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042章 第 42 章
姬萦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營地。
反正醒來時, 她已經躺在為數不多的那幾輛馬車裏了。虛掩着的馬車窗外,夜色依然深沉,仍未歸巢的鳥兒用風遞來幽幽的鳥鳴。
三短兩短長, 還挺有節奏。
……三短兩長?
姬萦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推開車窗望向窗外。
營地內睡滿歪歪扭扭的人,零星幾個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她已經完全清醒, 推開車門跳下馬車, 在夜色中尋覓着鳥叫聲的源頭。
鳥叫聲引領着姬萦走出營地,在一個完全失去附近營地光源映照的黑暗角落, 姬萦見到了江無源。
微弱的月色下,姬萦能夠勉強看清他的模樣。相比起上一次在白鹿觀的最後一面,江無源的氣質有了很大的變化。那時候,破國的迷茫和悲憤還萦繞在他身上,他像一只和隊伍失去聯系的大雁, 在空中痛苦地徘徊。
現在的江無源臉上卻露着超越挫折後的堅毅。
“江兄,好久不見。”
姬萦露出笑容, 率先打了招呼, 好像他們之間的往事早已一筆勾銷。
江無源沉默地看着她,觀察着她臉上那些時隔半年産生的變化。她神情狡黠,游刃有餘地站在他面前,疏遠地叫他“江兄”, 不是“江無源”,更不是“兄長”——過往恩怨一筆勾銷, 剩下的只是“江兄”。
他知道, 他已不是她對手, 曾經那只稍一靠近就會炸毛,露出警惕神情的小豹子, 從此只會留在他記憶中。
二十一歲的姬萦,越來越符合谶言裏的形象。
“……你不該攪入這灘渾水。”江無源終于開口。
Advertisement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着悲戚。好像一個真正的長輩,兄長。他的目光令姬萦不适,她故意調笑道:“怎麽,江兄覺得自己更有實力攪入渾水?”
“我自知是在火中取栗,所以更不希望你踏入這裏。”江無源說,“你母親……她希望你過平凡的生活,安穩幸福地度過一生。”
“你根本不了解我母親的想法。”姬萦冷下臉。
她不願提及為她犧牲的母後。
她是個壞孩子,她偷竊,她打人,罵人,惡作劇,招人厭惡。
但是母後——母後是完全無辜的。她是一個好人。
……卻落得如此下場。
“你母親是想要你活下去,所以才拼盡力氣将你送出宮。如今你再踏回這裏,豈不是辜負了你母親的好意?”
“我如何做,都與你無關。”姬萦冷笑道,“兄長要是想阻撓我,直接去找宰相或者皇帝更快。”
一聲兄長,讓江無源心中一滞。哪怕是充滿惡意而喊出的這聲兄長。
“更何況——”姬萦說,“江兄認為,天底下現今還有可以過安穩日子的地方嗎?你是希望我遠渡海外?還是回到從前的那個天坑茍且偷生?”
江無源啞口無言。
“你必須承認,”姬萦冷酷地下了結論,“天底下已經沒有可以安穩度日的地方了。”
“……你為什麽和宰相的大公子在一起?”江無源換了個話題。
“機緣巧合下認識,他又有英雄令。”姬萦說,“我就跟着他來了。”
江無源詫異地看着她。
“怎麽?”
江無源避而不答,掩飾着心中的驚詫。
“你想襄助夏室?”
“為何不可?”
“沒有其他想法?”
姬萦看着他,神色古怪:“能有什麽想法?”
江無源又沉默下來。
“你到底在擔心什麽?”姬萦問。
“保護你是我的責任。”江無源說,“戰場上太危險了,即便你力大無窮,也難擋暗害。”
姬萦卻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她已經敏銳地察覺到,江無源為之遮掩的,是當年差點取她性命的谶言。
“我不會離開的。”姬萦斬釘截鐵道,“如果你要說的只是這個,我和你無話可說。”
姬萦轉身離開,江無源沒有攔住她。因為就像姬萦所說那樣,他的目的的确只有勸她離開。
谶言真的會實現嗎?
