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薄莉懷着複雜的心情, 又在網上搜了一下自己——波莉·克萊蒙的事跡。
可能因為是歷史上最早有記錄開設鬼屋的人,很多鬼屋愛好者都會去她的墓前打卡。
還有個博主拍了個vlog,實地還原她屍骨被盜的場景, 講得頭頭是道,仿佛親眼目睹。
這博主還找到了裏弗斯的後代, 想要打聽當年庭審的細節,結果當然被婉拒了。
短視頻時代,這些vlog最長也只有五六分鐘。
薄莉很快刷完這些視頻,陷入沉思。
歐美很多城市歷史風貌都保留得相當完整,有的房子看上去整潔簇新, 實際上可能已有一兩百年的歷史。
這些網紅都能找到她“生前”的遺跡,她本人前往新奧爾良,應該能找到更多。
薄莉行動力極強,立刻收拾東西, 動身前往新奧爾良。
她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并沒有丢下洛杉矶這邊的工作不管, 反正她參演的都是小配角,跟制片說一下,安排在一起, 一次性拍完就行了。
半個月後, 薄莉登上前往新奧爾良的飛機,在肯納市落地,乘出租車到了預訂的酒店。
這次出行, 她準備得比之前露營還要充分, 能帶的都帶了, 尤其是衛生巾和運動內衣。
要不是托運有限制,她還想帶幾十雙運動鞋過去。
肯納市離新奧爾良很近。
薄莉坐上出租車的那一刻, 心髒就狂跳不止,好似有什麽在拉扯她的靈魂,整個人都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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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過去,新奧爾良的景色幾乎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道路從濕滑的泥路變成平整的柏油路,漆上了白色斑馬線。
可能因為才慶祝完什麽節日,古老街道兩側飄揚着鮮亮的彩虹旗幟。拴馬樁不見了,馬車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消防栓和擁堵的車流。
昔日男士們抽煙、打望、高談闊論的地方,如今站着一群富有活力的女孩,她們身穿色彩豔麗的夏裝,大笑時,幾乎露出鮮紅的上颚。
出租車在酒店前停下。
薄莉付了錢,拖着行李箱下車,走進酒店,辦理入住。
把行李箱扔在客房後,她重新回到街上。
過去,她身穿男裝,都能引來一片異樣的眼光;現在,她穿着短褲,走在大街上,人們甚至懶得多看她一眼。
這樣的對比,真的微妙極了。
薄莉按照記憶,朝之前的住址走去。
一路上,許多別墅都已翻新,白色建築浸泡在濃綠的枝葉裏,顯得宏偉而氣派。
薄莉走到一半,居然看到了米特的故居。
花園欄杆上的黃銅牌顯示,米特一家于1895年搬離了新奧爾良。歷經幾任房主後,現在變成了一家私人餐館,生意還不錯。
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別墅。
令她吃驚的是,別墅外觀幾乎跟一百多年前一致——紅牆,白柱,雕花欄杆,标準希臘複興式建築。
門窗緊閉,窗簾合攏,似乎沒有住人。
薄莉看向欄杆上的黃銅牌,上面寫道,這座建築最初屬于一位棉花商人,後來租給波莉·克萊蒙。
克萊蒙去世後,此屋被一位神秘商人買下,閑置至今。
別的房屋,黃銅牌上的介紹語,恨不得把每一代房主的生平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怎麽輪到她,就變成兩三句話?
薄莉眉頭微蹙,掏出手機,在網上搜索“波莉·克萊蒙故居”。
這些故居,在旅游網站上算作一處景點,只要搜索,就能看到網友的評論和打分。
她的“故居”,評分居然只有一顆星。
點贊最多的一條評論是:
“我知道你們對克萊蒙的生平都很好奇,但再好奇也別去看!我姑媽會通靈,她告訴我,這棟房子附近的磁場很差很差!
“你們想想,一個女人,生前登上過《紐約時報》,差點就成為全國最出名的馬戲團團長,卻莫名其妙猝死在自己的卧室裏,好不容易入土為安,又被掘了墳……她的怨氣該有多大!
“總而言之,別去,別去,別去!尤其是磁場不穩定的人,去了真的會被克萊蒙纏上,沒日沒夜地做噩夢!!!”
薄莉:“……”
過去一個多月,她忙得不可開交,什麽時候去“纏”那些人了?
不過,既然不止一個人出現這種幻覺,是否說明,別墅裏真的有點兒什麽?
薄莉心髒漏跳一拍。
這幢別墅也被埃裏克改造過,有一扇暗門可以進入別墅內部。
黃銅牌上寫,這幢別墅被“神秘商人”買下後,一直閑置到現在。
所謂的“神秘商人”,會不會是……埃裏克?
