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弗洛拉以為自己提前來到了天堂。
她居然看到了死去的克萊蒙小姐。
但很快, 她就發現,兩人的長相有着極為細微的差別。
比如,克萊蒙小姐的頭發是紅棕色。
眼前的女子卻有一頭濃密漆黑的長發, 皮膚也不像克萊蒙小姐那樣貧血似的蒼白,而是如同百合花瓣一樣, 是一種生機勃勃的白皙。
然而,她的眼神卻跟克萊蒙小姐一模一樣,會伸爪子撓人的野貓似的,靈動而狡黠。
弗洛拉喃喃說:“上帝保佑……克萊蒙小姐,真的是您嗎?”
薄莉微笑說:“瑪爾貝他們呢?”
弗洛拉聽見這話, 倒吸一口氣,眼淚立時湧了出來:“克萊蒙小姐,真的是您……我好想您……”
說着,她像受委屈的小女孩終于見到家長一般, 撲進薄莉的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旁邊的員工看得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波莉·克萊蒙是誰, 只知道這名字在歌劇院是絕對的禁忌。
半年前,一位男演員在休息室看報紙時,忽然嘲笑出聲:
“你們看這女的, 把一群醜八怪聚在一起, 讓他們藏在屋子裏吓唬別人……這種拙劣的把戲,居然讓她賺到錢了!紐約那邊還有人叫她‘企業家’!”
有人随口接話說:“也許不止藏在屋子裏吓人那麽簡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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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演員怪笑一聲:“肯定的,這世界上怎麽會有人花錢讓別人吓唬自己……我看, 這女的多半是做皮肉生意的。”
這樣的閑聊, 在休息室再常見不過, 笑笑就過去了。
然而當晚,那位男演員上臺表演幕間芭蕾時, 不知怎麽,舞臺忽然變得像抹了油一樣打滑。
他無知無覺地跑上臺,面朝觀衆,表演了一個大跳,半空中肢體柔韌而舒展。
下一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他滑倒在地,當場摔斷脊椎,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據現場的置景工描述,那位男演員的脖子摔得特別厲害,白花花的脊椎都冒出來了,場面十分恐怖。
後來,又發生了幾起類似的事件,無一不跟“波莉·克萊蒙”有關。
有人說,波莉·克萊蒙是劇院幽靈的妻子,他們在歌劇院這樣議論幽靈的妻子,當然會引來幽靈瘋狂的報複。
從那以後,這名字就成了歌劇院的禁忌。
弗洛拉是歌劇院裏少數幾位能跟幽靈說上話的人,應該也知道這一禁忌。
然而,她卻管眼前的女子叫“克萊蒙小姐”。
問題是,波莉·克萊蒙已經去世三年之久。
難道眼前的女子不是活人,也是……幽靈?
員工吓得臉色都白了,後退一步,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大廳裏也響起一陣驚疑不定的議論聲,紛紛朝她們投來探究的眼光。
弗洛拉這才回過神,抹幹眼淚:“克萊蒙小姐,來不及了,舞會快要開始了。”
薄莉好奇問:“這舞會到底是幹什麽的?埃裏克人呢?”
弗洛拉一聽到埃裏克的名字,就一陣顫抖:“我不知道……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也沒人知道他想幹什麽。”她光是想到那段時光就害怕,“您不知道,自從您離開後,他就徹底瘋了……他跟屍體待了整整半年!”
說完,弗洛拉才想起所謂的“屍體”就是薄莉本人,立刻嗫嚅着道歉:“克萊蒙小姐,對不起……”
薄莉卻擺擺手,說:“沒事,我知道。”
弗洛拉擡眼望向薄莉,很想問“您不害怕嗎”,想了想,又把這話咽了下去。
就像埃裏克對薄莉的屍體流露出古怪的依戀,相信她會還魂回到他的身邊一樣。
薄莉也不會害怕埃裏克的詭異行徑。
弗洛拉害怕埃裏克,這份恐懼可能永遠都不會消散。
但不得不承認,他和克萊蒙小姐是天生一對。
薄莉說:“先進去再說吧。”
受薄莉的态度感染,弗洛拉也漸漸鎮定下來。她深吸一口氣,牽起薄莉的手,朝大堂走去。
就在這時,所有燈光驟然熄滅,金碧輝煌的大廳頓時陷入黑暗。
人群中泛起一陣躁動不安的嗡嗡聲,如同一群受驚的蜜蜂。
黑暗中,弗洛拉顫抖的聲音在薄莉耳邊響起:“……他來了,他來了……”
薄莉看向大樓梯的方向,有那麽一刻,聽不見任何聲響,只剩下血流劇烈撞擊耳膜的轟鳴。
光線昏暗,她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大樓梯上方,站着一個高大得接近可怖的身影。
下一刻,一個熟悉的冷冽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諸位,晚上好。”
——埃裏克的聲音。
太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薄莉耳根傳來一陣灼燒似的刺痛,心髒幾乎跳到喉嚨口。
她不由自主地分開人群,朝埃裏克的方向走去。
“我請你們到這裏來,”埃裏克的聲音聽上去冷漠而倦怠,“并不是為了舉行化裝舞會,而是為了确定一件事。”
她往前走的同時,人群也在互相推擠,再加上埃裏克這話引起了公憤,不到兩秒鐘,她又被憤怒的人群推回原位。
有人高聲訓斥道:“幽靈,你究竟還要裝神弄鬼多久?大不了大家同歸于盡!”
