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意想不到的工作任務
意想不到的工作任務
關宏感覺嚴尚立話中有話。
九十九區是順應時代規律而生的産物。它使無數科技從業人員的夢幻場景變為現實,凡是來到這裏的人都不願離開,都希望在這裏有一番作為。與其說關宏相信嚴尚立的話具備一定的道理,不如說關宏并不是一個容易輕信的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或者以自己的邏輯判斷,歸納、演繹事務的結果,她還是相信世上無奇不有,不可輕下斷言。
正因為如此,祂倆都做不了組長。祂倆殊途同歸,祂倆潛在的認知,不約而同地使事務的發展具有明顯的不确定姿态。讓人看不清結果,這一點最使人迷離恍惚,結果,當然是從一開始就能望見最好。
九十九區存在的意義在于推動科技這艘擱淺的大船繼續航行,目的非常明确,想要達到的結果也顯而易見。
凡對此理想有所遲疑的,注定做不了主腦,換言之,缺乏遠見卓識、信念不可靠、做事不果斷的人,只能努力跻身于拿錢做事的護航者當中。
事情就是這樣。
第五屆索爾維會議,人類對物理世界最偉大的想法到了一個盡頭,由實業家贊助的這場會議,冥冥中似乎昭示着一種力量的到來,後來的事實也為它作了證明,這股力量以不可阻擋的持續進步操縱着時間的舞步。
科技造福人類的偉大時代降臨。
原本,生老病死,和春夏秋冬一樣,自然萬物中的一環,來了就來了,去了就去了。接着,奇跡發生了,舒适的生活方式進入尋常百姓家。
先是合理的機械化大規模生産代替手工作坊,後來,以電氣和智能驅動的工廠逐漸成為主流,工人這個詞不再指向任何具體的人物形象,社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展、進步。
醫療藥品衛生延長了人的生命,灌溉化肥農藥充實了糧倉糧庫,飛機船舶星艦壓縮了時空距離,無線電互聯網使居于一隅的人看見世界,每個人都有機會亮相人間這個大舞臺,略展身手。越來越多的人從事音樂活動,參與體育鍛煉,人們盡情地享受眼前的好生活。
人不再是自然中的一環,人淩駕于自然之上,人再也無需祈求自然之神的庇護,人就是神。
神從宗祠、太廟、龛位落入凡塵,神也要自己走路了。神在高處坐久了,雙足退化,兩目不落地,看不見人,神的權杖是他們落地行走的拐杖,擋路的人見了,出于對人的基本尊重,多少會掂量兩下,避讓三分。
這種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感覺是千百萬人共同的理想,對此深信不疑的人,确信自己找到了一條通向理想之鄉的康莊大道。
今天,人人都有一個專屬的智能助手,換言之,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與意識的分身。人只要有一具健康的軀體,不管身在何方,到處都一樣。
人們對一米開外的世界,存在兩種認識的方法:一種方法是戴着顯微鏡,吩咐智能助手觀察、提供答案;另一種方法是到處旅行,從這裏出發,到那裏登陸,對城鎮、山川、河流、四季、星海敞開自己的□□和靈魂,看見一切,熱愛一切。
實際上,還有一種方法,同其它方法平行運作,無法被忽視,那便是穿透雲障霧隔的揣測,構想某些世界的真相,至于構想是否符合事實,由于缺乏根本的客觀依據,外面的人便不得而知了。因為那樣的世界,往往深藏于紅牆黃瓦之內,被視為絕不允許外傳的機密,人對此沒有好奇心才怪了,猜錯了也實屬人之常情。
九十九區就是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應運而出。
九十九區試圖在人人都是神的世界創造神的神。九十九區是神的存在,服務于對人類有益的事業,人類的進步。基于這共同的、偉大的理想,人們聚集到九十九區。
當然,還有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因素,那便是,九十九區有錢,不過通常,金錢被視為人世間最醜陋的惡魔。人人都愛美,往往忘卻了醜陋的存在,尤其是理想的光芒如此光彩奪目,幾乎完全遮蓋了醜陋的金錢。人看不見,也并不奇怪。
鑒于科技,總是科學打頭,技術後行,九十九區也遵循這慣有的傳統,九十九區是一個科學代表雲集的地方。
