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034章 第 34 章
“公子可想過打破僵局?”
“小道長, 你還是明說你的來意吧。我不信你大費周章,只是為了與我促膝長談。”
岳涯放下茶盞,似笑非笑道。
“實不相瞞, 我想請岳公子與我一道,前往天京勤王平叛。”姬萦收起随意的姿态,正色道, “岳兄年輕有為, 若是随我出世,定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難道岳兄就甘願在這小小樓閣困居一生?”
“我為何不可在這樓閣困居一生?”岳涯嘲諷道,“同外邊相比,這樓閣裏還要幹淨得多。”
“難道公子在樓閣之外,就沒有一個牽挂的人?”
“沒有。”
他答得果決而冷漠。
這家夥油鹽不進,姬萦在心裏恨得咬牙切齒。她年紀輕輕已是一觀之主, 同是年輕人,岳涯卻是一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竟是如此之大!
“岳兄駐足不前, 定然是懷有心結。若是小冠能幫你解開心結,岳兄可否出世相助?”姬萦問。
“哪怕是你的祖師爺再世,也會對此束手無策。”
“岳兄不試試又怎麽知道結果?”
岳涯哂笑一聲,從光涼的地上站了起來。他的裏褲之下沒有鞋襪, 就那麽坦然地光腳而立。姬萦也坦然地看着坦然在月光下的岳涯。
他走到樓閣的窗臺邊,雙手撐在欄杆上, 像之前俯視後花園裏的姬萦一樣, 俯視着蒼涼月色下的太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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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黑漆漆的食人牢籠。
“小道長, 你的父母還在麽?”他問。
“俱亡。”
“我是一生一亡。”他望着夜色,幽幽道, “該死的沒有死,不該死的卻早早往生。小道士,你們是如何看待生死這個問題的?”
“始祖莊子曾說,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又謂之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要是怕死,那便是道行不夠。”
“小道士,那你的道行夠了沒有?”
姬萦聞言笑了:“自然不夠。天底下,恐怕沒有幾個道行夠了的人。只要是人,誰不怕死?說不怕死,那都是唬人的。”
“你倒是比那些禿驢牛鼻的要誠實許多。”岳涯贊賞道。
“岳兄謬贊了。”
姬萦跟着起身,走到欄杆前,學着岳涯的模樣撐在欄杆上,同樣俯視着樓閣外的夜色和黑暗中隐有的幾點燭光。
“我母親,原是本地的豪族之女,在家時從未受過苦楚。與我父親成婚後,父親立下規矩,太守府的公雞打第一聲鳴,母親就必須梳洗起床,親自帶領後宅的姬妾與府中下人田間勞作。待到日出,再親手準備羹湯,送至我父親床前,服侍他起床用膳。”
“母親性情溫婉,以夫為天,戰戰兢兢地服從着我父親苛刻的命令。我父親每日三餐,母親只有兩餐,父親嫌豆飯和素齋難以下口,廚房便偷着加入河鮮高湯——我父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不知。而我母親和其他人,吃的依然是石子似的豆飯和素齋。哪怕是在生下我之後,母親想喝一口雞湯,也被父親斷然拒絕了。”
“我母親生我之後,本就孱弱的身體更是日漸西下,即便如此,父親也不肯減免我母親的勞務。等我稍大一些,能夠幫着母親處理田間的工作了,母親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為了讓母親能從父親的磋磨中解放出來,我努力讀書,十六歲便考中了會元,但就是那一年——”
岳涯的聲音變得暗流湧動,他極力克制,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恨,還是随着他不自覺加快的語速溢了出來。
姬萦知道岳涯的講述已經來到了他人生最為關鍵的轉折——火燒祠堂。
就在他成為舉子,前途一片大好的時候,他放火燒了岳氏祠堂,自從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我母親回娘家看望生病的外祖母,适值表舅也在府上逗留,得知母親在岳府不沾葷腥,表舅心生同情,親手盛了一碗雞湯給母親。母親自出嫁後便沒有喝過雞湯,更不記得雞為何味,她忍不住喝下了那碗雞湯,但此事後來被父親知曉,他大發雷霆,在衆人面前呵斥母親,說——”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岳涯沉聲說出這八個字的時候,一雙陰柔似水的丹鳳眼暗沉無光,恨意無邊無際。
“我母親羞愧難當,絕食七日……活活餓死。”
他的講述落下了帷幕,寂靜籠罩着樓閣。冰涼的月色下,風是冷的,屋檐瓦當是冷的,樓閣欄杆也是冷的,在這其中,尤以姬萦身旁的岳涯最冷。
他綿綿不絕的恨,纏綿糾葛的悔,都藏在那副輕狂無羁的外表下。
他忽然轉頭,低眉而笑,眼神中有種荒涼。
“你說,這心結,要如何開解?”
姬萦覺得不可解。
回去的時候,和來時不同,她砍斷繩索,收回釘在檐柱上的弩箭,一路潛行,鬼鬼祟祟地鑽出了太守府的後院角門。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說的就是姬萦此刻的心情了。
她唉聲嘆氣地走在入夜後的街道上,想着離去前和岳涯最後的交談。
“如果我幫你殺掉岳宗向,你的心結能不能解?”
