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薄莉用力閉了閉眼, 心髒陡然傳來下墜的失重感。
好半晌,她才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看清楚的一剎那, 她的心髒下墜得更加厲害,如同做了一個從高處跌落的夢。
——這是她的手。
她回來了。
幾個月過去, 克萊蒙的手其實已被保養得很好,不再像剛穿越時那麽粗糙,棕黃色老繭逐漸脫落,變得平整、細膩,只要不用手去摸, 幾乎看不出長過老繭。
但十九世紀的條件有限,再怎麽保養,也不如她原本的手。
薄莉自己的手非常漂亮,指甲潔淨粉嫩, 皮膚白皙細膩,骨節形狀優美。
剛穿越那會兒, 她做夢都是這雙手,後來看慣了克萊蒙的手,再想夢見自己原本的手, 竟然記不清具體模樣了。
再度看到這雙手, 薄莉心情複雜極了,既欣喜,又難過。
欣喜自己終于回到原本的身體裏。
難過的是, 偏偏是這時候回來。
她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朋友見她丢了魂似的心不在焉, 随口問道:“你喝酒了?”
薄莉啞聲說:“……沒。”
Advertisement
“你手機在振動。”
薄莉這才想起, 自己已經回到現代,可以用手機。
現代人無論去哪兒, 都抱着手機不撒手。
幾個月過去,薄莉再度見到手機上的來電頁面,居然像剛穿越時看到別人的手一樣,頗為不适應。
她深深吸氣,接通電話:“喂?”
電話那端,是一個陌生的清朗男聲:“莉莉,你家怎麽沒人……”
薄莉皺眉:“你誰?”
“戴維斯,”男聲抱怨說,“你這就忘了?”
薄莉聽見這個名字,第一反應是在報紙上罵她的那三位紳士之一。
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穿越前她也有個叫戴維斯的“朋友”,看劇認識的男大學生,為人風趣,氣質幹淨。
薄莉跟他約會了兩次,他就明裏暗裏表示想要更進一步。薄莉婉言拒絕後,一直對她糾纏不休,不時就會去她家門口堵人。
這種男的,看到埃裏克的繩子就老實了。
……只是,埃裏克現在不在她的身邊。
薄莉閉上眼,強壓下內心的隐痛,再睜開眼時已恢複冷醒。
她平靜地說:“你再來糾纏我,我會直接起訴你性騷擾。我記得你還在上學吧?”
話音落下,對方立刻挂斷電話。
薄莉卻沒有放過他,又回撥了過去。再被挂斷,又回撥過去,被挂斷。
第三次回撥時,對方已經把她拉黑了。
作為不知名演員,薄莉很少這樣硬剛別人,怕留下話柄。
她向來是四兩撥千斤,給對方留點兒臉面,也給自己一條退路。
但一覺醒來回到現代,愛人沒了,事業也沒了,讓她有些煩躁,內心隐隐浮動着一股戾氣。
也就是這時,她才發現,不僅她能影響埃裏克的情緒,埃裏克也能影響她的情緒。
……是她把自己想得太過理智了。
幸好,她早就料到這一天,該說的都說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埃裏克醒來面對她的“屍體”,應該不會覺得太突然。
忽然,朋友的聲音從駕駛座響起:“莉莉,你最近接了什麽新本子嗎?”
薄莉:“什麽?”
朋友:“沒事,就是感覺你的口音好好玩兒,跟美劇《鍍金時代》裏的口音似的。”
薄莉:“……”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口音也變了。
壞了,她得趕緊糾正過來,不然會像在英國學女王說話似的,引來一大片異樣的眼光。
這一整天,薄莉的反應都慢一拍。
她說話必須字斟句酌,才不至于洩露十九世紀的浮誇口音。
她們本來打算去露營區玩個兩三天,朋友見她心情不佳,幹什麽都提不起勁,第二天就把她送了回來。
薄莉很不好意思,主動掏錢請朋友吃了一頓飯。
吃完飯,她回到家,癱在床上,閉上眼睛。
有點像剛申請上大學那會兒,她滿懷歡喜,想跟父母分享這一喜訊,消息發出去卻石沉大海。
一個月以後,她才收到一句簡單的“恭喜”,甚至沒關心她怎麽交的學費,以至于她現在還背着沉重的學貸。
因為這事,她對大學的記憶都很模糊。
人會自動忘記不愉快的事情,以免抑郁的情緒一重接一重,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
薄莉差點忘了自己曾經那麽孤獨,所以才會一頭紮進虛構的世界。
好半晌,她霍地起身,在書桌前坐下,打開筆記本,搜索“尼古拉·特斯拉”。
她只是不抱希望地一搜,卻倏地睜大眼睛。
我靠!
