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041章 第 41 章
帳外衆人接連向着主帳方向跪下。
姬萦也不例外。
她垂首跪在一群烏泱泱的義軍首領中, 如砂礫陷入沙海,誰也看不出她身上藏着怎樣的秘密。
“平身吧。”
随着一道有氣無力的聲音,場外衆人陸續起身。
姬萦這才有機會看清帳內景象:一身明黃甲胄的延熹帝坐在高臺之上, 那個她毫無印象的十二弟,還未到民間男子行冠禮的年紀,有着少年特有的纖薄身形, 臉上露着病态的蒼白, 一雙布滿陰霾的黑眸無精打采的垂着,似乎對這場反攻天京前的動員宴并無興趣。
和他同坐一張龍椅的, 是姬萦早有耳聞的徐皇後。徐皇後十七八歲的模樣,下巴尖尖,鼻尖尖尖,骨相有着女人的嬌媚,圓潤的杏眼卻有少女的清澈。她坐得僵直, 雙手交疊在腿上,面無表情坐在精神萎靡的延熹帝身旁。
兩個都未及二十的少男少女, 穿着大人衣裳, 被徐籍展示在衆人面前。
她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這兩人。接着,她正想打量一下傳說中的當朝宰相,青隽節度使徐籍,視線忽然像觸到火焰那樣, 視野一顫,難以移動。
在徐皇後和延熹帝身後的背光角落, 她看到了江無源。
曾經的南亭侍衛, 現在穿着禦前侍衛的裝束。
他神色冷酷地拱衛在延熹帝身後, 右手放在刀柄上一動不動,随時做好應對危險的準備。他警惕的目光從帳內一直射到帳外, 姬萦本以為他不會看見混在衆人之中的她,沒想到立即就與他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江無源看到她,目光先是驚喜,再是驚愕,眉心迅速皺了起來。
姬萦不動聲色的移開視線,仿佛無事發生。
高臺之下,九大節度使齊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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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頭最盛的那位穿深青色铠甲的中年男人,必定就是當朝宰* 相徐籍。姬萦聽說他已過半百,但實際一見,絲毫看不出是個五十一歲的老人。徐籍黑發黑須,風采依舊,朗聲大笑時聲音直抵姬萦的食桌。
其餘八大節度使,皆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和徐籍相比,沒有令人印象深刻之處。他們或是彼此談論,或是恭維徐籍,或是搭話延熹帝,有的滿臉谄笑,有的愁腸百結,神态各不相同。
姬萦不由想起徐夙隐說過的那句話:
“對夏室的不利,不一定是對己的不利。”
雖是聯盟,但從上至下,各懷鬼胎。
人都到齊後,徐籍站出,請延熹帝示下。帳內外都逐漸安靜下來。延熹帝說了什麽後,徐籍領命走出主帳。
現在姬萦能聽清他的聲音了。
“諸位英雄好漢,今日我們在此相聚,唯三個原因也!一是忘恩負義的三蠻卑鄙偷襲,竊取了我們的天京;二是陛下發布了英雄令,集天下英雄反擊三蠻;三是在場諸人,皆是我大夏忠勇之輩!能與諸位一起共禦外敵,是我徐某人的幸運!”
徐籍哈哈大笑,雄厚爽朗的聲音傳遍主帳內外。
“今日,陛下親臨,是為嘉獎各位勇士,為諸位戰前打氣,無論何時何地,諸位須牢記之,陛下與我們同在!”
“我們有英勇無畏之師,有多謀善斷之将,還有英明神武的陛下坐鎮,此戰焉有言敗之理?這杯酒,是陛下敬諸位忠勇之士,亦是我徐某人敬諸位兄弟的,聯軍之內,我們都是兄弟,我們只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宮內掠奪我們土地,殺害我們親人的處月人、朱邪人、匈奴人!我徐某人先幹為敬!”
