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和聰明人對話
和聰明人對話
關宏走在他們後面,邊聽他們談話,邊側耳傾聽山草樹木在火中裂開的聲音。悶熱的空氣好像濃縮了,那些蜉蝣般的灰燼在透明的空氣中飄蕩,關宏的腦袋像被閃電劈過一樣,引爆了一些埋葬的記憶。
那些畫面在隐隐綽綽的火影中沖擊她的雙眼,折磨她的心智,埋藏于意識深處的記憶,就像山火,山火是吞噬一切生命的人間煉獄。
這裏的重見天日,得益于一群徒步四方的驢友。
最先闖入這個地方的人,當時他家財散盡、萬念俱灰、雖生猶死,像只失去地平線指引方向的飛蛾,在城市的霓虹燈下到處亂竄,他到處走,從城市到鄉村,從鄉村到山林,他漫無目的地走,他摔倒了,從山坡上滾下來,他站起身,看見了谷水村這個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
谷水村慰藉了他幾近幹涸的靈魂,他靈機一動,搖身一變,從一個販賣小商品的小商販變成一個販賣自然風光的小領隊,他創立了一個戶外俱樂部,谷水村成為最受歡迎的徒步路線之一,谷水村這個被人遺忘的人間明珠,逐漸變成許多驢友心中的一方聖地。
進山的人越來越多,山外的人沿着驢友踩出來的林中小徑,通過一座石拱橋,走到那條上下錯落的石板路上,順着那條主路,路過一排舊窗戶吱呀吱呀響、牆壁開裂、外牆爬滿綠色藤蔓的舊房子之後,就能看見一片木質結構、點燈亮旗的客棧。
客棧的夥食不錯,也有讓人睡覺的床鋪,喝酒、打牌、唱歌、桌游,這些基本的游樂一應俱全。
基本情況就是這樣。山外的人進來之後,一些人嗅到生財之道。他們遵紀守法,熟讀法律條文,他們發現這塊地沒有主人,他們規規矩矩,他們去國土資源管理所和城市公共事務辦公室領了土地租賃許可證,他們老老實實,嚴格遵守各項規章制度,也申請了其它必須的證件,然後安營紮寨,在這裏做起了生意。
天就着公雞的叫聲亮了。從客棧的床鋪起來,伸個懶腰,走到外面,吸一口新鮮空氣,呼吸之間,雲霧缭繞,到這裏的人都說,這就是人間仙境。
也有人例外。祂們聲稱不打地鋪不是真正的驢友。驢友不背點東西,總覺得違背了傳統,走路太輕,腳下打漂。
祂們秉持一貫的傳統,背着帳篷、睡袋、鍋鏟、氧氣罐,到山裏,找一塊平地,打地釘,鋪地墊,紮帳篷,架爐子,燒火,煮飯。山裏的雨說來就來,有人淋雨,有人躲進帳篷。祂們互相調侃,笑着說道,出來,嬌氣,滴幾滴雨,躲什麽躲。以為躲雨呢,躲髒東西。山裏的土都是香的,哪來的髒東西。你張嘴試試,你知道那雲從哪裏來的。
這時,天邊又飄來一朵雲。驢友剛牽着拉繩下釘,地釘打下去,聽到一個清脆的響聲,接着跟上了弦一樣,好像金石敲玉器,這種脆響連成一片,剎那間,悅耳的節奏又變成頻率極高、尖銳刺耳的聲音,有驢友扔掉手中的錘子,有人找出鏟子,揮動胳膊,刨開一層褐色的泥土,地上露出一面光滑潔白透亮的平板。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麽。
有人在“之乎者也”上提問: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麽?有人在“烏七八糟”社區直播,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來一群人,哇,好帥!好帥!這人誰啊?我老公。哇,下雨了,瞧那肌肉。男神!迷死我了,送花,送花。姐妹們,誰能告訴我,我男神鏟的什麽?褐色的那個?不知道,太性感了。送車,送車。
直播很短暫,一些人意猶未盡。他們從中認識到一個新鮮事物,褐色的泥土。褐色的泥土帶動一門生意。腥味中帶着鹹濕、鹹濕中混雜芳香的褐色泥土,真是人間奇物。一筐一筐的泥土送入撸豬社,撸豬社之前冷冷清清、門可羅雀,現在一票難求,在精品荟萃的商場煥發生機。
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商場的哪個店面又開了一家新店,黃牛黨、湊熱鬧的、嘗鮮的,排着長隊,等着進入撸豬社,和裏面的花豬一起跳泥坑,打泥仗。他們從未聞到過這麽複雜的味道。米飯是香的,蛋糕是甜的,咖啡是苦的,香就是香,甜就是甜,苦就是苦,這麽難以形容的味道,哪來的?。多樣的味道刺激了人行動的欲望,被濺得一身泥的人變成豬圈裏的大花豬。
這事發生的時候,嚴尚立問關宏,要不要去撸豬社圍觀圍觀,關宏說,不必了。常珊珊托她跑一趟小島的實驗室。九十九區靠海,袋鼠能源咨詢在附近的小島有個實驗室。
