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到底發生了什麽
到底發生了什麽
很長一段時間,關宏在寂靜的長夜睜開眼睛,都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實中。
關宏就這樣跌落在那個高臺。就這樣從那個看似虛幻又并非虛幻的夢境中醒來,進入這個混沌蠻魅如生存游戲一樣的地方,進入這個由先祖先賢和禮儀規矩所統治的境域。
太陽下沉。遠方的叢山橫卧在一片豔紅的火海之中,地面被河流分成兩半,河的這邊,是一列列又方又直的灰色陰影,一排排靜置在河邊,星河閃爍,地域寬廣,地上一群群螞蟻在爬,井然有序,由遠而近。
關宏掠過炫目的陽光眺望河的這岸。她差一點就要掉下去了。她屁股着地,雙腳搭在這塊石板的邊緣,這塊黑色石板飄浮在空中,她雙手撐面、屈膝拱背,往後蹬了幾步,感覺撞上什麽東西,她轉頭擡眼,看見一個人站在她身後。
那個人沒有看關宏,她正居高臨下地俯瞰這一切,好像關宏不存在。那一刻,說起來也奇怪,關宏心中充滿一種趣味無窮的新奇感,既不驚慌錯亂,也沒疑慮不安,而是全神貫注地朝那堆移動的螞蟻望去。直到那堆螞蟻的吶喊彙成一股排山倒海、撲面而來的巨流。
“這是哪裏?”
那聲音沸沸揚揚,脫離巨浪,騰空翻湧。那聲音越來越響亮。關宏驚醒。
袋鼠能源咨詢最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來自工業安全委員會,電話挂斷的瞬間,這一消息馬上傳遍整個辦公室。
工業安全委員會的召喚,通常來講,無外乎兩件事。
一是被提名,獲得工業安全委員會的青睐,即将收入一大筆産業發展基金,這是很多企業夢寐以求的;二是被點名,獲得工業安全委員會的關注,安全核查小組即将入駐,這是很多企業的噩夢。
袋鼠能源咨詢在九十九區。後智能化時代,為了避免人與機器的矛盾、沖突、戰争,針對人工智能的倫理、責任和透明度,南方諸國和北方聯盟在以人為中心的前提下,共同修訂了《人工智能法案》。
九十九區不受該法案約束。九十九區的所有研究成果、技術應用無需對外披露,九十九區在工程藝術方面擁有絕對的自主權,九十九區被號稱後智能化時代,程序世界唯一存在的碎片、絢麗的萬花筒。
這麽一通電話,使祂們意識到,工業安全委員會還牽挂着這裏,于是,這通電話,惹動了所有人。
事情未明朗之前,辦公室呈現這樣一幅場景:平時從早到晚穿着電子铠甲沉浸在夢幻世界的人,不分I人E人,都卸下祂們的裝備,三三兩兩,低聲交談,聊到起勁處,有人聲調不禁提高,聽見的人,目光不禁鎖定那一點,發出會神的一笑。
說什麽的都有,最大膽荒唐的假設莫過于袋鼠能源咨詢将面臨解散。九十九區沒有這樣的先例,如何開始這個結果推測、論證的,流言碎語中不得而知。總之,基于這件事,大家進行了充分的思想交流與探讨。
“在這個問題上,我持另一種觀點,毋庸置疑,你的這一想法我十分敬重。”袋鼠研究院的首席科學家夏無及措辭講究,“但是我無法同意,假以時日,自然見分曉。”
另一位首席科學家龔長明蹙着眉頭,“瞎扯淡,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忽悠這個,忽悠那個,還想忽悠我?!”
他倆的交情建立在相同的課題之上。因此,平時,他們可以一句話不講,一旦講起來,就是針尖對麥芒,劍拔弩張、唇槍舌戰、互不相讓。直到有人端杯咖啡路過,笑道,“又吵起來了,先喝杯咖啡解解渴。”
他倆各自代表一條技術路徑。他們試圖到達同一個終點。岔口分開之後,他們誰也不知道誰會到達目的地,路上充滿險灘、暗礁、風暴,随時都有死在路上的風險,但他們必須為自己的觀點、立場大聲争執、制造喧嚣。科學家的嚴謹在于那可能存在的萬分之一。
“我已經聽膩了。星期一這個,星期二那個,不看日歷,都知道今天星期幾。” 嚴尚立繞過圍着演示天幕的人堆,越過一行空空的工位,停在關宏辦公桌前。他往桌子上扔了把內六角鑰匙。
關宏取下眼鏡,低頭瞥了眼那把鑰匙,也不擡頭,清了清嗓子,說道,“沒辦法,那些東西早分門別類送進檔案庫了,他們除了吵吵,還能幹什麽。哼,常珊珊的嘴跟上了鎖一樣,她吐出的鑰匙,也撬不開她那張鎖。”
“她是長着人樣的機器。智能體有沒有意識,那些實驗室應該逮着她仔細研究研究,指不定還有突破。你說,時針分針什麽時候重疊需要計算嗎?拿塊表擺弄幾圈就知道了,最簡單直接快速。關英俊,你幫一個機器人幹活,當心她把你的時間清零。”嚴尚立一貫語調平和,口氣戲谑。
關宏外號關英俊,這個外號來源于她那張臉。關宏笑着用兩根手指夾起那把鑰匙又輕輕地放下,接着伸出食指,彎曲成阿拉伯數字七,“給你演示下,一個指節怎麽操作。兩點了,吳星漢怎麽還沒來。”
“你不鋸掉一節,我很難相信這是兩節指做的。我無法判斷有和沒有的區別。”
“我懷疑這樣也不行。”關宏擡頭瞟了眼嚴尚立,嚴尚立穿着昂貴的衛衣,袖口露出昂貴的腕表,“小愛,現在幾點?”
