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第 37 章
鄭希文的傷口輕微發炎, 留下來挂水。
方田帶晚餐過來，順便跟宋律齊彙報了些工作。
飯盒拆開，擺上餐桌, 桌邊坐着兩個病號, 一個只吃稀粥，一個左手拿勺子、裹着紗布的右手挂水。
湯匙不方便吃菜，三兩下撈不到牛肉塊, 她放棄, 只能吃粥。宋律齊換了雙筷子，夾一筷牛肉到她嘴邊, 她頓了頓, 張嘴吃下。
方田收回視線，“那我就先回去了, 宋總，明天早上來接您，八點二十到這。”
宋律齊擺了下手。
鄭希文目送方田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你要出院了？”
宋律齊再次給她夾了一筷牛肉，見她搖頭, 換成青菜，“嗯, 明天。”
鄭希文咀嚼, 吞咽，下午之後她的聲音一直沙啞, “不是還沒恢複好嗎？”
“回北都那邊繼續住院, 有點事需要處理。”
“方田也去？”
“嗯。他能力不錯，打算帶過去。”他稍頓, 繼續道：“賽實這邊的工作還沒交接完，我過段時間會回來一趟。”
鄭希文盯着瓷碗碗壁的花紋，點了點頭。
她這頓飯吃得很慢，放下勺子時，宋律齊也剛放下餐具。
飯後玩了會兒拼圖，她第二次打哈欠，揉了揉紅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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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沒有休息好麽？”宋律齊問。
“熬夜看劇了。”她甕聲甕氣。
“去床上休息吧。”
于是鄭希文在他的病床上，蓋着他的被子，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不知是幾點。
房間裏只留了門口的燈，燈輝昏弱，宋律齊在光暈邊緣裏，躺在沙發椅上，阖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她打了個哈欠，單手撐着艱難起身。
動靜吵醒他，慢慢睜開眼睛，靜默兩秒，清醒過來。
“幾點了？你回來睡吧，我該走了。”鄭希文翻身下床，趿上自己的鞋子。
宋律齊：“別走了。”
她回頭看他。
“在這睡吧。”
-
鄭希文去了趟衛生間，簡單洗漱，回到床邊。
宋律齊起身不便，仍在躺椅上坐着，叫她幫自己取了條毛毯，蓋身上。
她後退半步，坐床邊，盯着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臂。
宋律齊垂眸，看向自己挽起袖口的手臂，內側一道淡白彎月形狀的疤。
“我爸喜歡吃石斑，正好學校有烹饪課，我就讓老師幫我，結果就這樣了。”
“被鍋燙到了？很痛吧。”
他笑了笑，“被明火燎了一下，太久記不清什麽感覺了。只記得那次做出一盤碳，只有兩塊勉強能吃。”
鄭希文抿唇，“伯父怎麽說。”
“他陪兒子去日本游學了，沒吃到。”宋律齊說，“後來我再沒給他做過。”
鄭希文一怔，眼底閃過惶然失措。
好像明白為什麽乾和沒有明火竈了。
沉默片刻，她手指微動，低垂腦袋，“你現在做魚很好吃。我小時候第一次下面條，也把面點着了......現在都讨厭吃挂面。”
宋律齊忽笑着輕聲爆了句髒口，來得突然，她甚至沒反應過來，他別開臉看向別處，再看回來，“剛才以為你又要哭了。”
鄭希文臉熱，“我哭好了。再也不在你面前哭了，丢人。”
他笑，伸手過來，輕輕攏住她搭落在大腿上的手，拇指摩挲兩下手背，“不早了，睡吧。”
夜深，靜谧，窗外偶爾有汽車駛過的聲音。
床邊留了盞夜燈，亮度調到最低，床上的人睡相沉靜，呼吸均勻，唇色是淡紅，眼眶周遭也是淡紅微腫。
宋律齊倚着沙發靠背，偏過頭，視線落在她身上，就這麽看着。
什麽都沒有想。
鄭希文困倦極了，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這一夜睡得很沉。
次日清早聽見窸窣動靜，很快消失，她沒睜開眼睛，又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意識到他要離開。
她在夢裏掙紮着起身，卻陷入一個又一個循環的夢境，隐約察覺額前碎發被撥開，溫熱指腹摩挲臉頰，有人在身邊說了句什麽。
鄭希文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
窗簾拉開，又是新的一天。
