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米特看着薄莉的眼睛, 對她的感覺完全變了。
在此之前,他覺得女人要是失去了女人味,那就失去了被紳士欣賞的資格。
他對女性有一套嚴格的評判标準——必須美麗、親切、溫柔, 以男人馬首是瞻。
既要博覽群書,又不能反駁男人的見解;既要主持家庭, 又不能違抗男人的命令。
他的妻子完全符合這一連串要求,是一位再标準不過的上等女人。
然而看到薄莉以後,米特忽然覺得,像薄莉這樣不守禮教的女人也……別有一番風味。
他願意向她低頭認錯。
——前提是,她同意成為他的情婦。
米特完全不擔心自己無法通過膽量測試。
他簡單掃了一眼酒館的布置, 感覺警員們太言過其實了。
就這?
還不如在沼澤地裏過夜吓人。
他之前在沼澤地裏打獵,就地露宿過一晚,正好撞見林子裏火并。
同行的紳士都不敢過去查看,米特嗤笑一聲, 提着燈走過去一看。
只見鮮血橫流,殘肢內髒塗地, 沼澤都被染成褐紅色,林子裏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十多個槍手居然都不是死于槍戰, 而是被人切下了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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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特當時看得面色慘白, 冷汗直流,竭盡全力才忍住強烈的嘔吐欲。
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同行的紳士看到那一幕後, 都吐得昏天黑地, 有兩個甚至當場暈了過去。
米特因為表現得最為鎮定, 一度成為上流社會裏最膽大的男人。
薄莉的演出再可怕,能有那天他在林子裏看到的血腥場面可怕?
演出即将開始前, 米特最後看了一眼薄莉。
他對她勢在必得。
萊特和戴維斯沒有米特的自信,剛踏入演出場景,就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映入眼簾的,是一整面牆的獵奇展品。
離他們最近的,是一個光滑黏稠的胎兒标本,不到手掌大小,已經可以看到具體的五官,仿佛被誰用刀子割出來似的。
除此之外,還有靈異照片、驅魔道具、人魚骨架……萊特和戴維斯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都被眼前的畫面吓了一跳。
“這簡直是……亵渎神明。”
萊特信奉天主教,從小被教育堕胎會下地獄,受孕就必須生下來,薄莉卻将胎兒制成标本,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
戴維斯發現胎兒标本的下方,貼着一張标簽:
“此标本源于‘四足女’艾米莉的真實經歷。為博人眼球,馬戲團經理殘忍殺害了她腹中的孩子,将其制成标本。”
“艾米莉……”萊特皺眉道,“這不是我的身份牌嗎?我要扮演這個被堕胎的女子?有些晦氣。”
他連妻子生産時,都未曾靠近産房,此刻卻要扮演被堕胎的女子。
萊特感到一陣反胃,很想就此退出。
戴維斯說:“這就是克萊蒙的厲害之處了,她知道男子忌諱這些,所以專門在入口放置了這些展品,想讓我們知難而退。這個女人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無知。”
萊特望向米特,希望他能像之前一樣痛斥克萊蒙:“沃爾特,你怎麽看?”
米特正在回味薄莉那雙野貓似的眼睛,聞言心不在焉地說:
“我能怎麽看?你別太膽小了,一個标本就把你吓成這樣。”
萊特感覺米特有點兩面三刀、見色忘義,但米特的家世比他好太多,不管發生什麽,他都不能譴責米特,便只好将視線轉向戴維斯:“很好,你們都對克萊蒙改觀了,那我們還參加什麽膽量測試,不如直接舉手投降算了。”
戴維斯覺得萊特十分沒有眼力勁,米特明顯傾心于薄莉,他非要在這時講薄莉的壞話,讓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萊特先生,”戴維斯說,“克萊蒙好歹是一位女士,你作為紳士的美德都去哪兒了?稍微對她放尊重些吧!”