在如今的狀況下,實現谶言,是否反而是一種拯救夏室的方法?
江無源踩着夜色回到青隽營地自己的一間小帳篷。他撩開帳門剛一進門便察覺到陌生的氣息,剛剛本能地握住腰間長刀,就看見坐在桌前的徐夙隐。
他披着鼠灰色的薄氅,靜靜坐在狹小破舊的木桌前,一頭烏黑長發傾瀉而下。哪怕是江無源的歸來,也沒有沒讓他擡起頭來。
“……大公子?”江無源愣在原地,手依然握在刀柄上。
冷硬的刀刃在這時貼上江無源的脖頸。
聲東擊西。
他反應過來,但已經遲了。水叔挾持着江無源,逼迫他走入小帳篷內。
“大公子在徐營行兇,就不怕宰相和陛下怪罪嗎?”江無源只能用言語還擊。
徐夙隐這時才擡起頭來看向他。
“你不會告訴他們的。”他神色淡漠。
傳聞之中,宰相的大公子是一個天生聰慧而心性冷酷的人,因為身體病弱而鮮少現于人前。江無源覺得傳聞并非沒有道理。
他們本該無冤無仇,徐夙隐卻讓人把刀子橫在自己的脖子上,還神情自然地與他交談。
江無源掂量了一下此時反抗的成功幾率,然後說道:
“卑職有什麽地方能為大公子效勞?”
“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大公子是想知道陛下的消息?”江無源立即問。
“非也。”
徐夙隐看着他,緩緩道:
“我想向你打聽,白鹿觀姬萦的事情。”
江無源強作鎮定:“白鹿觀姬萦?未曾聽說過。大公子是否找錯了人?”
徐夙隐緩緩站了起來。
“我找了你九年。”他說。
“……卑職不明白。”
“九年前,你從天坑帶走姬萦,我性命垂危,神智模糊,未能看清你的面孔。但我知道,只要姬萦還活着,你就一定會出現在她身邊。”徐夙隐說。
“……”
“三短兩長鳥鳴聲,九年前你曾用此叫出姬萦,九年後依舊如此。”
“你在監視姬萦?”江無源的眼神和語氣一變。
“我從未監視過她。”徐夙隐說,“九年前,我聽見過你的暗號,但并未離開小木屋一步。九年後,我監視的也不過是營地外的鳥鳴而已。”
事已至此,江無源也不裝了。
“你想問什麽?”
徐夙隐示意之下,水叔手裏的匕首離開了江無源的脖子。
“我想知道,在我離開之後,她身上發生了什麽。”
江無源懷疑自己的耳朵:“……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江無源好一會沒說話,他一邊思忖徐夙隐的用意,一邊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白鹿觀地窖裏發生的一切。
“你為什麽對她感興趣?”江無源問。
“因為我們曾相依為命。”徐夙隐的回答沒有任何思考。
他的毫不猶豫,以及藏在那雙無動于衷的眼眸之下一閃而過的溫情,莫名打動了江無源的內心一角。
“你想問的,恐怕是她為何不記得你吧?”
被一個甚至不是當事人的人一語道破內心真正的想法,徐夙隐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一百一十九針沒入頭頂的滋味嗎?”江無源問。
徐夙隐回以眼神的疑惑。
“……姬萦知道。”江無源說。
……
見過江無源之後,姬萦了無睡意。
眼看日出在即,她幹脆爬上了營地外不遠的一片荒山,想要在山頂上迎接日出。山不高,說是小土坡也不為過。當姬萦走上山頂,尋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地時,忽然看見這裏早有來客。
“……夙隐兄?”姬萦驚訝地看着他。
翠綠的岩松之下,徐夙隐孑然而立,風姿卓越。在他身前,一輪紅日正藏在雲後,染紅了半片天空。
随着她的呼喊,徐夙隐轉過了頭,他臉上還沒來得及消弭的,一種姬萦難以言喻的感情,讓她驟然間心痛難抑。
“你在這裏做什麽?”姬萦壓住心中波動,走到他的身旁。
從山坡上俯視下去,可以望見軍營無數,其中就有姬萦所在的白鹿觀營地。在更遠的地平線上,金碧輝煌的大夏皇宮巍然聳立。
日将出,營地中已有無數人頭攢動,從山坡上看下去,像是無數小螞蟻來來回回。
“……快日出了。”徐夙隐的聲音有些沙啞。
姬萦仔細觀看他的臉,發覺他的臉色也比往常沒有血色。
“夙隐兄,昨日你做什麽去了?怎麽一天未見?”