手機通知欄裏有郵件消息。
一封是比利時的學校發來的，對她延後入學申請的回複。
學校同意她延期入學。
另一封是中介機構發來的，提示她盡快繳納學費，不然會漲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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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受傷和鄭端武的病情，鄭希文從便利店辭職，也跟雜志社編輯請了假，放空沒幾天，鄭希麥出事了。
鄭希文半夜接到電話，立即往派出所趕，從民警這裏了解了整件事：鄭希麥晚上去酒吧喝酒，被于光榮鹹豬手，拿酒瓶給他開了瓢，一瓶沒夠，砸了兩瓶。于光榮報警，她被送進局子。
于光榮進醫院包紮，他老婆在這，堅決另有隐情，不願和解，稱鄭希麥污蔑自己老公，一定要送她吃幾天國家飯。
鄭希麥吃了槍藥似的炸毛，兩人差點當場打起來。
于光榮有背景，身上又有傷，鄭希文一個頭兩個大，思量半天，給楊兆北打了個電話，沒人接，只好給宋律齊打過去。
他似乎已經睡下了，接起電話，聲線含混微啞，她顧不了那麽多，徑直講了前因後果，請他幫忙找人，至少不能讓鄭希麥留案底，她還在讀書。
宋律齊應了下來。
此時夜深，鄭希文以為至少要在派出所呆一晚，但很快就有民警過來叫她簽單子，通知她可以領人走了。
夜裏難打車，姐妹兩人站在路邊邊等邊處理傷口。
鄭希麥手背兩道長抓痕，讷讷道：“姐，我真不是故意挑事......”
鄭希文單手捏着棉簽給她消毒，“不是故意你都敢在派出所跟她打起來，故意起來還得了。”
“我事出有因、我......”
“什麽因？”
“我、你.......唉，你不明白。”
鄭希麥說不出個所以然，閉上嘴巴。
時間太晚，宿舍已經關門，鄭希麥跟鄭希文回家，這是她第一次過來，進門後驚嘆，“哇，姐，你家也太漂亮了......”
鄭希文以為以她的性格，會在家裏大轉三百回合，但她只是随便看了看，主動去洗漱，準備睡覺。
鄭希文換回睡衣，回到卧室，鄭希麥坐在床邊，手裏捧了本書，“姐，你怎麽開始做數獨了，而且還練過字了。”
鄭希文坐床邊，“躺下，我要關燈了。”
“哦。”
燈光熄滅，室內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姐。”鄭希麥輕聲。
鄭希文：“嗯。”
“你的項鏈好漂亮。”
“.......”
“為什麽警察叔叔這麽快就放我出來了？那個男的和他老婆都不是善茬。”
“找了個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
鄭希文打了個哈欠沒有回答，鄭希麥琢磨出點什麽，“哦，姐夫啊。但是怎麽沒看見他人啊。”
鄭希文不說話，她啧聲，“一通電話就能把人放出來，于光榮都客客氣氣，怪不得......你聽說了嗎，上次在醫院鬧事那個，說是醫院騙光了他的積蓄，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讓他老婆治病，想吃絕戶再娶，他那天不是應該被送去蹲局子嗎，但是好像不知道被誰打了一頓，可慘了......”
鄭希文：“快睡覺吧，明天不是要去商場選禮物嗎。”
鄭希麥：“好吧。但是姐，媽媽好像不怎麽看好你跟姐夫。”
話音落地，沉默良久，久到鄭希麥迷迷糊糊以為自己睡着了，才聽見身旁的人輕聲應了一句，我知道。
-
臨近景豔生日，鄭希文跟鄭希麥一道選禮物。
路過美甲店，一向熱衷這些東西的鄭希麥沒有駐足，她倒走不動了。
她記得自己只有大四第一次拿到出版稿費的時候做過一次延長甲，因為敲鍵盤不方便很快就卸了，之後再就只是自己塗着玩。
鄭希麥推她進門。
店內最深的位置恰好空出，鄭希文坐下，看到價目表才意識到這裏價格離譜，只好選了最簡單的款式，美甲師開始處理她的手。
中途鄭希麥過來，手裏多了桶面膜，揮着矽膠鏟往她臉上塗抹，“隔壁美容店攬客，體驗價29.9，但我付了錢才發現我用這個過敏，別浪費。”
鄭希文：.......
做指甲是個漫長的過程，鄭希文右手受傷，沒辦法看手機，只好盯着斜前方的電視看。
“......等，我肯定在這等着，今天我敢說一個不做了，你把我斃了行不行。”
男聲耳熟，鄭希文扭頭看過去，是郁程和一個年輕女人，手挽着手，看樣子是他老婆。
女人說：“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也不行，你今晚就別想上床。”
“姑奶奶.......”
