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040章 第 40 章
“師父!”
“師父!”
“師父!”
十年後, 再度踏入天京舊地,姬萦本該感傷。
可惜,她還來不及感傷, 就被一路上圍着岳涯師父長師父短的秦疾給逗笑了。
“秦弟啊,別喊了,再喊下去, 全天下都知道你拜了個師父!”姬萦牽着自己的老馬, 打趣道。
“知道就知道,某又不怕!”秦疾挺起胸膛, 驕傲道。
岳涯牽着馬走在一旁,唇邊露着無奈的笑。
兩千寨民,剛剛在天京城門被放行。青隽軍把守在四個城門處,接引前來勤王平叛的義軍。姬萦有證明自己身份的度牒,又有徐籍的長子徐夙隐在旁佐證身份, 輕而易舉就通過了盤查,被安排把守皇宮西北角。
現在, 他們正往皇宮西北角而去。
姬萦這輩子就見過皇城兩次, 一次是從牢山回宮,另一次就是現在。
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所見的皇城可謂凄涼。
一路上,姬萦見到的都是被燒毀的黑色廢墟, 大開的宅門,破損的盔甲, 摔碎的瓷器, 某個瞬間忽然出現的殘肢斷臂, 不吹風還好,風一動, 姬萦就能嗅到隐約的屍臭。
那些依稀能看出有人生活的房屋裏,燒得焦黑的木板後面透出一雙雙驚懼不安的眼睛。
剛剛進天京的時候,姬萦和看守的士兵搭話,得知九大節度使已經來齊,劍江是來得最遲的那個。主力部隊已到齊,與龜縮在天京皇城內的三蠻開戰是迫在眉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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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不知等待這些幸存百姓的又會是什麽。
姬萦等人抵達皇宮西北角後,又一次地向徐軍的人表明了身份,然後被安排進了駐守西北城門的勤王軍中:他們分到一塊空地,兩千寨民可以安頓在那裏。
相比那些規模宏大,帳篷工整的營地,姬萦的營地簡陋得難以想象。兩千寨民,一路上都是風餐露宿而來,鍋碗瓢盆,被褥衣裳,一個行囊就全部收好,行軍的時候背在背上,休息的時候拿出來化為小小休息地。
比起軍隊,他們更像是難民。進入聯軍營地之後,他們頻頻遭受譏笑注目。
但是姬萦不在乎,寨民們也不在乎。他們的必須之物,一把刀足矣。
他們剛剛在營地安頓下來,一名徐軍的小兵出現在營地口。
“你們誰是頭頭?”他大聲詢問着。
姬萦從中走出,爽朗一笑:“是我,怎麽了?”
小兵驚詫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九大節度使已集結,今夜在青隽軍營主帳設有洗塵宴,你們義軍首領也來。”
“多謝小将通知,我們一定來。”
“宰相大公子是不是在你們這裏?”他又問。
“正是。”
“告訴大公子一聲,宰相召他。”
小兵遞完話,匆匆又趕往下一家。
姬萦回到衆人中,正遇上要往外走的徐夙隐,她叫住他,轉達了小兵的話。
“我正要去向父親彙報此行得失。”徐夙隐輕輕點了點頭,“多謝相告。”
他和姬萦擦肩而過後,因一股莫名的情緒,姬萦轉過身,繼續看着他的背影。
烈日炎炎,徐夙隐的背影依然沁着寒意。他鶴骨一般清瘦的身體,在簌簌作響的衣衫中,好似随時要乘風而去。
姬萦按捺住了叫住他的沖動。
回到徐籍身邊的徐夙隐,會是什麽樣子?還會是她所熟知的模樣嗎?
她是否對他抱了過多的希望?一個能為父自刎的人,她真的能勸誘他改換陣營嗎?
姬萦的熱情正在冷卻的時候,徐夙隐忽然停下了腳步。就像是對她的目光若有所感一般,他轉過了身,迎上姬萦的目光,遠遠地向她行了一禮。
姬萦不解,仍是回了一禮。
徐夙隐的唇畔似有微笑,她疑心自己看錯了,然而那抹微笑還是那麽清楚地挂在徐夙隐唇邊。因着這抹溫柔的笑意,他身上的寒意變淡了。
短暫的對視過後,徐夙隐回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姬萦心中的糾結莫名松了,她哂笑一下,轉身去通知秦疾和岳涯二人晚上陪她赴宴。
入夜。
徐營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要不是宴會舉辦地在軍營,姬萦還真想象不出這是要打仗的樣子。
她帶着秦疾和岳涯來到徐營後,根本沒人有空搭理她。她只好攔住一名穿來穿去的小兵,詢問自己該往哪裏去。
“誰是義軍首領?”小兵看着姬萦身後的秦疾和岳涯。
“我是。”沒在考慮範圍內的姬萦說道。
小兵依舊拿吃驚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後說道:“義軍的位置都在主帳外,你們看哪個位置沒人,就可以坐。”他不忘提醒道,“不管你來了多少人,只有一張食案,別多占!”
