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039章 第 39 章
月上梢頭, 宴會終于落下了帷幕。
姬萦婉拒了戚震留下過夜的邀請,帶着秦疾等人走出燈火通明的主帳。
秦疾神色恹恹,一出主帳, 便忍不住對姬萦說道:“姬姐,對不起……”
姬萦打斷他的話:“小比試而已,輸贏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 其實……”
秦疾話未說完, 主帳裏走出穿深藍色長衫的趙駿聲,他看着姬萦, 含笑着揖手道:“明萦道長,在下有一個冒昧的請求。”
“先生請說。”
“在下離鄉多年,恰巧和這位秦壯士乃是同鄉,不知明萦道長可否行個方便,讓在下與秦壯士敘一敘舊, 聊聊家鄉舊人?”
姬萦驚訝地看向秦疾,後者被動地回視, 眼神有些按捺不住。
“可以。”姬萦說完, 又叮囑秦疾,“我回去等你,亥時之前一定回來。”
秦疾點頭應好。
“那就告辭了,請轉告戚節度使, 多謝款待。”
“客氣。”
雙方互相行禮,姬萦帶着其餘人離開了劍江軍營。
清亮的月光像薄霧一樣披在天地間。他們幾人的馬已被劍江的小卒牽到軍營門口。姬萦翻身上馬, 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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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踢踢踏踏, 三匹馬很快同行。
微涼的夜風撲到面上時, 姬萦立即想到了徐夙隐。她側頭看向身旁背脊挺直,玉樹臨風的貴公子:“夙隐兄, 你要是冷,可以披上我的外衫。”
徐夙隐輕輕搖了搖頭,潑墨般的長發從肩上垂下,那股淡淡的藥香,在風中若隐若現。
“不必。”
等到走出劍江軍營很遠,周圍已是一目了然的荒原時,岳涯開口打破唯有馬蹄陣陣的緘默:
“秦兄和劍江的軍師必是舊識。”
“我知道。”姬萦說。
兩人的語氣都是陳述。
徐夙隐雖未開口,但臉上神情也是了然。
“你這麽放心留秦兄一人在劍江軍營,就不怕秦兄被人蠱惑?”岳涯問。
姬萦聞言一笑,不以為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
劍江軍營。
趙駿聲将秦疾請至自己的帳篷,邀他在小小的茶桌前坐下,親自為他斟了一杯茶。
“多謝……”秦疾略微拘束地接過了趙駿聲遞來的茶。
“賢弟不必拘謹,我們都是幽州人士,在外遇見同鄉并不容易。在下聽你口音,應是丹縣人吧?”趙駿聲笑道,“早些年間,在下也在丹縣生活過一段時間,聽見賢弟的口音,親切得很。”
秦疾點了點頭,在座椅上不安地挪動位置:“我父母都是丹縣人,晚生秦疾……”
“賢弟的大名剛剛在下便記下了。”趙駿聲并沒有領會到秦疾的提示,笑道,“沒想到丹縣還出了個像賢弟這樣能文能武的大人物。剛剛的比試,賢弟輸了,但在下能看出,賢弟的實力遠不止此。”
秦疾神色黯淡,心情也複雜非凡。他啞聲道:“是某技不如人……”
趙駿聲爽朗大笑:“賢弟謙虛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賢弟心不在焉,恐怕是看在節度使的面上,故意輸給震天的。”
“不是……”
秦疾只說了兩個字,便感覺到心灰意冷,不願再多行解釋。
“他根本沒認出我來,也不記得我的名字了。”秦疾灰心喪氣地想。
趙駿聲請秦疾喝茶,東南西北地扯了一頓丹縣的舊時人物。
秦疾勉強提起精神附和。
就這麽東拉西扯一炷香時間,秦疾都在想法提出辭別時,趙駿聲忽然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你嘆息做什麽?”秦疾驚訝道。
“在下是想到賢弟年紀輕輕,天賦非凡,卻屈居在無名之輩之中,耽擱了前程,這才不禁發出嘆息……”趙駿聲神色憂慮,關切地看着燭火對面的秦疾,“你天賦絕佳,可惜沒有人教你習武,若是在劍江軍中,不消一年,你就能名揚南北,出人頭地——”
