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驚蟄聲
驚蟄聲
近來春耕時節, 官府會發一些種子赈濟，今日爹和黎叔他們就是去鎮上領種子的。
雖然張家的人好幾日沒來，但爹和黎叔他們不敢懈怠, 估摸了時間，是過了晌午才出發去鎮上的，只以為張家他們不會往村子家裏去, 沒想到人早等在青石鎮, 就等着他們露面, 把他們抓走！
看來張家的這回是鐵了心要把屯田村這一片的地給收了。
黎家除了黎嫂一個, 黎青群去定安做活，家裏就剩個五歲的小娃娃，陡然聽到這事, 心裏也是沒主意, 只能來找元春，終于見着人, 是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說不清楚話。
江酌看元春一邊心裏着急，一邊還要安慰黎嫂，握了握她的手。
元春回頭，眼底都是紅的, 看着江酌, 江酌把人的手握得緊了點，問黎嫂：“黎嫂怎麽知道黎叔和爹他們被抓走了？”
“今天不少人去鎮上領種子, 有的機靈、家裏又早賣了地的, 見着不對, 轉頭就跑了，因為是張管事帶人去的, 都眼熟，只顧着抓不肯賣地的……”黎嫂心裏大悲，素日村裏還常說張家寬宥，到頭來竟比趙扒皮還心狠手辣，這鬧的，還不如當初把地賣給姓趙的安生，“要不是他們回來告訴我，我還不知道老黎被人抓走了呢！我讓那小後生去找村長，自己先來告訴你們了。”
江酌覺得這主意好，村長雖算不上官，但好歹管着一村子的人，若是出了什麽事，鬧到官府那裏，好歹說得上兩句話——
“回來的人可帶了什麽話？”江酌覺得不一定是漏網之魚，而是張家故意放人回來報信的，畢竟他們這麽興師動衆，說到底，為的還是地。
黎嫂吸吸鼻子，想起來了：“……有，有的！說是哪家想好了，就拿地契去張家贖人，見着地契就放人，三日期限，要是過了，餓死概不負責。”
聽到黎嫂這般說，元春和江酌松了一口氣：“他們想要地，不會對爹怎麽樣的。”
他們這般說，黎嫂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止住了哭聲。
村裏還有幾戶，也是沒賣地，家裏男人被抓走了的，過了會兒，都往元家來了，村長知道這個消息，立刻張羅大家一起去官衙。
元春跟着往外走，步子驀然頓了下，忽然反身往正屋裏鑽，江酌等着她，看到她翻了地契出來，還把家裏所有的現錢都背上了。
江酌知道元春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她已經沒有娘親了，不能再沒有爹，地沒了就沒了，人一定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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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出來的時候，看到江酌在等她，有些猶豫，因為這裏有很大一部分是許諾給江酌的聘禮，還有他的嫁妝……
但江酌沒說什麽，只是伸手叫她過來，接過她手裏的包袱：“走吧。”
那人回來報信時，天色已經不早了，衆人是跟着夜色一塊兒到的定安郡。
村長帶着人直接往縣衙去，官衙門口有守衛的官兵，見他們烏泱泱一群人，先給攔了下來。那衙差長得魁梧，左胯帶刀，走下階來，厲聲大喝：“幹什麽的？”
村長平時只跟糧官打過交道，陡然瞧見帶刀的大官，兩腿顫顫，但想着後頭的村民還等着他呢，于是強撐着抱了抱手：“官、官爺，草民自屯田村來，今日要告那張家魚肉鄉裏、橫行無忌！前段時日強搶田地未果，今日便派人擄走我村村民數人，并揚言不交地契不放人，霸道至此，草民無法，只能來求官爺相助。”
“求官爺相助！”衆人跟着村長抱拳。
江酌站在最後，看了那衙差一眼，壓低了帽檐。
衙差握着刀，其實不大想管，張家在定安雖然算不上大人物，但也是有名望的地主，這等豪紳，宜交不宜結。
只這時，官衙裏頭走出來一個人，一身藏藍綿袍，并不多貴重，只能算整潔，頭頂木冠，手握賬冊，眼尾一顆小痣，整個人看起來年紀不大，斯斯文文的：“張家？可是張漢生那個張家。”
衙差退開了，低聲似乎叫了聲：“師爺”。
村長連忙說：“正是正是。”
“跟他們去看看吧。”
村長大喜，連忙說謝，衆人就跟着衙差一塊兒往張家去了。
被叫做師爺的人站在官衙的牌匾底下，看着這群人走遠。
另一旁的衙差不解，上前來問，語氣恭敬：“江師爺，為何讓大虎去？張家還是不好得罪的吧……”