徐籍端起酒盞一飲而盡,然後高高舉起倒置在半空的酒盞,高聲道:
“天佑大夏!”
群情鼎沸,衆人相繼舉杯,大吼道:“天佑大夏!”
徐籍滿意地回到了帳內。
姬萦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徐夙隐的影子。
分明是父子,卻有日月之分。
帳內很快有宮女魚貫而出,端出一張張盛有食物的食盤,将據說是禦賜的食物分至每個食案。
參加宴會的衆人開始互相搭話,彼此恭維。
姬萦本以為徐夙隐也會出席,但她找了幾遍,都沒有找到他的身影。
她作為唯一一名女性義軍首領,自然備受矚目,但因為有花豹子的插曲在前,一時沒有人敢冒然接近。她和岳涯喝着酒,正低聲交談,帳內忽然傳來一聲高呼:
“鳳州岳涯可在此?”
一名身材高大健壯的青年大步邁出主帳,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掃,片刻便鎖定了姬萦身旁的岳涯。
岳涯臉色不善,并未出口應答,姬萦也權當沒有聽見。秦疾忙着大快朵頤,他是真沒聽見。
青年大笑着走了過來。他的長相可算英俊,濃眉大眼,英姿飒爽。身上的铠甲都比別人大了一號,鎖鏈分割的鐵甲下的胸膛,像一面石頭堆起來的,堅硬而寬廣的崖壁。随着他的朗聲大笑,那面崖壁似乎也在顫抖。
比起徐夙隐,對方更像是徐籍年輕時的模樣。
“師弟啊師弟,你的名字可是傳遍了大江南北,剛剛瞿水節度使還在問我,你是從小就穿女裝,還是忽然喜歡上了穿女裝,這問題我可回答不上——咦,今日你怎的沒穿你那紅裙綠裳?要知道去年為兄遠遠見過一次,一直難以忘懷啊!”
青年已走至面前,岳涯還坐在原地,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師弟比從前私塾念書時更加狂放不羁了。”青年笑道,“我也是今日才聽下面的人說,你也來了天京。別的我也未曾準備,不妨将我本打算贈給妹妹的兩箱衣裙送給你。好讓你在這裏有裙可穿——”
他的聲音始終保持一種刻意的洪亮,在他說話期間,四周的目光自然而然聚集了過來。就算是不知道鳳州岳涯穿女裝的人,現在也都知道了。
他們看着岳涯,竊竊私語,鄙夷嘲笑。
岳涯面無波瀾地坐在食案之前,目光只在自己的酒盞上。他淡淡道:
“難怪師兄閑得發慌,原來是宰相和陛下那裏人山人海。以師兄不上不下的身份,想輪到你,恐怕要久等了。”
男人仍然保持着笑容,但他藏不住眼中被狠戳痛處的羞怒一閃而過。
“師弟的關心還是那麽別致。只是,你如今也快到冠年了,還是應當學一些人情世故,免得不知不覺中,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自然沒有師兄會察言觀色,知情識趣。”岳涯微微一笑,擡頭迎上對方的目光,“要不然,宰相也不會如此看重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義子。”
現在姬萦明确對方身份了。
張緒真,徐籍早年收養的義子,從小撫養在膝下。雖非親生子,但頗得徐籍看重,少年時期便讓其随軍歷練,在軍中很有威望。
義子都來了,為什麽親生的長子卻沒來?
張緒真眉毛一豎,還要反唇相譏。
“夠了,義兄。”
從女人口中發出的一聲嚴厲呵斥,壓下了即将升級的沖突。
在場的女人,除了姬萦只有一個。
徐皇後仍坐在高臺上,姿态未有分毫變化,但那雙曾經局促的眼眸,正暗含怒意地望着帳外的張緒真。
帳內帳外都霎時安靜了下來。
姬萦在此時站了起來。
“張兄客氣了,小冠已為岳弟準備了足夠的衣物,他想穿什麽便穿什麽,我從不限制。小冠最欣賞岳弟的,就是這股超脫世俗的狂氣,在一衆凡夫俗子當中,格外清新脫俗。”
張緒真是知道岳涯有多狂的,但是他不知道,坐在他身旁的人會比他更狂。
她甚至不滿足于還擊他一人,一句凡夫俗子,不知影射了多少人。
所有在內心鄙夷岳涯的,都被她一并掃射了。
張緒真不是剛發現姬萦,但卻是第一次認真打量姬萦。
“師弟,這位是……?”