“父親交代我跑一趟鄰縣,回來時已經深夜了,所以才沒有打擾你。”
“原來如此。”姬萦笑道,目光重新投向雲層後的太陽,“夙隐兄下回想看日出,可以來叫我一起。”
徐夙隐沒有說話。
也許是因為太陽在這一刻破雲而出。
一眨眼的時間,赤紅的圓團快速鑽出雲層,燦爛日光灑滿底下的無數營地,金色的皇宮屋檐折射出奪目的光芒。
有和風吹過,有豔陽灑下,姬萦站在開闊的山頭,感覺心情也無比的輕松和灑脫。
殊不知,身旁的徐夙隐沒有去看那耀眼的紅日,月暈般靜谧的目光,輕輕落在她明亮溫暖的面龐上。
哪怕經歷了那麽多令人憤怒的不公,她的臉上也沒有絲毫陰霾。
再多苦難傾盆而下,她還是奔跑着前進,始終未曾屈服。
旭日初升,火焰一般的輝光籠罩着兩人,徐夙隐難掩哀傷的眸子卻似冬夜裏結了冰的湖,偶有水光一閃而過。
“你知道了這些,是想與她相認嗎?”
小小的帳篷內,江無源叫住了即将走出帳篷的徐夙隐。
水叔回過了頭,目光冷厲地看着他。而徐夙隐不曾回頭。
帳外的冷風接連不斷地吹拂着他的面龐,身體,心靈。他像是被浸入寒冬臘月的井水,整個人由內至外都冰涼刺骨,唯有血肉保護着那顆跳動的心髒,那顆藏着他所有情感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釋放熱量,竭力對抗身體的寒冷。
“不記得的過去只會成為負擔。”
那時的回答,此刻依然回響在腦海中。
“……我不願成為她的負擔。”
他給出了回答。
江無源也未再攔他。
若不是為了救他,她本可以避免那一百一十九針。她本可以放任他死亡,獨自攀上天坑,從此自由一生。
走出帳篷後,徐夙隐想要立即見到姬萦,但他用理智生生克制住了這股沖動。
最後,他來到了可以俯瞰營地的小山。
再次與姬萦不期而遇。
與他被動接受的那些命運相比,這是否也是一種命運?
他想任性一回。
他想肆意妄為,将自己放在最先一回。
只要數到十,太陽破雲而出,他就說出自己的想法。
一,二……
五,六……
徐夙隐默默數着,雲層背後的太陽絲毫沒有露面的打算。
八,九……十。
從未回應過他祈望的上蒼,好似憐憫,好似惡作劇,用風撥開了雲層,發紅的曙光頃刻灑滿了他正在冷卻的心。
“夙隐兄,你看——”
姬萦興奮轉身,想要與他彙報日出的情況。
“我可以留在你身邊嗎?”徐夙隐說。
他的目光中毫無保留,濕潤的瞳孔中映着怔愣的姬萦和身後的滿天陽輝。
記得也好,不記得也好,對徐夙隐來說,只要他記得就好了。
那段記憶,今後就由他一人珍藏。
她只需要繼續朝前奔跑,他會在身後靜靜地凝望她的背影。
僅僅如此,便能讓他所剩不多的殘生,如初陽映照,煜煜生輝。
他看着姬萦,再一次說出他心中所願。
“我能留在你的身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