“兩點過一分二十一秒。”聲音從關宏手上的那根藍色腕帶飄出。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戴塊閃亮閃亮的機械表,別人的視線七拐八繞,最後總落到你那。計算這個有什麽意義?人說,神啊,今天我還有事沒做完,多給我一小時吧。時間就出現了嗎?時間只是人對自己生命的計時器。”
“人活一輩子總要留下點什麽東西。我們賦予時間意義,時間記錄昨天的我們,記錄歷史。”
“時間過了就過了,人死了就死了。歷史是一堆狗糞,我們在化糞池游泳。”
祂倆幾乎什麽都能談,從公司的小道消息,到當下社會的熱門話題。嚴尚立不缺錢。關宏整日盤算着那點錢,因此祂們談得最多的是價值、彙率、投資收益安全性這些。關宏頭腦中有時候會湧出一個問題,“人類為什麽要造錢這麽個東西,”讓她整日為金錢奔波。
關宏總是處于有點缺錢的狀态,于是她固執地尋找答案,以一種虔誠又謙遜地态度從常珊珊手裏接私活,賺零花錢。
事實上,她意識到,錢這個虛無缥缈的東西靠不屈的意志、努力堅持的勞動很難獲取、積累。種種的“因為”和種種的“為什麽”看起來嚴絲合縫、邏輯缜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也要仰仗當季的陽光、雨水、溫度這些氣候條件。鹽堿地裏種出豆子,是人類改良了土壤。排鹽、洗鹽、放淤改良、種植、收獲。
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要在天地間歌唱、低吟,都得服從變幻莫測的氣候和實際存在的物質所帶來的必然限制。
什麽人做什麽事,結果是注定了的。關宏發現這一點。審視自身,她覺得自己這一生注定要靠出賣勞動力過活。她唯一的財富是自己的生命力和所擁有的時間。她用生命力這杆長鞭驅趕這具像陀螺一樣旋轉不停的軀體,一旦時間剝奪了手臂、雙腿、心肝脾的力量,改變了皮膚、毛發的顏色,抽幹了大腦的靈魂和意識,她就跟碳化的陀螺一樣,煙消雲散、不留痕跡。
想到這,關宏那張俊臉上的笑意退去。關宏愛笑,不管是咧嘴大笑,還是抿嘴淺笑,看見那張笑臉的人都會覺得那笑真誠,像孩子一樣坦率。當然,這麽覺得大概率還有一個原因,如果面對一位皺紋叢生的老人,他們只會說這名老人返璞歸真。
關宏像一只躍出森林邊線的野鹿,闖入曠野,神色迷離。她記得第一次從常珊珊手裏接活的時候,對常珊珊說,“工錢夠吃就可以。”這不是一句玩笑,也不是自謙。關宏評估自己的勞動價值,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無法估量一個确切的定價,她的經驗會讓那個具體價格過低,她的潛意識告訴她,那個價格太低了。
因此,她對常珊珊說,“夠吃就可以。”
一天吃幾頓,吃什麽,怎麽吃,在哪裏吃,花費多少?這其中的學問,交給常珊珊考慮好了。
關宏好像想到什麽,微微一笑。沒有比吳星漢更準時的人。
“吳星漢最近誤點了好幾次。”
“昨天晚上深更半夜,他把我吵醒,問什麽來的,睡得迷迷糊糊的,忘記了。估計在實驗室待了一晚。他那種緊迫勤奮的樣子,跟他在一起久了,會感到呼吸困難的。”
“精力過人,克制自律,真是令人羨慕的天賦。你看這個項目會有人投資嗎?”
“不會。除非天降外星人,太陽爆炸。”
“沒一點希望?”關宏舒展雙臂,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你的意思,他沒看清這事的本相?”
“沒錯,毫無意義。”
“你可真是什麽都知道。無所謂了。我們還是得盡力去幹,幫他把這個項目贏了。”
“只要咱們能辦到的事,不管怎樣都要好好出演。哎,命運啊,注定我們大部分時候都是演員。”嚴尚立模仿劇場演員謝幕的姿态。
關宏爽朗地笑了起來,“你這演技,演藝圈不發頂帽子給你,可惜了。到時候比一比,是你的帽子高,還是你的身子長。”
就這樣,祂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吳星漢還沒到。祂們各自從事的領域無法用一個确切的專業學科名詞來劃分,祂們三個都是設計工程師,各有重點、主題,不過縱橫交錯、互相依存。祂們三人足夠組成一個完整的項目組,九十九區有足夠的資源,供祂們支配、調用。
吳星漢自信能創造某個獨一無二的作品,獲得投資人士的高度肯定,他的名字将與某個作品、某家企業綁定在一起,這個名字不僅代表他這個人,還傳達某種卓越而強有力的人格,某種價值成功的尺度。
嚴尚立不看好吳星漢的雄心壯志。
打破一個人的美夢,這種行為是可恥的。
戳破五彩泡沫唯一的作用是,縮短夢中人的愉悅時光,間接斬殺一個人的生命長度,嚴尚立不願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