薄莉深吸一口氣,手指已有些發抖。
她走到別墅後方,撥開一簇灌木叢,看到了鏽跡斑斑的暗門。
打開方式,只有她和埃裏克知道。
不需要鑰匙,只需要用大拇指按住某個機關,再用食指和無名指同時撥動齒輪和彈片——
咔嗒一聲。
暗門打開了。
薄莉的掌心已滲出一層黏汗。
她在褲腿上擦了擦手汗,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順着木梯走了進去。
她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幾乎能聽見自己鼓噪的心跳聲。
血液在耳畔轟轟作響,似乎已湧到太陽穴。
穿過一條秘密通道,推開活板暗門,映入眼簾的,是她自己的……卧室。
家具布局沒有任何變化。
壁爐架上,甚至還挂着她第二天要穿的裙子。
只是,爐火早已熄滅一百多年。
“神秘商人”果然是……埃裏克。
他應該是創立了一個基金會,委托對方長期維護和修繕這幢別墅,不然就是拜托某人的後代,秘密維護此屋。
不管是哪種辦法,這份心思都令她備受震動。
她在卧室裏轉了一圈,衣櫃裏甚至能看到她曾經的衣物。可惜,不管保養得多麽細致,有的衣料還是微微泛黃。
薄莉本想去其他人的房間看看,忽然頓住腳步。
埃裏克把這間卧室保存得如此完整,是不是在……傳遞什麽信息?
他知道,她是一百多年後的人,也知道她想要回到他的身邊。
于是,讓人妥善保存這幢別墅的外觀和內部布置……只為了一百多年後的她,一眼認出這是她曾經住過的別墅?
薄莉心髒泛起隐隐的灼痛感。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會不會在卧室裏留下一些文字信息?
薄莉走到書桌前,想要拉開抽屜。
上鎖了。
她停頓一下,把手伸到書桌底下,按住某個機關。
“咔嗒”一聲,抽屜彈開,裏面果然放着一本筆記本。
薄莉拿起筆記本,翻開。
看到第一頁,她全身血液瞬間涼了下來。
“8月10日,床已更換為紫檀木。”
紫檀木天然防蟲抗潮,埃裏克一直想給她做一張紫檀木床,只是始終沒買到合适的紫檀木。
她“去世”後,他買到木頭後,給她換了一張新床,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時間為什麽會是八月份?
她二月份“去世”,現代才過去一個多月,那邊時間就過去那麽久了嗎?
薄莉繼續看下去。
“9月1日,外牆已更換為柏木。”
後面的內容,都是他如何在一年內将整幢別墅的木材更換為實心紅木。
不知為什麽,薄莉感覺,他不像是在修繕房屋,更像是在建造一座棺材。
至于為什麽要建造棺材,不言而喻。
十二月中旬,別墅徹底改造完畢。
他沒再留下一言半句。
薄莉閉上眼睛,心髒像被細針密線縫上一般,一陣窒息的悶痛。
就在這時,她的耳畔忽然傳來滾燙的呼吸。
似乎有人正死死盯着她,在她耳邊急促不勻地呼吸,一聲比一聲粗重,一聲比一聲激烈。
薄莉猛地睜開眼睛,轉頭一看,什麽都沒有。
可是,她無比确定,剛剛有人在她的耳邊呼吸。
……會是埃裏克嗎?
是他的幽靈,還是兩個時空在某一剎那重疊了?
薄莉雖然對物理學了解不深,但也知道,時間只是在三維空間不可發生逆轉。
在更高的維度,譬如第四維度,甚至第五維度,時間就像一座山,是可以被物理跨越的。
廣義相對論裏,也曾提到過這一理論。⑴
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時空可能會發生彎曲,實現“過去”和“未來”的重疊或交彙。
也就是說,她在2026年,感受到埃裏克在1889年的呼吸,在理論上是……完全可行的。
想到這裏,薄莉呼吸一滞,從頭到腳都冒出了雞皮疙瘩。
她立刻閉上眼睛,想要複現那種感覺。
但就像從夢中驚醒,想要繼續做之前的美夢一般,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失望如潮水湧上心頭。
薄莉深深吸氣,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然而,就在這一刻,強烈的、恐怖的、興奮的視線從前方投來。
有人看到了她。
薄莉倏地擡頭。
前方什麽都沒有,被注視的感覺卻愈發明顯。
即使看不見對方的眼睛,她也能想象出,他看向她的眼神——極端痛苦的同時,又充滿了某種瘆人的興奮。
兩個時空的流速,似乎是不一樣的。
不到幾秒鐘,被注視感就消失了。
薄莉卻莫名覺得,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甚至可能盯着她看了一整天。
她閉上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氣。
同一時刻,她的耳畔也傳來一句低聲詢問:“……薄莉,是你嗎?”