“哝，你現在就是不耐煩了。”
鄭希文本想打招呼，那兩人都沒看過來，說話間，已在她身後的沙發上坐下。
她看了眼美甲師身後的金屬架，倒影裏，自己擦滿海藻泥的面龐确實慘不忍睹。
“你說挑些什麽好......很多人送餐具的，送套盤子？我看wedgewood有一套墨綠很不錯，還是迪奧蝴蝶環游系列？不知道現在能不能拿到貨......要不要在這挑點？唉，這能有什麽......”
郁程沒說話，女聲繼續發愁，“我覺得這種東西，一般還是按女主人的喜好挑選吧，難不成看宋律齊喜歡什麽？”
聽到熟悉的名字，身體比意識更早做出反應，鄭希文手指微勾，牽到傷口，帶着灼痛。
“他？他肯定無所謂。你看梁藍喜歡什麽吧。”郁程漫不經心。
“我跟她不熟啊，他們這次要辦儀式嗎？......當然是訂婚儀式啊，還能是什麽......”
閑聊仍在繼續，聲音仿佛飄遠。
心裏有什麽轟然倒塌，震震回響。
鄭希文木然看着前方。
總覺得這段關系已經被判死刑，而自己始終不死心，在等什麽，原來是在等一個執刑的劊子手。
美甲師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不太放心，輕聲問：“妹妹，碰到你的傷口了嗎？”
“沒有，沒關系。”她用力扯出笑容，開口才發現自己嗓音這麽沙啞。
郁程驀然擡頭。
-
這天鄭希文回了家，跟阿姨約定今天是最後一天，以後不要再過來。
然後她打開手機銀行，進入留學彙款，按步驟操作。
最後屏幕停留在學費押金繳納成功的界面。
出國這事她只跟很少幾個親近的人透露過，其中父母并不支持。
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她自己攢的，從産生“去看世界”的想法，到聯系中介，寫文書申請，收到offer，考雅思，申請簽證，繳學費，每一步都磕磕絆絆。
鄭希文有時候會後悔，後悔同宋律齊同路的這一段，選擇了一個注定沒結果的開局。但是回頭看去，除了這樣，她跟他似乎沒有別的同路可走。所以如果重新選擇，她還是會明知故犯。這是她的愚癡、無明。
至于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可以為這段路再努力點什麽了。
所以就到這吧。
就到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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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都。
宋律齊乘公寓電梯進入地下車庫，方田已在這裏等着了。
兩人一道朝停車位方向走去，方田雙手遞出一張士兵頭像的運通卡，“宋總，你上次交代的副卡，已經激活了。”
宋律齊接過，随手塞進錢包夾層。
走到車旁，方田拉開後排車門，“和平裏的房子也打掃出來了，水電燃氣都檢查過，家電也換了新的，可以住人。”
宋律齊颔首，躬身上車，坐定後問：“附近交通怎麽樣，開車方便麽？”
“地鐵公交都很方便，開車可能會有些堵，而且現在剩餘車位很緊張，我要去溝通一下嗎？”
“回來再說。”
方田應聲，汽車駛出地下車庫，直奔首都機場。
宋律齊下午兩點半落地衛城，先去賽實開了個會，會後開車到了鄭希文居住的小區。
單元門設了鎖，他上不去，打電話叫她開鎖，她說自己下來。
身後來了個快遞員，手裏捏份郵件，拿手機撥打電話，“喂，你好......女士嗎，我是郵政的......”