兩位好友像變了個人似的,萊特無法接受,又不能跟他們撕破臉面,只能壓抑着怒氣,跟他們身後,繼續向前。
米特自從進入演出場景後,就變得分外沉默,不知在想什麽。
戴維斯只好肩負起領頭的責任,積極尋找線索。
“……我懂了,”戴維斯說,“米特是‘瑪爾貝’,我是‘弗洛拉’,你是‘艾米莉’,我們現在在馬戲團裏,只要逃出這裏就算成功。”
萊特譏諷說:“你進入角色真快,這就把自己當成女人了。”
戴維斯有些忍無可忍:“萊特先生,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你要是想盡快離開這裏,那就跟我一起收集線索……”
兩人互相怒目而視,氣氛僵滞,一觸即發。
戴維斯正要讓米特評評理,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米特不見了。
米特滿腦子都是薄莉,根本無心理會兩人的辯論。
他連招呼都懶得打,就直接離開了——這兩人無論家世還是學識都不如他,帶在身邊,只會拖慢他通過測試的速度。
米特徑直走向二樓。
一樓的布置,不外乎是馬戲團的背景故事。
他對這些不感興趣,馬戲團的故事都大差不差。線索應該在二樓。
果不其然,米特在二樓的一個房間,看到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
那屍體做得非常逼真,甚至散發着濃烈的惡臭味。
米特胃部頓時一陣抽搐,眉頭微皺,走近那具屍體。
只見屍體面孔腫脹,皮膚薄如蟬翼,似乎随時會爆裂開來,眼睛、鼻孔和嘴裏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蛆,蠕動不止。
這一幕太過惡心,以至于他對薄莉的好感都減淡了不少。
假如她成為他的情婦,必須提前說好,不能再碰這些惡心的東西了。
這幢酒館也必須關閉。
太不成體統了。
他只允許她繼續穿男裝。
想到她穿着襯衫和褲子,在他的面前走動,米特的喉嚨忽然有些發渴。
他越發想要通過測試,然而屋子裏除了一具屍體,什麽都沒有。
——難道線索藏在屍體裏?
米特不想伸手觸碰屍體——即使這是馬戲團制作的道具,然而他在屋子裏翻找半天,也沒有找到煤鉗之類的東西。
他只能戴上手套,強忍着惡心,在屍體身上摸索。
不知是否米特的錯覺,屍體的位置好像變了——離他更近了一些。
應該是錯覺。
剛剛他翻找煤鉗時,順便也檢查了一下屍體的四周,并沒有看到釣線、平衡錘、活板暗門之類的機關。
但無論他在屍體上怎麽翻找,都找不到半分線索。
意識到自己想岔以後,米特低咒一聲,轉身想去下一個房間。
這時,走廊裏突然響起輪子轱辘滾過的響聲,壓得木地板嘎吱作響。
米特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脊椎蔓延至後腦勺。
他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假的。
是演員在滑動輪子。
但米特低估了人性對未知的恐懼——走廊一片漆黑,屋內也一片漆黑,一切都籠罩在未知裏。
演員為什麽要滑動輪子,是想傳遞什麽信息嗎?
這是否意味着,等下會有人來追他?
還是說,只要輪子滑動,身後的屍體就會突然坐起來?
不知不覺間,米特已是一身冷汗。
他忽然想到自己扮演的“瑪爾貝”,似乎就是坐在輪椅上的。
空氣的溫度似乎在飛速下降,陰冷的寒氣從四面八方朝他襲來。
下一刻,有什麽東西抵在他的後頸上。
那感覺就像一整塊冰塞進了他的後腦勺裏,寒意瞬間滲入骨髓。
米特從頭到腳的肌肉都緊縮起來,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戰。
——有人站在他的身後。
米特不停在心裏重複,都是假的,都是演員,都是假的,沒必要害怕。
什麽人才能當馬戲團的演員?
——下等人。
下等人一般是工人、苦力、礦工、小販、外國移民……這些人平時見到他,恨不得跪下來給他擦皮鞋,他為什麽要對下等人感到恐懼?
該恐懼的是他們。
米特迅速恢複從容,冷笑一聲,轉過身:“你就這點兒本事?”
·
萊特和戴維斯均已出局——兩人發現米特不見以後,也顧不上找線索了,沒頭蒼蠅似的亂轉起來。
然後,他們就撞見了西奧多和艾米莉。
這兩人的膽子比亨利還要小,發現西奧多正在鋸艾米莉的腿後,吓得渾身不敢動彈。
直到鮮血和碎肉飛濺到他們的頭上,才反應過來,痙攣着吐了一地。
記者早已架好相機,在他們嘔吐的那一刻,就點燃鎂光燈,拉下了快門。
伴随着嘶嘶聲響,刺眼白光乍亮。
萊特和戴維斯狼狽嘔吐的模樣,永遠定格在了膠卷上。
薄莉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米特的動靜,內心有不好的預感。
不會吧?
埃裏克真的對她有好感?
以至于她只是答應米特的邀約,他就反應激烈到讓米特原地失蹤?