江師爺一臉不耐煩，卻還是答他：“咱們縣令姓甚，你可知道？”
“姓趙……”
“你只知咱們大人姓趙，但你知道不知道，趙德保趙員外也姓趙？”
“知道知道！”衙差恍然大悟，這倆竟是一家人，張家和趙家不睦久矣。
江師爺理了理自己的袍子，聲音輕悅：“咱們大人少時家貧，當初讀書，還是趙員外供的，你說現在張家有難……幫一幫，該是不該？”
“該幫，該幫。”衙差得了提點，笑得越發殷勤，看着面前的人心道，難怪這麽年輕就能當上師爺，果然是不一樣。
然，江師爺并沒有理他，走下臺階，眼睛盯着那群人遠去的方向——裏頭有個小姑娘，看着過分眼熟了些。
名叫大虎的衙差帶着屯田村的衆人上了張家的門，張家雖然有錢，但在官府這處并無門道，這也是這些年一直被趙家壓一頭的原因。陡然見官差上門，管家先是往人手中塞了些銀錢，态度恭敬：“官爺，不知夜深前來，所為何事？”
“聽說你們張家強搶民田，未果，還把人村民給綁了。”
“這等事是萬萬沒有的！”管事立刻喊冤，兩只手伸得高高的，像是要跪拜，“您也知道我們老爺對佃戶們是最寬宥的，每年收的租金最低，還不時開倉放糧，怎可能會做出這等魚肉百姓之事？”
大虎也不傻，并沒有相信他的一面之詞：“若是沒有，這些村民會連夜到縣衙告狀？趕緊把人給交出來！若是等我們大人親自來，就不是三兩句話能解決的事了。”
管家自然知道縣令姓趙，同他們府裏不對付，連忙說：“我們哪敢騙官爺，官爺不信，進來一搜便知。”
他這麽說，村長立馬看向大虎，大虎示意，讓他們自己進去搜了。
元春拉着江酌往裏走，兩人走在最前面，張府裏頭燈火通明，江酌的目光卻越來越暗。
衆人走到中庭，看到一個身着麻袍的男子跪在其間，正被一個體型寬胖的男子拿着鞭子抽打，身邊站着一個小厮，像是剛來禀告府門前的狀況。
聽到腳步聲，體型寬胖的那位回頭，同元春他們對視：“屯田村來的是吧？随便搜。”
江酌把元春扯到身後，擋住他們的視線。
“前段時日，府裏的下人去收租，态度惡劣了點，還請諸位諒解。”這人正是張賀傑。
而跪在地上的，大家也認識，是張管事。
“啪——”的一聲皮開肉綻。
跪在地上的人大聲痛嚎。
江酌皺着眉，捂住了元春的耳朵，把人往自己身邊拉近：“走。”
一通搜查，到最後，竟是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大虎白跑一趟，面色算不上好，掂了掂張家給的那點銀錢，走了。
屯田村的衆人站在張府門外，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不是，怎麽連個人影都找不到？”
“張家不是叫我們拿地契來贖人嗎？”
“難道人不是張家綁的？”
“不可能啊，他們看到我跑的時候，朝我放狠話，說想要人，就拿地契去張家換。”
村長也是一頭霧水，大家心裏是又害怕又擔心，還去官府嗎？只怕待會兒抓的不是張家人，反而是他們。
衆人沒了辦法，面面相觑，有些婦人忍不住哭出了聲，但到最後，只能從哪來回哪去。
江酌和元春走在最後面，元春被江酌牽住了手，等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們并沒有跟着村長回家，而是進了一家客棧，江酌要了間上房，讓元春休息一下。
然而元春只是呆呆地坐着，江酌看她唇色都白了，倒了杯水過來。
“喝不下……”
江酌站在她跟前，見她搖頭，喂到她嘴邊：“喝一點。”
聞言，元春低頭，就着他的手喝水，睫毛微垂，上頭挂着一點水珠。
他說：“我們先不回去了。”
元春聽到這話，就把頭靠進了江酌的懷裏，過了一會兒，靜靜的哭了。
另一邊，張家。
人走後，張賀傑帶着張管事一起去了張漢生的院子。
兩人被罰跪在地上，張漢生看着兒子：“你知不知道趙家一直在盯着我們？竟還敢幹出這樣的事來，要不是我及時發現，明天，我、你娘、你、你妹妹，都要被刺字流放！”
張賀傑跪在地上：“爹，我這不是為家裏的生意着急嘛！趙家壓在我們頭上多少年，連過年給曹司馬送禮，想進曹府都得看管事臉色，趙德保那畜生卻大搖大擺進去了，我就是不服，憑什麽咱們永遠低趙家一頭！”
張漢生冷哼一聲，聽兒子也是為他上心，緩了口氣：“那些人都綁到哪去了？”
“城郊的莊子，我也沒這麽傻，把人帶到家裏來。”張賀傑憤憤的，“爹，難道就這麽把人放了，這不是明明白白告訴趙德保，咱們怕了他嘛！”
“放了？綁都綁了，還放什麽？”
張賀傑面上閃過驚喜：“爹？”
“屯田村那幫刁民喜歡告官是吧，我倒要看看，以後誰敢告官。”張漢生扔掉了手裏的鞭子，“挑個人，先砍他一支手，送到村裏，我看誰還敢告官。”