岳涯終于站了起來。
“高州白鹿觀觀主,亦是我所在義軍的首領。”
他順從地站在她身旁,好像對她心悅誠服。至少外人看來是這樣的。
“哦?沒想到聯軍之中,竟有道觀之主!”張緒真向姬萦一拱手,“能将師弟馴得如此服帖,必然不是平庸之輩。在下張緒真,見過仙姑。”
“過譽了,小冠道號明萦,見過張兄。”姬萦回以拱手。
“你認識我?”張緒真挑眉。
“張兄的武勇,小冠遠在高州也有耳聞。”姬萦笑道。
張緒真聞言大笑:“我看仙姑比師弟通情達理,師弟在你手下混,我也能夠放心了。”
“哪裏的話,小冠剛下山不久,不通庶務,張兄若有空暇,不妨坐下共飲兩杯,若能提點小冠一二,小冠将不勝感激。”
張緒真面露驚訝,原以為眼前是個桀骜不馴的人,沒想到竟如此上道。他有意膈應岳涯,爽快道:“仙姑相邀,豈有不應的道理?”
他在姬萦對面就地而坐,姬萦前面那張食案的人,忙推着案桌往前擠去。
張緒真坐下後,和秦疾差不多高,但是他的體型和秦疾是相反的類型:一個軟而壯,一個硬而堅。
姬萦給他倒了一杯酒。他拿起酒盞的是左手,五根布滿粗粝老繭的手指也像石頭打磨出來的一樣,牢牢握在酒盞上,讓人擔心單薄的酒器能否承擔他手指間的力氣。
“仙姑接的是哪方節度使的英雄令?”張緒真笑道。
姬萦驚訝道:“英雄令還有不同?”
“仙姑難道不知,英雄令也有九份,由九大節度使統領各自麾下的義軍。你是由哪方的人接引,便是由哪方統率。”
“小冠接的是青隽節度使的英雄令。”
“甚好!甚好!如此更是一家人!”張緒真端起酒盞,“明萦仙姑,既然你是受青隽征召,在聯軍中遇到什麽難解的問題,都可來青隽營地找我。這杯酒,祝青隽旗開得勝!”
祝青隽,而不是祝聯軍。眼前這位徐籍的義子,似乎比徐夙隐更要狂熱地忠于徐籍。
姬萦隐去心中思索,面上含笑,端起酒盞:
“祝青隽旗開得勝。”
兩人先後一飲而盡。
……
青隽營地裏的聲音越來越少,夜色也越來越深。
延熹帝和徐皇後早已退場,只有徐籍等幾個節度使還在帳內痛飲。帳外的空地上倒了許多酩酊大醉的人,還保留着些許清醒的,都搖搖晃晃地回了自己駐紮的營地。
姬萦和張緒真喝了半宿,誰也不肯先認醉。
最後的結果就是各自被各自的人扶走。
“我沒醉!我還能喝!誰先倒誰是窩囊廢,他爹的張緒真是窩囊廢!”姬萦拒絕秦疾的攙扶,氣憤地走在回營的路上。
“姬姐,你真的沒事嗎?”秦疾一臉擔憂地走在身旁,随時做好了攙扶姬萦的準備。
奈何姬萦雖然走得東倒西歪,但就是不倒。
“能有什麽事?我現在一拳能打死十個老虎!”姬萦忽然停下腳步,向四周興奮望去,“城外的山上有老虎嗎?秦弟,想不想吃烤老虎?”