薄莉以為,即使埃裏克對她有好感,聽見她要跟米特約會,最多也只是拐彎抹角阻攔一下她。
他看上去不是一個沖動、易怒、情緒外露的人。
薄莉剛要披上黑鬥篷,去二樓看看米特在幹什麽,就聽見一聲極度恐懼的慘叫響了起來。
記者們立刻站了起來。
只見米特連滾帶爬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他頭發淩亂,臉色慘白,額上冷汗涔涔,牙齒打顫,已經無力維持紳士風度,仿佛一條被追趕的喪家之犬:
“樓上——樓上——”
人們紛紛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道:
“樓上怎麽了?”
“不要着急,慢點兒說……”
“你看到了什麽?”
好半天,米特才聲音幹澀地繼續說道:“……我看到了幽靈,真的幽靈……他簡直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我怎麽也抓不住他。”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演員,直到發現他想殺死我,他想用繩子勒住我的脖子……”
“我完全無法反抗,甚至無法呼救……我只要開口說話,就會看到自己的嘴在融化,像喝了酸一樣,舌頭、牙齒全融化了!”
說到最後,他已泣不成聲。
衆人默然無語,還以為聽到怎樣驚悚的場面。
這不就是他自己出現幻覺了嗎?
“你們不信我?”米特憤怒質問,“克萊蒙呢?你們讓她過來——讓她來解釋,如果這都不是幽靈,那什麽才是幽靈?!”
薄莉起先吓了一跳,還以為埃裏克反應過激,直接讓米特失蹤了。
發現米特只是驚吓過度後,她一顆心頓時落回了原位。
埃裏克還挺靠譜,沒有把米特吓暈過去。
要是連續兩個人被吓暈過去,估計就沒什麽人來觀看演出了。
不過,埃裏克是怎麽讓米特産生幻覺的呢?
薄莉走過去,為難地說:“米特先生,雖然我沒有讀過多少書,但連我都知道,要相信科學。如果大家都把無法解釋的東西當成幽靈……那就沒有火車、電燈、電話和相機了。”
她說着,後退一步,露出記者架好的相機:“假如我能指使幽靈的話,為什麽要請記者幫我拍照片,直接讓幽靈做這件事不就完了?”
人群中發出一陣贊同的低語聲。
雖然他們仍然信仰上帝,尊重聖經裏的教義,但也意識到,若不是科學,恐怕他們這輩子都享受不到電車、電報、電話和火車的便利。
米特可是歐洲游學歸來的紳士,居然将自己膽量不足歸咎于幽靈,簡直令人不敢置信。
不過,仍有一些人對薄莉的話持懷疑态度。
“可是,克萊蒙小姐,”有人問道,“上帝的存在也無法解釋。那你的意思是,相信科學,就等于相信上帝不存在啰!”
一陣躁動不安的低語聲迅速泛濫開來。
上帝是不能被否認的。
就連達爾文,都沒有徹底否認上帝的存在。
薄莉一臉驚愕:“你為什麽會這麽想?正是因為上帝的允許,科學家們才能發明電車、電報、電話、火車和輪船。”
“上帝全知全能,一切都被祂安排妥當了。既然祂有心引導我們相信科學,又怎會讓我們陷入迷信的恐慌之中呢?還是說,你認為科學不是上帝安排的?”
那人的臉刷地一下漲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大部分人都被薄莉說服了,少部分人感覺她的邏輯有問題,但暫時找不到駁斥的證據——反駁她,就等于反駁“上帝安排一切”的說法。
于是,人們只能将質疑的眼神投向米特。
如果不是米特提到“幽靈”,他們也不會陷入啞口無言的境地。
薄莉趁機走到米特的面前,惋惜地握住他的手:“非常抱歉,米特先生,你沒有通過膽量測試。但沒關系,萊特先生和戴維斯先生,比你更早出局。”
十多分鐘過去,米特總算勉強冷靜下來。
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後背滲出一層又一層的冷汗,知道自己當衆出大醜了。
現在,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将劣勢轉為優勢。
雖然他當衆出醜,但仍然是上流社會的紳士,對薄莉仍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他可以先将她追到手,再抛棄她。
這樣,就能挽回失去的顏面了。
想到這裏,米特擡眼看向薄莉,壓低聲音說道:
“……很抱歉,我沒能通過膽量測試,那我還能邀請你共進晚餐嗎?”
這句話說完,他又出現了那種強烈的幻覺。
酒館二樓走廊。
那個幽靈正站在那裏,不帶感情地注視着他。
他的身材高大得可怕,臉上戴着白色面具,眼洞後視線陰冷、空洞,穿着垂至膝蓋的黑色大衣,手上攥着一條繩索。
米特光是看到那條繩索,就全身發抖,心髒猛烈撞擊肋骨。
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林子裏看到的無頭屍身,頭頸處血肉模糊的斷口,似乎并不是用刀子切下的。
而是用繩子猛地絞扯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