對大部分科學代表而言,他們出走由鮮花、掌聲鋪路,榮譽、名利加冕的知識殿堂,進入九十九區,接受真實世界的考察、檢驗,普遍意義上,九十九區的人尊重他們的勇氣。擺脫那種只懂知識的世界,兼容另一種文化,這種勇氣,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正因如此,這裏的人對那些科學代表的狂熱争執習以為常。
他們捍衛自己的理論,往往只是因為先來後到,先來的人選了看似坦途的理念,後到的人只能在剩下的概念中挑挑揀揀,篩選一個最适合、最合理、最可能成功的。他們必須時刻為自己所代表的理論發聲,因為這是一個令知識代表遺憾的時代。
知識遍地,俯拾即是。一個人只要具備強烈的意願,願意花時間,就能勘破知識代表們給任何理論套上的華美包裝。
因此,當一個人手裏有筆錢,想造福人類、奉獻社會的時候,他首先想,這筆錢該用在哪裏,怎麽用。當他确定了怎麽用,用在哪個領域之後,如果想進一步了解這個領域的最新知識和進程,往往,第一步,是先去打聽打聽,這個領域的理論代表人物在哪裏。
假如在九十九區,那麽要恭喜這個人,他有望順利開展造福人類的征途。如果這個人是行家裏手,他第一時間不會聯系科學理論代表,他需要的人,至少要具備技術判斷、價值評估、概念驗證、技術遷徙的能力。
九十九區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九十九區是技術應用、工程藝術生長、繁殖、遷徙的樂園。因此,工業安全委員會的電話,無異于平靜的湖面投入一顆巨石,前未有之的大事件,它掀起一場辦公室的大風波,又鑒于袋鼠能源咨詢位于九十九區中心的特殊位置,其餘波傳導至整片區域。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魚和熊掌”餐廳的高琳,壓低聲音問關宏,“關英俊,餐廳新做了一道鹵水鴨,絕對鮮香美味,八角、肉桂、花椒、小黃姜、香葉、冰糖、島上的老抽,西南那邊運來的高粱小麥酒做底,熬制了一天一夜,江南四月的水鴨,肥而不膩,嫩而不柴,過來吃不吃?”
“我什麽都不知道。”關宏一聽就知道高琳想打探工業安全委員會的事,用她的原話,九十九區沒有什麽我高琳不知道。
“你幫我留點,常珊珊叫我。”關宏笑着說,“真是抱歉,有你不知道的東西。”
“珊珊?!讓我猜猜,發生了什麽,猜對了我給你留一整只鴨。”高琳的嗓音抑制不住地興奮,真相好像馬上從她的喉嚨跳脫出來。
“我不會問她,挂了。”關宏笑吟吟地掐斷高琳的電話,她可以想象高琳的狀态,從嘴角上揚、眉飛色舞變成咬牙切齒,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只有骨頭,”
常珊珊是合規委員會的。
九十九區有引以為傲的規矩,規矩使每個人得以自由發揮創造的能力。常珊珊的工作職責是點頭或者搖頭,她搖搖頭,表示事務在此刻中止,不管前期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財力,都将成為粉碎機的原料。
關宏進去的時候,嚴尚立和吳星漢已經在五號會議室。落地玻璃窗前還站着公共事務所的紀霖風,紀霖風見人齊了,說道,“工業安全委員會委托我們走趟田野調查,月城西北的一個村子,”
“這個事情可能有點蹊跷,目前也沒有太多公開的信息,工業安全委員會的人提了點情況,那些真假不辨,恐怕會産生誤導,權當不知道可能更好,基本的原則是一切保密。”常珊珊邊說,邊往會議桌前走,關宏看着常珊珊的背影在落地玻璃中越走越遠。
既然工作任務已定,常珊珊要仔細交代和工業安全委員會接觸的注意事項。嚴尚立自诩對這些條條道道熟門熟路。田野調查是件激動人心的事,短期換一個環境,認識些新的人,看些新鮮的事物,激發頭腦的快速運轉,他迫不及待地想登上去月城的航線。
“什麽時候出發?”
常珊珊不管其祂人怎樣情緒激昂,她也不太應聲祂們的嚷嚷叫叫。很自然地,她不會理睬嚴尚立的詢問,她繼續用平和的語調說,這可能是一道沒有答案的難題,難題是存在的,沒有答案可以不必解答。
關宏毫不懷疑,這是常珊珊的預感。此刻,吳星漢專心地凝視常珊珊,像那種刻意瞄準靶心的射擊手,平時滿血的臉上難以掩飾的倦容,大概又去那裏了。吳星漢穿一件天空藍的襯衣,發型精心雕琢、一絲不茍。
關宏打了個哈欠,擡手捂住嘴巴,四下張望,沈霖風沖她點頭微笑,關宏沒有思考這一笑的含義,她回了沈霖風一個微笑,匆匆端正坐姿,潛藏在心底的疑問又一次湧上心頭,我的勇氣是什麽時候消失的?