她話音未落,同樣正要歸營,走在一條道上的花豹子和姬萦等人狹路相逢。
花豹子別的沒聽清,光聽清了這一句烤老虎。
“打、打擾仙姑了!告辭!”花豹子轉身就跑,雙腿掄得跟風火輪似的,生怕慢了一步就會變成烤老虎。
“無趣!”姬萦大嘆一聲。
岳涯無奈跟在兩人身後,一路走走停停,不知天亮能否回營。
忽然,姬萦不知發現了什麽新玩意,丢下秦疾和岳涯往斜前方徑直沖去。
“姬姐!等等我們!”
吸引姬萦的,是一塊比人還高的水滴狀大石,邊緣被開着粉紫色小花的綠色藤蔓覆蓋,中央清晰刻着“停馬處”三個字。
姬萦沖到大石頭面前,眯着眼想要辨認上面的字,但是那蚯蚓一樣搖來晃去的線條,想要在腦海中重新組裝起來格外困難。
她看來看去,看得心頭火起。
“什麽玩意!沒念過書麽,寫的什麽醜字!”
落款處的某大學士名字靜靜看着姬萦。
“姬姐!姬姐!”
姬萦抽出背後重劍,秦疾大驚失色,趕忙想要攔住她——但他哪裏攔得住姬萦?
“師父!快來幫忙!”他朝身後叫道,要搬救兵。
他唯一的救兵——岳涯,悠然站在不遠處,攤開手掌,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姬萦一劍劃去一個蚯蚓,三劍下去,“停馬處”三個字上都多了一條深達數寸的劍痕。
“秦弟,你的筆呢?”姬萦說。
“沒帶啊,姬姐。”秦疾苦着臉說。
自從豁然開朗,秦疾的箱籠就不再随身不離。
這也難不倒姬萦,她從地上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在被劃掉的三個蚯蚓旁,一筆一劃刻下幾個字。
姬萦寫完之後,丢掉手裏的石頭,拍了拍手,滿意地看着巨石上自己留下的作品。
“這樣才對。”她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姬姐,現在可以走了吧?”秦疾苦着臉說。
“走走走!我們比賽,看誰最先回到營地!”
“啊?姬——”
“開始!”
“啊!啊!姬姐!等等某!”
秦疾害怕姬萦又弄出什麽幺蛾子,不敢讓她獨自一人走在前方,急忙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岳涯搖了搖頭,不慌不忙地走在兩人身後。
巨石前重歸平靜。
許久後,月影偏移。
陣陣馬蹄聲打破了徐營前的寧靜。
徐夙隐和水叔各騎一匹馬,披風戴塵回到徐營。
“宴會果然結束了——公子。”水叔克制着內心的不平,說道。
“無妨。”
徐夙隐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輕盈,一夜奔波,他的臉色虛弱而蒼白,身上衣裳還是之前穿的那件,只是最外邊多了件禦寒的鼠灰色的薄氅。
“宰相分明是想——”
後邊的話,沒有徐夙隐制止,水叔也自覺吞下了。
連他都能察覺的用意,難道徐夙隐會不清楚嗎?
然而——他的公子,始終都未曾表露過一絲一毫怨言。他像接受命運那樣,平靜地接受着宰相給予的所有不公。
兩人的馬匹靠近停馬處,徐夙隐先發覺了巨石上的異樣,水叔接着也發現了。
在他因巨石上的變化而迷惑時,徐夙隐已經下馬走到了巨石面前。
寂寥的荒野之上,月光清清涼揮灑而下。
看不見的星芒飛舞在月紗之中,徐夙隐的大袖在夜風中簌簌作響,他站在染着寒意的月色中,目光落在那行多出來的小字上。
一日積累的疲憊和厭倦神奇地煙消雲散。
他微微笑了,漫天星芒像是融化在了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