“某哪有那麽厲害……”秦疾半信半疑,嘟囔道,“而且,某是要參加科舉的,無心習武。”
“如果賢弟有意參加朝廷的考試,無論是文舉還是武舉,那朝中有人舉薦就更重要了。”趙駿聲說,“明萦道長乃是出家道士,于官場上又能給你什麽助力?更何況,她自己都籍籍無名,徐營人才濟濟,根本不缺豪傑,難有出頭之地。明萦道長又是女人,想要獲得宰相的重任更加艱難……不過,要想一展抱負,也不是沒有辦法。”
秦疾疑惑地看着他。
“劍江節度使戚震,戚大人胸若虛谷,從谏如流,又是簪纓世家,文武兩道都有友人無數。若你們二人到劍江來,一定會得到比徐營更甚的栽培和倚重——尤其是賢弟。”趙駿聲一笑,悠悠道,“戚大人欣賞賢弟過人的武力,他說‘沒習過武也只是略輸震天,習過武豈不是能在震天之上?’,大人說,只要賢弟能夠說服明萦道長一起加入劍江軍,條件随你們開。”
“你是要我們背叛徐公子?”秦疾大吃一驚,原本神游天外的神智忽然回到了身體。
“你們原本就只是響應勤王平叛號令的民間義軍,又不是他徐籍一人的私兵私将,怎麽能叫背叛呢?”趙駿聲糾正道,“天京之戰後,聯軍本就要就地解散,屆時你們又要去哪裏呢?賢弟架海擎天,難道還要回丹縣種田不成?”
“我不知道……”秦疾說,“某都聽姬姐的。”
“賢弟仔細想想吧,不為別人,也要為了你自己。既已出世,何不為自己擇一良木而栖呢?”趙駿聲苦口婆心道。
他起身走至內室,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放到茶桌上。
木匣揭開,裏面是金光奪目的工整金錠。
“賢弟,這是戚大人為你準備的見面禮,共有黃金千兩。若你能攜明萦道長相助劍江,還有十倍贈之。”趙駿聲微笑道。
他看着因黃金愣住的秦疾,臉上是胸有成竹的神色。
秦疾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數目的黃金,但他只是驚異,驚異過後,眼前浮現出來的是沿途那些遭劍江軍劫掠滅口的村莊。
那股難以置信和物是人為的悲涼又湧了上來。
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忽然站了起來。
趙駿聲驚訝地看着他。
“某有一個問題,希望先生能夠誠實以告。”
“賢弟請說。”
“劫掠村莊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嗎?”
趙駿聲沉默半晌,燭火在沉默中閃爍,像他明滅不定的目光。
“……某懂了。”秦疾怆然一笑,轉身往帳篷外走去。
“賢弟!你的東西還沒拿——”
秦疾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他望着撩開門簾後的深深夜色,說:“某無福享受,先生還是收回吧。”
門簾落下,趙駿聲吃驚地看着消失在簾後的秦疾背影。
滿滿當當的黃金,靜靜躺在匣中。
秦疾背着箱籠走出劍江軍營,沒有人攔他,也沒有人相送。
他獨自一人走在夜色之中,心情凄惶。不知不覺,寨民的駐紮地已經出現在黯淡無光的地平線上,他忽然停下腳步,看着從一塊巨石上站起來的姬萦。
“秦弟回來了。”
姬萦笑了,背負着重劍跳下巨石。
“姬姐……在等某?”秦疾愣住。
“還有一炷香時間,就到亥時了。”姬萦笑道,“我想着,若你還不回來,我就親自去劍江要。”
秦疾啞然,忽然覺得愧疚不安。
“姬姐,其實……”他抓緊了箱籠上的繩帶,吞吞吐吐道,“劍江的軍師……那個姓趙的軍師,就是某之前跟你講過的,于某一家都有救命之恩的舉子……”
說完這句話,他如釋重負。
“某在帳中初見他時還不确定,但他一開口,某就确信無疑了……他留某下來,不是認出了某,而是想要讓某和姬姐,一起轉投劍江,背叛徐公子……”
秦疾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說了出來,包括那一匣子他沒收下的黃金。
他相信,姬萦會做出恰當的決定。
“我大概猜到了。”姬萦笑道,“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回來就好。不過,有一句話我要糾正——”
“什麽話?”