客棧裏。
江酌把元春抱在懷裏，許久，原本在哭的人，沒了動靜，他起初以為元春是哭累了，睡着了，誰知她忽然悶悶開口：“我們是不是不應該報官？”
江酌替人順了順後背。
“官府的人看起來同張家的有仇，勾結的可能性不大，他們應當是想到了我們可能會報官，早有防備。”元春擡起頭來，“所以我們才找不到爹。”
“今天我們去了，沒找到人，說明爹和黎叔他們不在張家，不管我們去多少次，都是一樣的，但他們想要地，就不會一直這樣裝作無事發生。”
江酌看她眼睛紅紅的，明明還在哽咽，卻已經在分析情況，小看她了，他擡手把人臉上的淚痕擦掉：“他們有備而來，必定有後手，還是那句話，既然是為了地，人就不會輕易有事。”
兩人在客棧裏坐了一夜。
翌日一早，退了房，江酌和元春背着包袱往張家去了。
叩門之後，許久才有人來開，依舊是昨夜那個管家，元春從包袱裏拿出半貫錢，放進人手裏：“管家老爺，我是屯田村來的。”
管家一聽，哈欠沒打完，頓時黑下臉來：“昨夜都跟你們說了，沒人沒人沒人……”
元春打斷他：“昨日是我們不懂事，冒犯張老爺了，但報官不是我本意，只是我年紀還小，這種事情輪不到我做主，只得跟着村裏的長輩走，我不想報官的！您看今日我也是一個人來的……”她說着，把地契拿了出來，“我昨日來就帶了地契，就是想贖我爹回去，我娘沒的早，就爹一個親人了，那些地跟我爹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麽，我成親了，家裏就剩我爹一個人，也沒個兒子的，留着這些也沒用，而且種地本就辛苦，我早就想賣了，再說張老爺寬宥，比趙員外那扒皮好多了，能把地賣給張老爺是我的福氣。”
管事聽她這麽說，面色和緩了不少，又看她面嫩青，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杏眼圓圓的漂亮，又信了三分，松了口氣：“你倒是識相，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說着，上手想拿走元春手上的地契。
然而元春又塞了半貫錢給他：“還請管事老爺體諒，我剛成親，挑的相公不合我爹心意，如今還冷着呢……能不能見着我爹了，再當着他面交這地契——得讓他知道這地契是因為他才沒的，可怨不得我，不然他還以為我成了親，就胳膊肘往外拐，跟婆家合起夥來诓騙他呢……我絕不說謊，也不會去報官。”元春豎起三根手指發誓。
管家掂了掂這錢，心道這小姑娘還挺有心眼的，但也能理解：“行吧，你等着。”
管家又把門關上，元春往外退了幾步，便看到江酌已經翻進去了。
他走在房頂上，腳步輕盈，跟着那管家一路往深院去。
因為天色尚早，張賀傑還沒睡醒，管家在外頭等了許久，才等到人的。
“大少爺，屯田村有人來贖人。”
“動作這麽快？張海已經把人手砍完，送到村裏了？”因為他這話，張賀傑清醒了不少。
“……沒有，是個小娘子，她說昨晚就想來贖人了，但是年紀小，又是跟着長輩來的，見着報了官，不敢出聲，今日一早就來登門了。”
“小娘子？”張賀傑笑了兩聲，本就是早上，就是容易有興趣的時候，“有多小？”
管家聽出來了，跟着笑了兩聲：“十五六歲，嫩得很，長得又水靈，那雙眼睛尤其漂亮。”
屋頂上，江酌的目光頓時暗了下來。
張賀傑渾然不覺：“人走了？”
“估計還等在外頭呢。”管家忙說，“不過聽說成親了……”
“成親又怎麽樣？成親就不要爹了？陪高興了，我親自帶她到城南的莊子去接老丈人。”
話音一落，屋頂幾片瓦掉下來，剛好砸在他的頭上。
張賀傑慘叫起來，捂着頭大叫，摸到了一手的血，手腳并用地跑出來看，什麽都瞧不着。
江酌從張府出來，帶着元春往城南的莊子去。
那裏人煙稀少，想找莊子很簡單，但江酌記得他們說的那句砍手的話，帶着元春走的很快。
只好容易趕到城南，從小路往上走，穿過稀疏的小樹林，推開木門——
一陣濃重的血腥氣襲來，裏頭鴉雀無聲，院子裏，地上橫七豎八的躺了好些屍體。
元春瞳孔驟縮，跌跌撞撞地往裏進，險些被門檻絆倒，只他們找遍了莊子裏所有，看到黎叔，看到了周伯，就是沒有看到爹……
元春翻開最後一個人的屍身，雙手沾滿了血，看到的，卻是一張不認識的臉。
她跪在那裏，恐懼讓她失掉了聲音，茫然又無措，明明是白夜，卻仿佛好容易點亮天幕的蠟燭被吹滅，四周漆黑無邊，她像是失明的盲人，四處張皇，是看到了江酌才稍微聚焦，無聲、無聲地問，爹在哪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