嚴尚立感嘆現在的人只注重表層的視覺感受,隔空望月,害怕近距離接觸,避免一切醜陋的發生,他合理推測,現在的人沒有靈魂。關宏說嚴尚立有顆老靈魂,注重視覺感受沒什麽不好,眼睛這種精密的儀器,就得合理利用,一眼看見美,美震動心靈,催生甜蜜激素,讓人心情愉悅,沒什麽不好。
嚴尚立說關宏瞎扯,長此以往,人将變成一具徒有其表、被任意操控的軀殼,沒有靈魂,沒有意識。關宏說,你才瞎掰呢,人怎麽沒有意識?南方意識,北方意識,左邊,右邊,極左中的極右,極右中的極左,人類的意識分門別類,糾纏不清,複雜着。
嚴尚立打了個嗝,把話給憋回去了。祂們停止讨論。這嗝打得他難受,這嗝讓他忍不住想往外倒點什麽東西,他瞧了眼前面的沈東鵬。
沈東鵬一身得體的絲質西服,風度翩翩、彬彬有禮,聲音柔和又沉穩。他說工業安全委員會新建的那棟大樓,當初打地基落樁,柱基一而再,再而三的塌方、不成型,嚴重影響施工進度,後來北上找了個老師傅做法,殺了一頭豬、一頭羊祭血供奉,之後,施工進程奇跡般的順利,由沈東鵬一手操持的這個項目受到大領導的表彰。吳星漢記得當時的報刊雜志、電視電臺、網絡影像鋪天蓋地,全是這個項目的消息。
沈東鵬問吳星漢,“聽說九十九區最講究科學,最不信這些歪門邪道,小吳,你說說,對于這種現象,怎麽解釋?”
吳星漢邊走,邊側過頭,那雙棕色的眼睛注視着沈東鵬,專心致志地洗耳恭聽。他回答道,“我們南方的道教,主張道亦有道,不能否認,科學是真實世界的一種存在,但我們并不排除其它可能性的存在。我們試圖用科學這個工具創造一個便捷人類的社會,為人類建造一座以科技為基石的福祉。道家講究玄之又玄,衆妙之門,即使現在,我們的足跡到了天鵝座,宇宙的邊界在哪裏,依舊不清楚,不說宇宙的邊界,就我們自己造出來的那些智能體,也不敢說摸透了,很難想象,它們具備自主靈魂、思維、意識的形态。”
吳星漢停了停,見沈東鵬沒接話,又繼續說道,“沈總,說我們不信邪,其實沒那麽準确,确切而言,我們只是在有限的生命長度,窮盡全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說得好。”沈東鵬贊嘆道,“青年才俊,今天見識了。”
嚴尚立又一次轉身,見關宏臉色舒展開來,朝她打了個手勢,關宏立馬明白嚴尚立的意思,沈東鵬這人信口開河、張嘴就來,這些話頭一錢不值。
好在有吳星漢,替祂倆應酬這樣的情況。沈東鵬接着說,“只要提到九十九區,外面的人都要敬仰三分,既然說到這裏,我下面要說的倒和這個很有關系,雖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幹,但從某些方面看,其實并無本質的區別。是這樣的,今天上午,我和俞百成讨論了這個事,他們到這裏也近小半年了,事情毫無眉目,沒有一點進展,以至于到現在,當初的那些探測好像全是假的。道亦有道,小吳啊,你看該不該試試那個道?”
“我們是什麽都願意嘗試,不過我們來這的目的,主要是看能提供什麽幫助,聽沈總的意思,這事神秘得很,一時半會可能難以見到它的真身。”
“和聰明人對話就是開心。”沈東鵬說道,“我擔心那些從書裏出來的人,無法理解。想必你也知道,一群地質、水文、地理、考古、歷史、社會、環境、能源、通信、電子、計算機、人工智能專家學者組成的團隊,對着一個豬頭羊頭燒香拜佛,祈求神明顯靈,如果傳出去,不僅滑稽可笑,而且那些新聞媒體不會放過這樣的笑話,他們一定會把這事炒得沸沸揚揚,到那時候,專家學者成為嘲弄的對象,學術标杆權威倒塌,我們做一個決策,要考慮到方方面面,難。”
沈東鵬嘆口氣,他面帶笑容,看着吳星漢。
吳星漢眨了眨眼睛,經過一番快速緊張地思索,說道,“沈總說得是,做學術最講究嚴明,對于沒有論證的事,保持合理的懷疑才是。目前的理性領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神明存在,也沒有任何推理論證神明存在,我們哪能讓不存在的事物來支配我們。沈總站得高,望得遠,能看到我們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想到我們一般人想不到的東西,某種意義上,我們一般人要長得夠高,才可能看見神的存在。”
吳星漢說完以後,嚴尚立面向關宏,打了一個激烈的手勢,“馬屁精,拍馬溜須、阿谀奉承、見風使舵。”
關宏也用手勢回答他,“入鄉随俗、如魚得水、随機應變、渾然天成。”
“你,庸俗不堪。”
“你,天真可笑。”
兩人踏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用手勢交流,突然,一個聲音從後面的影子中傳來:
“小心,要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