,就像平常一樣。”
曲衍森深呼吸一次,再次面對鏡頭時,一只柔嫩的手,從沈易遙的背後,輕撫他指腹的薄繭,拉住了他半只手。
濕熱黏膩的手心要碰不碰的瞬間,他恍惚了。
緊接着,他往沈潇茗的方向看去,後者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擡了擡下巴:“別看我,看鏡頭。”
他立馬正視前方。
沈潇茗緊緊握住他的指尖,曲衍森臉頰的溫度直逼烈日,心髒咚咚咚地仿佛要跳出心腔。
他害羞而迷茫地抿唇,淺淺一笑。
于筠按下快門。
沈潇茗也迅速松開曲衍森的手。
這一刻,空落落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一轉身,沈易遙見小曲這孩子不過幾分鐘臉紅成這樣,不禁擔心地問:“怎麽回事?是不是中暑了?”
曲衍森結結巴巴:“沒……”
于筠給他們看成像:“照得很好看。”
老人鶴發矍铄,少年青澀溫柔,少女明豔爽朗。
曲衍森驀然回味起剛剛的觸碰,可見沈潇茗跟沒事人一樣,又讓他失意起來。
“你剛剛說有東西給我?”這會兒,沈潇茗屈尊降貴地開了個頭。
“是優秀畢業論文的證書。”他有私心,小心翼翼地表露:“到時候我給你送到丹青書院。”
“不用了。”沈潇茗直接拒絕,“我後天的飛機,你放哪了,待會兒我自己拿。”
這個恨不得和他保持距離的語氣讓曲衍森倏爾不知所措起來:“你陪沈爺爺,我給你拿。”
見他主動跑腿,沈潇茗懶得客套,點頭同意了。
曲衍森跑回寝室,把那一摞遞給沈潇茗。接到東西後,她轉身就走,曲衍森眼眶滾燙,堪堪叫住她:“沈潇茗——”
少女回頭,依舊是那副不耐的表情,似乎在問“你又要說什麽”。
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畢業快樂。”
-
曲衍森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的人。
在走出大山求學的這條路上,他能保護弱勢的父母,無懼同齡人同情的目光,面對雇主也始終不卑不亢。
甚至最令他感激的資助人,曲衍森也能挺直背上那根傲骨,心志堅定、眼底清明地走好自己的路。
但是,為什麽到沈潇茗這裏就變了呢?
他膽小、逃避、自卑,連一句“我喜歡你”都不敢說,只敢在餘光裏窺見她的喜怒哀樂,更不敢許下承諾“我會成長為配得上你的人”。
消息提示音響起,于筠發來一張照片。
是畢業那天拍的。
沈潇茗抓住他手的那一刻。
于筠:【如果後天有空的話,送小小姐去機場的事可以由小曲你代勞嗎?】
曲衍森愣住了。
也許是自作主張,于筠還是請求:【我想,小小姐會希望你來送她。】
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曲衍森擦掉眼角的淚,顫顫巍巍地回複:【好。】
以及【謝謝你,于叔。】
-
夏天的京都像是一個蒸籠,四年前的曲衍森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穿梭在喧嚣的城市,第一次登門沈家,等晚上躺在地下室時才發現後背早已汗涔涔。
如今他又是滿頭大汗,于筠早早把車開出來,瞧見他這副模樣,失笑:“天氣熱,你不必提早到這麽久。”
曲衍森強顏歡笑,準備從于筠的手中接過鑰匙。
下一秒,手機鈴聲響起。
他看到備注,想也沒想接通:“媽,怎麽了?”
電話那頭母親泣不成聲:“阿才,你快回來,你爸他……”
曲衍森緊繃的那根弦,斷了。
汗涼下來後,T恤緊緊貼在後背上,骨頭的形狀可見一斑。
烈日當空,他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
-
沈潇茗站在丹青書院樓下,沈易遙不厭其煩地在電話裏囑咐,熟悉的車子恭恭敬敬地駛停在她的面前,于筠将沈潇茗的行李搬到車上。
下一秒,于筠将一張洗好的照片遞給沈潇茗。
“小小姐,這個要帶上嗎?”