記憶裏,尼亞加拉水電站建成時間至少是1895年之後,維基百科上顯示的卻是1893年。
……提前了整整兩年。
薄莉深深吸氣,繼續往下看。
1888年,愛迪生為了打贏“電流大戰”,甚至使紐約州立法會将死刑由“絞刑”改為“電椅”,想讓特斯拉的交流電從此與死亡挂鈎,同時聘人到處電擊貓狗,讓公衆對交流電心生恐懼。
但因為特斯拉提前設計出交流電源插頭,愛迪生根本來不及設計這一系列的輿論攻擊,就輸掉了“電流大戰”。
雖然特斯拉設計出了插頭,并針對當時的電器加以改進,但他終身都沒有申請插頭的專利。
1889年,他甚至在《紐約時報》上公開了跟薄莉的信件,告訴公衆,交流電源插頭的靈感來自于C女士的家鄉。
薄莉看到特斯拉稱自己為C女士,一瞬間,內心震撼上升到頂點。
她為了給手機充電随手寫下的幾封信件,在後世看來,分量竟是如此之重,直接讓歷史加速好幾年。
不過,插頭的發明史本就涉及多位發明家——發明并非一蹴而就,也需要前人的理論和實驗作為支撐。
真正發明插頭的哈維·哈貝爾,也并未因此遭受打擊,反而提前發明出三孔插頭。
薄莉看得汗流浃背。
她以為自己穿越會産生蝴蝶效應,直接開辟一條新的時間線,沒想到影響的還是她原本的時空。
回去後,她一定要聯系上哈維·哈貝爾,把插頭的專利還給他。
只是,她要怎麽回去呢?
想到兩次穿越都跟電影有關,難道是再看一部電影?
薄莉把筆記本抱到床上,點開一部恐怖片。
看不進去。
過去幫她逃離現實的恐怖片,此刻變得索然無味。
可能因為她的親身經歷,遠比恐怖片的劇情要跌宕起伏。
看完一部,薄莉又點開一部。
趁着片頭播放商标的空隙,她拿起手機,搜索“波莉·克萊蒙”。
出乎意料的是,維基百科上,居然有她的名字。
薄莉頭皮一麻,掌心已經出汗,手指也有些輕顫,差點沒能點開頁面。
網頁上沒有照片,只有一幅油畫肖像畫,跟她僅有四分相似。
姓名:波莉·克萊蒙
出生日期:不詳
逝世日期:1889年2月23日
簡介:波莉·克萊蒙(Polly Claremont),女企業家,國籍不詳,于1888年10月來到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組建了知名馬戲團“克萊蒙小姐的馬戲團”。
與其他馬戲團不同的是,此馬戲團以鬼屋表演聞名,也是歷史上第一個有記錄的鬼屋演出。
1888年11月,克萊蒙以名譽權受到侵犯為由,向沃爾特·米特提起訴訟。這是歷史上第一例有記錄的女子對男子提起訴訟的案例,在當地引起極大的轟動。
克萊蒙逝世後,此案仍然繼續審理,最終她的訴訟代理人史蒂夫·裏弗斯為她贏下此案。
那一刻,薄莉簡直難以形容內心的感覺。
直到這時,她才敢确定自己真的去過19世紀。
不是黃粱一夢,也不是白日妄想。
她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
是真實的就好。
薄莉告訴自己,既然能回來,那就能回去。
兩個時代之間肯定存在某種通道,只是她還未找到。
薄莉又看了幾部恐怖片,還是沒用。
想到兩次穿越,似乎都跟恐怖片版《歌劇魅影》有關,她又開始在網上搜播放源。
讓她全身發涼的是,沒有。
搜不到。
這部影片拍攝于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還沒有獨家播放的概念,應該是個視頻網站就有片源。
可是,沒有。
手機上也沒有播放記錄。
薄莉又去登山包裏找備用機,開機一看,緩存視頻裏仍然沒有這部影片。
音樂劇倒是能搜到。
但她耐着性子看完,什麽事都沒發生。
不知不覺間,她已是一身虛汗,像吞了一塊冰冷沉重的石頭,胃部無止境地下墜發冷。
……為什麽會這樣?
薄莉覺得有些荒謬。
因為這時,她居然想起剛穿越時,被馬戲團嬷嬷用藤條抽打的那種無望感。
那時的她是怎麽安慰自己的呢?