大約兩分鐘，樓內有腳步聲，厚重金屬門從內推開，鄭希文踏出門檻，手臂扶着門框輕輕落定，鎖聲咔噠。
宋律齊睨去一眼，注意到她掌心紗布泛紅，伸手去牽她的腕，“怎麽滲血了，傷口崩了？”
鄭希文面色沉靜，向後躲避，他看着她，眼底微惑。
手機鈴聲響起，她接起電話。
“喂你好，”聲音同時從身後與聽筒傳出，快遞員頓了頓，走過來，“是鄭希文嗎？你的快遞在這。”
“稍等。”宋律齊偏頭看去一眼。
“啊......好。”快遞員點了點頭。
“手給我。”
鄭希文搖頭，将手背到身後，“是昨天不小心扯到的，滲了點血，已經沒事了。”
宋律齊目送她從身旁繞過。
見她過來，快遞員展示郵件外包裝，“這是你的......你的簽證，按規矩我們要拆開驗收的。你看看。”
她點頭，從封口拆開，拿出裏面的東西，從快遞員手裏接過筆，填寫簽收單。
注意到一旁的男人面色冷峻，快遞員沒有閑談，簽收後迅速離開。
鄭希文捏着文件，轉過身。單元門被宋律齊橫攔，她過不去，目光略微垂落，視線範圍內是他緊繃的下颌與微突的喉結。
“你要出國？”
“嗯。”
“哪裏。”
“歐洲。”
“別說你是準備留學。”
“讀書。”
宋律齊眉頭擰起，視線緩緩移向別處，壓下翻湧浮躁的情緒，沉聲問：“什麽時候開始準備的？”
“很早以前。前年吧。”
也就是說她一早就給自己找好退路了，怪不得無所顧忌。
宋律齊不知是否應笑，牽了下唇角，後槽牙發癢。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如果是來分手的，我同意了。”她擡眼看他。
宋律齊垂眸看她，面無表情，“文文。”
他平時叫她希文，叫文文的時候語氣總是緊繃，說明此刻心情很不爽。
“我沒有說清楚嗎——我們結束了。你回你的北都，我去我的學校。好聚好散。”鄭希文越過他握住把手，用鑰匙去找鎖孔。
靜默之後，宋律齊冷笑一聲，“早說有今天，何必在我面前掉淚。”
金屬尖端劃過金屬，聲音略微刺耳，鄭希文将鑰匙插了進去，卻總也捅不開，她始終低垂腦袋，肩側長發散落下來，掩映了表情，偶爾擡頭的瞬間，鼻尖泛紅。
宋律齊單手扯了扯襯衫領口，看向別處，眼底滿是躁郁。事情橫生枝節，他千方百計去應對，但總有情況在意料之外。
電話打破沉默。宋律齊接起來，距離太近，周遭沒有其他聲音，鄭希文斷斷續續聽到內容。
“......金戈教授下周二會參加一個......沙龍，......文化是主辦方，活動後贊助商一起聚餐......”
鄭希文知道金戈，當代通俗文學領域的大家，但宋律齊顯然沒有與這種人打交道的必要。她看着他，他亦投來視線，簡短回複對面：“知道了。”
電話挂斷。鄭希文問：“是我以為的那個金戈教授嗎？”
“R大中文系教授。”
“為什麽要接觸她呢。”
“你覺得呢。”
你覺得呢，希文。
鄭希文陡然記起那天清晨沒聽清的話是什麽——
跟我走吧。
那樣溫柔又無奈的語氣。
心髒收緊，經歷一場地震，她攥緊鑰匙，深吸一口氣，“為我準備的嗎，太周到了，謝謝，但是沒必要。”
“這兩天遇到什麽事了？”宋律齊低聲，有些無奈。
遇到什麽事了？
鄭希文搖頭，推開了門，“沒有。”
“沒什麽你不會是這個表情。何況你上次還不是這個态度。”宋律齊擡手掌住門把，語氣溫和下來，“希文，你總得叫我知道發生了什麽。”
鄭希文反問：“我上次什麽态度？”
“不想放手的态度。”
“我憑什麽？”
憑什麽不想放手？
宋律齊皺眉，不能理解。鄭希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字句清晰如割刀，“你不是訂婚了嗎，帶我回北都是要打她的臉，還是想羞辱我？”
宋律齊一怔，眉頭擰緊，又漸漸松開，幾段質問頃刻到嘴邊，稍作停頓，化為烏有——沒必要。
既然有這麽簡單的解法，或者說早知道有這麽簡單的解法，就不該焦灼于無意義的掙紮。
一把火吞沒所有黏膩糾纏的蜘蛛網，簡單利落。
“如你所見，我一點都不高明，但是至少還有點廉恥。”鄭希文心口很重，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讓開，我要進去了。”
宋律齊一言不發，側身将門拉開，樓道裏的幹燥陰涼撲面，鄭希文稍頓，提步跨過低矮門檻。
樓道空洞，踏上臺階的腳步聲一聲接一聲回響，漸行漸遠。
宋律齊松手，沉重的金屬門咣聲落定，濺起飛塵。
他摸到兜裏的煙，抽出一支丢到嘴裏，打火機點燃，煙草苦澀的氣息在口腔彌散。
回到汽車旁，拉開車門，躬身坐進去。
臨近傍晚，陽光赤金的時刻，光線透過樓前帶有镂刻拼接的方磚，像被打碎的玻璃，迸濺滿地。車窗降下，手臂搭落，指間猩紅火光或明或滅。
不知過了多久，發動機低鳴，輪毂碾過地面紅磚，碎響聲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