——埃裏克的聲音。
跟他平時冷冽低沉的聲線不同,這一聲詢問顯得急促又迫切,仿佛瘋子精神錯亂的低語。
薄莉一震,迅速回頭。
身後卻空無一人。
這時,她忽然發現,相較于原封不動、保存完好的家具,牆紙似乎是新貼上去的。
為什麽要更換牆紙?
是因為重新修繕過房屋,還是因為想……掩蓋什麽?
薄莉想了想,從挎包裏拿出一把折疊刀,跪坐在床上,在牆紙上裁出一條口子。
然後,她兩只手扣住那條口子,硬生生把牆紙撕開了!
看清楚牆紙後面的一剎那,她頓時頭皮發麻。
薄莉,薄莉,薄莉。
薄莉薄莉薄莉薄莉薄莉薄莉……
牆上,全是她的名字。
·
埃裏克不知道是自己瘋了,還是薄莉的影子真的在糾纏他。
那天,他來到墓園,挖出她的棺材,用手抹開上面的塵土,掀開棺蓋。
看清楚她面龐的那一刻,他的體內忽然掠過一陣冰冷的戰栗。
——裏面的人,不是她。
五官還是她的五官。
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可能因為薄莉的靈魂已從裏面離開,所以,這具屍體變得面目全非。
但他還是把這具屍體帶走了,以防她歸來時,沒有地方寄居。
然而,即使他使盡全身解數保存屍體,屍體還是慢慢膨脹、腐爛,面容逐漸變成青灰色,森白顱骨若隐若現,颌骨間隐約可見脹鼓鼓的白蛆。
埃裏克冷眼旁觀,心想,如果這時候,薄莉從這具身體裏醒來——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馬戲團那些人是如此膽小,看到她這副模樣,肯定會跟她斷絕來往。
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她關起來。
從此,只有他可以看她,吻她,親近她。
可惜,這只是一個美妙的妄想。
直到這具屍體化為白骨,薄莉也沒有從中醒來。
埃裏克閉了閉眼,收起那具白骨,扔掉那張被屍水浸透的床,重新打造了一張紫檀木床。
幻覺也是從這時開始。
起初,只是覺得有人在卧室裏走動。
然後,他坐在書桌前,記錄翻修房屋的過程時,也總感覺有人站在旁邊,在翻看什麽。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了一抹模糊的纖細人影。
就在他的面前。
只需一眼,他就認出那是薄莉。
埃裏克一動不動地盯着那抹影子,幾乎不敢呼吸,心髒瘋了似的狂跳起來,體內發高燒似的傳來一陣恐怖刺骨的寒戰。
仿佛,有一只手把他的心髒從胸腔裏掏了出來,暴露在森寒的空氣之中。
但很快,那一抹影子就消失了。
接下來一年裏,他不時就能看到薄莉的影子。
有時候,她是一種感覺,看不到也聽不到,只能去感受,如同賴以生存的氧氣。
有時候,她又是一陣寒氣,迅速掠過他的皮膚,讓他心髒震顫,汗毛一根一根倒豎。
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溫度。
那天,他剛在她的卧室裏躺下,準備睡覺,身邊忽然傳來塌陷之感,暖融融的熱度,沿着床單塌陷的褶皺,朝他包圍過來。
一種奇異的直覺告訴他,那就是薄莉。
他的手發抖起來,竭力冷靜地坐起身,幻想薄莉就坐在他的面前,俯近她的耳邊,低聲問道:“……薄莉,是你嗎?”
但還是不小心洩露了急促迫切的語調。
沒有回應。
她又消失了。
或許是因為他沒有保存好的她的屍身,她無處寄居,才會在他的面前反複游蕩,拉扯折磨他的神經。
不知是否太久沒見到她的原因,他的底線在一步一步降低。
一開始,他想要永久占有她,一刻不停地盯着她。
現在,他只希望,她能一直這樣折磨他。
最好再頻繁一些,讓他日日夜夜都做噩夢,夢見她。
從那以後,只要她出現一次,他就會在牆上刻下她的名字。
不知不覺間,居然已寫了滿牆的“薄莉”。
就像犯了某種病态的瘾,她的身影是解瘾的良藥,盡管每次出現,都會加劇他的痛苦,但又會讓他甘之如饴。
但這種良藥,本身就可遇不可求。
終于有一天,他一覺醒來,心口像被挖了一個洞,空蕩極了。
自那天起,他再也無法捕捉她的影子。
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面目是如何扭曲可怖。
解瘾之時,是如何欣喜若狂,貪婪地吮吸她的氣息。
犯瘾的時候,就有多麽痛不欲生,躁動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