冷靜。
冷靜。
不能慌亂,不能絕望,不能放棄。
想想維基百科上的內容,盡管只有短短幾行字,但說明即使在她逝世後,也有不少人記得她。
裏弗斯甚至在她逝世後,還幫她打贏了官司。
這當中艱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她必須振作起來,竭盡全力,找到回去的辦法。
接下來一個月,薄莉在片場和圖書館來回跑,盡可能搜集一些跟穿越有關的資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歷史上,居然有那麽多跟穿越有關的未解之謎。
比如,1961年,有人發現了一份名為《錫比烏手稿》的文獻,時間竟可追溯至16世紀,文獻內容除了火炮、彈道學,居然還包括了制造火箭的圖紙。
在手稿上,作者甚至提出了航天器、火箭燃料、液體燃料和三角翼的概念,但這些前瞻性的概念,直到阿波羅計劃時期,才真正投入運用。
沒人知道,作者是什麽契機下掌握的火箭科學。
究竟是超越時代的遠見卓識,還是……另一個穿越者?
又比如,不同宗教的文獻裏,居然都出現過“穿越”的概念。
最著名的就是“七眠子”的故事,上帝讓七位聖童眠居于山洞,又讓他們在兩百多年後醒來。
無獨有偶,同樣的故事,在《古蘭經》裏也有所記載。
可惜,這些未解之謎,終究只是一個謎。
不管她如何刨根問底,都看不見謎底。
又是半個月過去,薄莉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在網上開通了一個社交賬號,記錄自己的穿越經歷。
因為細節跟史料都對得上,她長相也跟維基百科上“克萊蒙”的畫像有幾分相似,很快小火了一把。
網友們議論紛紛,有人說,她不是穿越,而是覺醒了前世記憶;有人則罵她是三流寫手,編故事編得漏洞百出。
這時,一條評論引起了薄莉的注意:
“……博主你知道波莉·克萊蒙是什麽下場嗎……就冒充她。她很慘的,本來已經下葬了,但不知是不是她生前做的一些事情太過出格,引起當地人不滿,不到幾天,棺木又被人挖了出來,盜走了屍骨。”
“細節編得那麽真,那你肯定知道19世紀美國南方有多保守吧……這種情況下,當地人都能掘她的墳,說明她真的惹了不少人。”
“而且說實話,克萊蒙也不是啥好人,斤斤計較,唯利是圖,甚至敢用連環殺手的房子當鬼屋,有這個下場也是她活該吧。”
薄莉:“……”
她自動屏蔽網友後面的評價,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卧槽,埃裏克把她的墳給掘了!
·
就像戴安娜說的那樣,她只是睡了一覺,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埃裏克看着薄莉的睡容,伸出一根手指,輕碰了一下她的眼睫毛。
仿佛下一刻,她就會睜開睡眼蒙眬的眼睛,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撒嬌,說想再睡一會兒。
然而,只是他的幻覺,她沒有任何反應。
她不會再睜開眼睛了。
不知為什麽,他看到這一幕,心緒沒有太大的起伏,只覺得平靜和倦怠,似乎這一天終究會到來,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反正,她說過一定會回來,不是麽。
他只需要等就行了。
埃裏克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過,一切情緒似乎都消失了——焦躁、惶恐、不安、暴怒,以及強得可怕的占有欲。
薄莉在他的身邊時,他總覺得不餍足,一秒鐘看不到她就恐慌至極,仿佛他們已融為一體,他的神經生長在她的體內裏,互相牽扯,互相制約,彼此距離一遠,就會扯得發痛。
此刻,她就在床上,他反倒前所未有的冷靜平和。
直到那群畸形人膽大妄為地支開他,把她埋進了墓園裏。
——他再也碰不到她了。
那一刻,他甚至能聽見神經一根一根斷裂的聲響,太陽穴傳來恐怖的脹痛,頭暈目眩,胸腔窒悶,所有理智盡數崩塌。
可怕的殺意在心中激烈翻湧,如同一把錐子徑直刺入胸口,要将他鑿成兩半。
想要殺人。
為她購置棺木的人,為她念誦悼詞的人,為她填平墓穴的人。
……想要殺死所有人。
殺意最為猛烈時,他甚至已經穿戴整齊,戴上黑色皮手套,準備徒手擰下那些畸形人的頭顱。
但就在這時,薄莉的話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因為我還會回來,不想回來後看到一堆熟人的屍體。”
不能殺死那群畸形人。
她還會回來。
可是,她真的會回來麽。
留在未來,她能随心所欲地穿衣,随時随地看電影,打電話,開車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回到這裏,她卻只能看到一個……癫狂猙獰的瘋子。
埃裏克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冷靜了下來。
那是一種奇異的、令人戰栗的冷靜,幾乎使他一陣冷戰。
想是想不出答案的,不如去問問她本人。
她以為她逃到六尺之下,就能躲過他的注視與追問了嗎?
不,他會把她的棺木挖出來,拔掉四周的釘子,在墳墓裏與她面對面,臉貼臉,質問她——
是否真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