埃裏克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
“德·羅齊爾先生,你以為熄燈之後,我就認不出你了麽。既然你如此迫切地想要跟我同歸于盡,那我不妨成全你——請問你的夫人,是否知道,你為了情婦賣掉了自己繼承的土地?”
話音落下,一片嘩然。
羅齊爾家族雖然不算古老,但跟很多顯赫的家族都是姻親關系,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拉羅什富科家族。
誰能想到,這個攀附上古老家族的小貴族,居然為了情婦賣掉了自己繼承的土地,這置他的妻子于何地?
一時間,人人自危,不敢再當出頭鳥,生怕自家的腌臜事也被抖摟出來。
羅齊爾也失去了同歸于盡的勇氣,臉色紫脹,後退一步,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埃裏克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嘲弄這群貴族無法讓他得到任何趣味,只感到厭倦。
他正要繼續說下去,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薄莉。
時隔兩年,幻覺終于又出現了。
她站在人群中,拼命地往前擠,腳步踉跄地朝他走來。
這個幻覺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幻覺,都要真實且連貫。
她甚至沒有避開他,而是主動朝他走來。
埃裏克死死盯着她的身影,目光逐漸變得貪婪而露骨。
他原以為只要推進所謂的劇情,就能讓她回來。
誰知,即使那對令人厭煩的情侶——克裏斯蒂娜·達埃和勞爾·德·夏爾已經結婚,薄莉還是沒有回到這個時代。
很明顯,她不想回來了。
确定她的想法以後,他反而徹底冷靜下來。
回顧過去三年,幾乎每一天,他都在受一種恐怖的渴望折磨,恨不得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的身影。
然而看到的,只有幻覺。
幻覺并不能解渴,只會加深渴望。
到後來,他甚至不敢睡覺,仿佛一閉上眼睛,就會錯過她歸來的幽魂。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變成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
有時他會想,也許薄莉不會來,反倒是一件好事,因為他不知道失去理智的自己,會對她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來。
可他還是把自己想得太過高尚了。
終于有一天,對她的渴望,徹底壓垮了理智。
他看着她的筆記本,沒什麽情緒地想,既然他是電影裏的人物,而這部電影建立在巴黎歌劇院之上。
如果他炸毀巴黎歌劇院,跟整個法蘭西的貴族同歸于盡,是否會前往她的時代?
他不是沒有想過,如果他剛炸毀歌劇院,她就回到了十九世紀……那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但他真的等不下去了。
一個犯瘾的人,神經早已被折磨得像蛛絲一樣細,随時會斷裂開來。
能熬過三年,等到今天,已經是極限了。
薄莉決定留在現代時,就該想到,他會瘋狂到這個地步。
他沉默太久,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地問道:“……你想确認什麽事?”
埃裏克的聲音冷靜極了,隐隐透出幾分恐怖的癫狂:“如果我引爆埋在歌劇院地底下的炸藥……能不能見到她。”
氣氛在一剎那僵滞如死。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時間,恐懼的抽氣聲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他們以為幽靈舉行化裝舞會,是想勒索他們。
畢竟他們都是法蘭西的貴族,幾乎人人都跟法蘭西王室有血緣關系,姻親關系更是如蛛網一般錯綜複雜。
誰能想到,幽靈這麽瘋狂,居然想要炸死他們。
一片慌亂中,有人質疑道:“……歌劇院地底下不是一片湖嗎?你在湖水裏埋了炸藥?”
“你想要錢可以直說……”
埃裏克的聲音卻淡淡的:“諸位,我不是在征詢你們的意見,而是在通知你們。”
薄莉擠了半天,也沒有擠出人群,本想看看埃裏克打算說什麽,卻等來了這樣一個重量級消息。
……她的猜測是對的。
埃裏克想要炸毀巴黎歌劇院。
真是見了鬼了。
四周一片漆黑,環境又過于嘈雜。
薄莉只能一邊往前擠,一邊高喊埃裏克的名字。
然而,埃裏克的話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幾乎每個人都在說話,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她的聲音根本無法穿透出去。
薄莉卻知道,他肯定能聽見她的聲音。
畢竟,他能從龐雜的交響樂裏聽出鋼琴手觸鍵的力度,怎麽可能聽不見她的聲音?
埃裏克目不轉睛地盯着人群中的薄莉,盯得眼睛發酸,心髒脹痛,一刻也不敢移開視線。
這次的幻覺,未免太過微妙。
他甚至聽見了她的聲音。
——她在喊他的名字。
下一秒鐘,她是不是還會走到他的面前來?
這時,薄莉終于擠出人群,抓住大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朝埃裏克走去。
在船上那個月,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夢見這一場景。
但無一例外,地面都會變軟變脆,無論如何也走不到終點。
現在,她終于踏上真實的臺階,向他走去。
黑暗中,他似乎也在看着她,視線貪婪而又充滿狂喜,呼吸也逐漸粗重,聽上去簡直不像呼吸,更像是肋骨之間發出的奇異震顫。
在他實質般的注視下,薄莉的心跳也鼓噪起來。
氣氛猶如膨脹到極致的氣球。
薄莉幾乎不敢呼吸,怕輕微的氣流,都會讓氣球砰地炸開。
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聲音已有些發啞:“……埃裏克,我回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的手,似乎露出一個奇特的微笑:“我知道。等我引爆炸藥,就去找你。”
“……”
薄莉輕嘆一聲,伸手摟住他的脖頸,仰頭吻了上去:“你不能引爆炸藥……因為我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