“主帳內坐的是節度使他們嗎?”姬萦又問。
“陛下和皇後也要出席。”小兵說,“反正,主帳不是你們這種人能去的,小心沖撞了貴人丢掉性命!”
姬萦從善如流地笑道:“多謝小将,我們一定會小心的。”
主帳位置顯眼,帳門已經高高卷起,好方便外邊的人看見主帳內的情景。姬萦等人來到主帳,靠前的位置已經被坐滿,只剩最後幾排有零星位置。
一張不知從哪個民居裏搜刮出來的梨木食案,幾小碟不知暴露在空氣中多久的下酒小菜,幾副碗筷,兩壇沒開封的酒。這便是主帳外的義軍所享待遇。而卷起的帳內,雖然還空無一人,但桌椅俱全,美酒佳肴清晰可見。
姬萦尋了一個相對而言離主帳更近的位置席地而坐,秦疾和岳涯正好在食桌前一邊一個。她慶幸只帶了這兩人來,要是再多帶一個,那就真的安排不下了。
姬萦坐下後,觀察着其他義軍首領。不講究的,和她一樣直接坐在地上,講究的,在地上墊了一張竹席。每張桌前幾乎都坐了三三兩兩,很少有獨自前來的義軍首領。
在場的除她以外,竟無一名女人。以至于她一到來,反成了在場的目光中心。而那些沒有關注她的,則是翹首以盼地望着主帳簾內,想要第一時間一睹延熹帝和九大節度使的風采。
“恩威并施的手段,宰相用的是爐火純青。”岳涯用諷刺的語氣笑道。
“要不然怎麽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呢?”姬萦回以調侃。
坐在姬萦那桌旁邊的一個精瘦男人,穿着嶄新的藤甲,一把锃亮的大刀放在盤着的雙腿上,他興趣盎然地觀察了姬萦許久,忍不住搭話道:“女人也能當軍隊首領?”
姬萦沒有發怒,笑眯眯回道:“女人為什麽不能是軍隊首領?”
“你洗漱更衣的時候,不覺得不方便嗎?要是被人看到了,你會羞憤自盡嗎?”對方再問,不懷好意的笑容挂在臉上。
姬萦按住要憤而起身的秦疾,笑容依舊不變。
“你叫什麽名字?”
“江湖人稱花豹子,怎麽?你聽說過我?”男人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聽說過當今新帝,聽說過九大節度使,聽說過九州豪強,卻沒聽過花老虎的名字。”姬萦一臉疑惑,轉而問身旁二人:“你們聽說過花老虎嗎?”
“未曾耳聞。”岳涯哂笑。
“什麽活老虎死老虎,某沒聽過!”秦疾說。
“什麽老虎,是豹子!”男人鐵青着臉說。
“幹他爹的,豹子哪有花的,只有老虎才是花的!”
“豹子怎麽不是花的?你難道連豹子都沒見過?”
“你說是花的就是花的?幹你爹,某不信,除非你去抓頭豹子過來——”
“你他娘在找茬?”男人握住腿上的大刀,拉直了上身,似是下一刻就要起身動手。秦疾迫不及待要檢驗這幾日的武學成果,早已先一步起身。
姬萦連忙勸架,這兩人都被她一把按回了原位。
男人沒料想到落在肩上的力氣竟然壓得他動彈不得,他瞪大雙眼震驚得看着姬萦。
“哎呀,大家都是來勤王的隊伍,應該以和為貴,這位兄弟,別生氣,是我們的錯——”
男人聽了,臉上怒色剛緩。
“我們錯就錯在确實沒聽過花老虎的名字。可能是我們太孤陋寡聞了,你別見氣,更別羞憤自盡——”
男人終于明白姬萦到頭來還是在嘲諷他,瞬間暴怒,想要動手。
他手中的刀剛剛離開大腿,就定格在空中一動不動了。
姬萦隔着一層衣料,握着男人的手腕,似笑非笑道:
“花老虎還是素老虎,都是小事情。”
男人試圖掙紮,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可手腕像是被鐵鎖箍住,竟然絲毫掙脫不出,被捏住的地方,仿佛要寸寸碎裂一般劇痛。而面前的女人,竟然還有一種氣定神閑的悠然。
花豹子心中駭然,他雖然并不以力氣見長,但他的力氣也不小,眼前的女人竟然能夠用單手就輕松将他制住。
她還在笑,她臉上的笑容從未消失。
但是花豹子現在卻感覺不到絲毫旖旎,只有動物面對捕食者時本能的畏懼。
“老虎兄,你說是不是?”姬萦笑道。
花豹子瞬間掂量清楚了利害,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畏縮語氣說道:
“……是,你說的是。”
他近乎讨好的望着眼前這個笑容開朗的女人。
手腕上的力氣忽然卸走,花豹子如釋重負地坐回原位,不敢再向姬萦搭話。
場內其他雖為參與,但一直在旁觀的義軍首領,将這一幕收入眼中,重新判斷了姬萦的實力後,那種露骨的目光頃刻便少了大半。
“皇帝駕到!”
一聲太監尖利的通報,嘈雜的場內瞬間寂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