後者輕輕看了一眼,默認。
于筠便替她收好。
轎車在市區穿行,沈潇茗再次謝絕爺爺送行的要求,可那殷切而蒼老的聲音讓她心中一陣悵然,轉而囑托駕駛座上的于筠:“以後爺爺就麻煩你了,于叔。”
“照顧沈先生是我的職責,小小姐您放心。”于筠回答。
拿到登機牌,沈潇茗正要進入安檢,于筠喊住她:“小小姐,其實……”
沈潇茗一臉不解:“怎麽了。”
事已至此,沈潇茗不願沈易遙等人送別,不就是不願面對離別的境況嗎?
于筠搖了搖頭:“沒什麽,希望您在那邊照顧好自己,這也是沈先生的心願。”
沈潇茗應聲,拖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刻,距離她十米之外,一個急匆匆的背影與他們擦肩而過,走向經濟艙的候機室內。
那人握着由于着急跌碎屏幕的手機,臉色蒼白無比。
西雲延綿的山一望無垠,奔波一天一夜,母親悲戚的哭聲萦繞在他耳邊,醫生下達病危通知:“你父親從工地上摔下來傷了肺部,一年前查出肺功能衰竭,現在已經拖累了多個器官了,就算現在進行器官移植也無能為力了。”
“阿才……阿妹……”虛弱的聲音從病床頭傳來。
曲衍森淚流滿面,哽咽着喚了一聲:“爸……”
他早該發現不對的,電話中母親的欲言又止、父親的極力忍耐,都在暗示他,只是他忽略了。
他只想着賺了錢接他們到京都過上舒适的生活,可是卻忘了子欲養而親不待。
父親的雙眼聚焦在曲衍森臉上,褪去記憶中的嚴厲,只剩下祥和的愛和不舍。
曲衍森哀求:“爸……你別走。”
母親哭紅了雙眼,忍着抽泣站在曲衍森到旁邊。
父親用盡最後的力氣扯出一個微笑,胸腔中壞死的肺發出告急般拉風箱的聲音,嘶啞地組成他這一輩子最在乎的兩個人:“莫哭……莫哭……”
人死燈滅。
曲衍森心頭那盞燈,熄滅了。
-
處理完父親的喪事,曲衍森問母親願不願意跟着他去京都。
後者搖搖頭,在大山裏紮根了大半生,哪有那麽容易走出去。
一個月後,曲衍森踏上了去往京都的火車,他第一時間打理了住宿,然後辦理入職,跟着安淑蘭了解案情、探監被告人、整理證據材料、和檢察院核對筆錄……
他不能停。
停下來,他的生活就會被永別的潮濕吞沒。
他将證言的複印件放在安淑蘭的辦公桌上,剛準備去寫辯護意見,畢業後寥寥交流的群聊突然被消息轟炸。
“沈潇茗”“天作之合”等字眼格外顯眼。
心頭一顫。
曲衍森不斷往上刷。
終于在一張英文新聞的截圖裏,了解了事情原委。
标題翻譯過是——京都第一名媛Anna與美國房産大亨之子Andrew将在年底訂婚。
曲衍森當場愣在原地。
過去四年裏相處的每一處細節。
在他被同情包圍的孤立無援裏,那幾句“我可以作證”“何必妄自菲薄”“你是我的人”;停車場內高傲的表白:“給你一個機會,做我男朋友”;還有照片裏手指相碰的的證據。
這些隐隐拼湊起來的期待,在這一瞬間呼嘯而來,狠狠地掴了他一掌。
視線越來越模糊,曲衍森忍住鼻腔裏的酸意,點開那個小女孩的頭像:【沈潇茗,我算什麽呢。】
——“你不是對方的好友,請先向好友發送朋友驗證申請”。
一滴淚砸在屏幕上。
暈開,像濺開的小花,別在小女孩的耳邊。
曲衍森撫摸着那個頭像。
随後,發出一聲怆然的輕笑。
真可笑啊。
他還是像只狗被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