“你曾發誓忠于我,我卻未曾發誓忠于任何人。我是自由的,因而你也是自由的。”姬萦笑眯眯道。
秦疾愣愣道:“趙先生也是這麽說的……”
“我的意思,和他的不同。”姬萦說。
“有什麽不同?”
“等到你該明白的時候,你自然就會明白。”姬萦帶着深意道。
“這麽說,姬姐也贊同某退回黃金?”秦疾問。
“當然。”姬萦說,“劍江節度使剛愎自用,殘酷無情,而他的軍師,失仁失德。劍江從上至下都失了天和,遲早自取滅亡。”
秦疾沉默許久,黯然道:“先生從前不是這樣的,某也不知道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事……”
“秦疾。”姬萦叫出他的名字。
“姬姐?”秦疾睜着迷茫的眼睛看向她。
“你以為一切都變了,但其實,什麽都沒有變。”
“當初幫助你和家人的,并非是趙駿聲,而是趙駿聲那時所具有的仁心。趙駿聲後來失去了他曾經的仁心,但這份仁心并未消失,而是被你繼承。”
姬萦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呆在原地的秦疾:“我們決定不了他人最終成為什麽人,但能選擇自己成為什麽人。”
“秦疾,你明白嗎?”
“只要你還肩負着這份仁心,你也就報了當年的仁心之恩。”
……
天未亮,岳涯被馬車外寨民洗漱做飯的聲音吵醒。
他撩開車簾踏出馬車,被直愣愣站在車外的秦疾吓了一跳。
“……你做什麽?”他難掩驚異地打量着秦疾。
他依然背着那随時不離身的箱籠,身上還穿着昨日的衣裳,震天留下的腳印明晃晃地留在胸口。他神色憔悴,眼底青黑,似是就這麽在馬車外站了一夜。
“岳兄……”
秦疾吞吞吐吐的說出兩個字,雙膝便突然彎了下去,整個人立時往地上掉。
岳涯眼疾手快,跳下馬車一把将他扶起。
“你這是做什麽?!”
“岳兄——某想請你收我為徒,教我武藝!”
一個執意要跪,一個執意不讓跪,秦疾的雙膝懸在半空,起落不得。
“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我的名聲早已傳到朝廷,拜我為師,今後你要是進入官場,定然會遭人恥笑。”岳涯皺眉道。
“某不在乎。”秦疾毫不猶豫道,“能不能考中科舉,對某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這句話比秦疾要向他拜師的震驚都要大。
“為什麽?”岳涯的追問脫口而出。
“從前,某仗着自己天生力氣大,從不将別人放在眼裏。又因為一心想要科舉從文,好幾個有名的武師想收某為徒,都被某一口拒絕。直到現在,某才恍然大悟,真正重要的是某的內心,而非從文還是從武這麽簡單的選擇。”
“是姬姐撥開了某心中的迷霧——某參加科舉,是想護一方百姓安寧,現在,某想護天下百姓安寧。”秦疾看着岳涯的雙眼,極其鄭重地說道,“某相信,如果有人能給天下帶來安寧,這個人一定是姬姐無疑。”
秦疾堅定地掰開岳涯的手,終于完全跪了下去。
“某想要傾盡全力襄助姬姐,為此,願付出任何代價。”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震撼的岳涯,等待他最後的決意。
岳涯的震撼,不光是箱籠從不離身的秦疾,竟然有朝一日主動棄文,還有直接導致這個變化的姬萦本身。
秦疾是個怪才,他不僅天生力氣,還有一顆重感情講義氣的赤子之心。哪怕是聲名狼藉的他,秦疾也一視同仁。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岳涯已經發現,秦疾雖然長相粗犷,看着好糊弄,但一顆心格外亮堂,語言可以暫時迷惑他,但行動一定不能。
能夠讓秦疾心悅誠服,以命追随的姬萦到底是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