關宏端正身子。常珊珊說話的時候,她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她只能模模糊糊地憋見一個被噪聲包圍的不清晰的影子,會議室多個影子中的一個。真是怪事,過去可不這樣。
大部分人進行田野調查之前,都興致高昂。這和他們腦子裏設想的理想藍圖有關,這是理想藍圖中不可缺少的一塊拼圖,這關乎他們的工作、職業規劃,乃至人生走向。關宏明白,一次漂亮的田野調查勝過辦公室的平常十年,那種熾烈的熱情在什麽時候燃盡了?關宏不是很清楚,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除了錢之外,一切都是虛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
真可怕,沒有理想信念,沒有榮耀追求,只有錢,多麽的粗俗、醜陋、愚蠢。
關宏撇過頭,不願與落地玻璃中那張醜陋的臉對視。
不可否認,這趟田野調查的主題十分漂亮,還沒開始就已經喧嚣塵上,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
關宏定了定神,向後一仰身,靠在椅背上,重新傾聽外面的聲音,強制自己驅散頭腦中的雜念,适應喧嘩騷動的環境。
于是,落地玻璃中的背影清晰地顯現。關宏聽見,常珊珊正在講話,常珊珊一開口,任何人都能從人群中辨識出她這個人。
聽到這個聲音,就能勾勒出她的輪廓、面頰,進而充實她的音容笑貌,想象她的奇聞轶事。好巧不巧,她的人和她的聲音融為一體。假如一臺心電儀來監測常珊珊的心電指标,醫生看到她的心電圖,只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懷疑機器壞了,另一個可能,這是個活人嗎?她的聲音總像一根從天而降的長矛,直插準心。
見過她的人,都覺得她充滿神秘的色調,因此,他們構思、創造了一個完美、高深莫測的常珊珊。關宏吸了吸鼻子,從常珊珊身上,她聞到青草、柚木和金桂的芳香。
夏季的七月又燥又熱,熱風帶來蒲公英的飛絮,它們合着大地、樹木的間奏起舞、歌唱,飄向遠方。
地圖沒有谷水村的标記。飛行器“白鴿”一遍又一遍地搜索月城地界,“未找到目标,”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在操作室重複。
“我們得盡快走,”嚴尚立有些急躁,“我們先去月城,月城你知道嗎?”
“不太知道。”
“它腦子裏什麽也沒裝。”嚴尚立輕輕一哼,“關英俊,你給它裝了個什麽榆木腦袋?”
關宏沒有回答,她轉頭朝窗外望去,機倉的螺旋頂蓬已經打開,午後的陽光透過圓形頂蓬,陽光中的塵埃,以一種夢幻般的景象向飛行器飄來,好像瞬間就會把飛行器從機倉中吸出去。
此時四點差三分。
“四點到六點,月城方向的通道開放。”關宏調閱了空管局的适航清單,這是今天空管局允許九十九區通航月城方向的時段。
錯過這趟,就要轉乘換乘,搭公共交通工具。先是助力車到九十九區外面的公共站點,如果時間不巧,趕上那些招搖過市的出租車出街接客,打零工賺綠色績點的話,少則等半個小時,坐上出租車,去機場的那幾條路剛好是擁堵高峰,預計搭乘紅眼航班到月城,據說最後還要翻山越嶺,只能靠兩條腳行走,才能到谷水村。
僅僅是想一想,嚴尚立就感到煩躁、沮喪、坐立不安。“嗯……,早知道這樣,就該預定一輛出租車。”他嘟哝着,為時已晚。真是一次糊裏糊塗的田野調查,這“白鴿”,號稱什麽智能體,什麽超級大腦,什麽量子糾纏,确實糾纏不清,連目标地都定位不到。
此時,吳星漢不急不緩,俯身站在中央操作臺前,他表情嚴肅,這是他的工作常态,他是那種能适應各種艱苦條件的人。他一面查閱地圖,推算距離,一面估計時間和航速,他在地圖上标定了一個點。
四點準,“白鴿”逆着陽光棧道盤旋到倉頂,飛行器懸停的瞬間螺旋頂蓬自動關閉,白鴿向月城方向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