“我留着他的命,難道是殺不了他嗎?”
是啊,他不殺他,是為了折磨他,曾經的天之驕子,父親沽名釣譽的心愛物件,現如今是有癔症的瘋子,火燒祠堂的罪人、穿女裝颠倒陰陽的妖人。
樁樁件件,都是為了折磨活着的岳宗向。
受折磨的,只有岳宗向嗎?
“讓他死,也太便宜他了。”岳涯說。
臭茅坑石頭。
不好搞,但她還想搞。
姬萦愁眉苦臉回到客棧,小心翼翼合上吱呀作響的大門,上樓梯的時候下意識擡頭一看,險些被吓得倒退兩步。
“你怎麽還不睡!”
徐夙隐穿戴整齊,手裏提着一盞黃豆大小的油燈,靜靜地站在樓梯上方看着她。
“你久去不回,我怕事情有變。”
“能有什麽變?”姬萦嘟囔道,上樓的腳步重新走了起來。
踏上最後一階半朽的木樓梯,姬萦已經能平視面前的徐夙隐。他似乎是睡下後又起來,一頭墨水似的長發散落在身後,肩上披着一件月色的大氅,臉色在燭光的閃爍下有些微蒼白。
“你達成所願了嗎?”他問。
姬萦從未對他說過此行是去夜訪岳家公子,但徐夙隐以既知的語氣詢問,她竟然也覺得合情合理。
對方是徐夙隐,哪怕她什麽都不說,他也能自己猜出七八。
“唉——”她重重嘆了口氣。
“你為何覺得他是你需要的人?”徐夙隐問。
“直覺。”姬萦說,“經過這次面談,我更能确定,他非一般之人。”
“你想要?”
“想要。”姬萦毫不猶豫。
“好。”徐夙隐的聲音像他的神色那般平靜,他點了點頭,好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明日我去見他。”
姬萦愣在原地,還未來得及反應,徐夙隐已經揖手作禮,轉身離去。
姬萦看着他回房關門,心情十分古怪:他大半夜等在這裏,就是為了說這幾句話?
她沒把他說的話放心上,沒想到第二天——
徐夙隐當真去太守府了。
……
樓閣第三層,帷幔迎風飄蕩,如水波萬千。
岳涯衣帶半解,半醉半醒地靠在欄杆前。他早已得到同樓女子的通報,但直至徐夙隐走至身後,他也未曾轉身。
“整整四年,老頭子第一次放人進來。得知是你,我就覺得不稀奇了。”
岳涯拿起手中酒壺一飲而盡,透明的液體順着他的下颌蜿蜒而下,點點滴滴落到欄杆和地面,酒香撲鼻而來,連貫穿樓閣的風也帶上了酒香。
他放下空蕩蕩的酒壺,終于轉身。
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半是冷漠半是嘲笑地睨着面前平靜如水的人。
“好久不見,徐師兄。”
岳涯提起腳下一壇未開封的酒,朝徐夙隐舉了舉:“喝一杯?”
“不了。”
“師兄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意思。”岳涯笑了一下,那抹笑容像是病重之人臨終前的返照,片刻便消失無蹤了。
他徑直向欄杆前的條椅躺下,喃喃自語道。
“光一個人喝有什麽意思,不喝不喝了。”
徐夙隐走到欄杆前,目光眺望着太守府外熱鬧的鳳州城。還未受戰火波及的富饒城市,民衆雖然心懷不安,但仍安居樂業着。太守還沉浸在虛假樂土的幻想裏,不知道陰雲已經悄然靠近。
“我是來請師弟出山相助的。”徐夙隐淡淡道。
“我?”躺着的岳涯用手指着自己,啞然失笑,“請我出山,為師兄彈琴助興嗎?”
“天京城破,陛下殡天,諸侯割據,新皇群狼環繞,孤掌難鳴,大夏已值生死存亡之際。夫子臨終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天下将傾的亂局,我想請你出山,勤王平叛,襄助夏室。”
岳涯聽笑了,笑到最後,變成苦笑。
“師兄,我和你不一樣,大夏如何,我不在乎。母親去世後,我便失去欲求,只想偏安一隅,終老此生。沒有歸隐山林,只是因為不想讓仇人過的太痛快而已。”
“我在樓閣裏也聽說過你的事。”岳涯坐了起來,看着腳下歪倒的空酒壺,眼神中露出悲涼之意,“皇城撤退時,宰相命你用三萬将士阻攔十五萬敵軍,你贏得漂亮,自那以後名震天下。世人只知你算無遺漏,明若鬼神,卻不知你絕境掙紮,在裏外夾擊中幾次死裏逃生——”
“……”
“我不明白,師兄,你并非那種迂腐之人,何苦為了夏室做到此種地步,以至于父子離心,進退為難?”
“……匡扶天下,濟世救人,是夫子最後的遺願。”
“那你的願望呢,師兄?”
“我的願望……”
徐夙隐說:
“我的願望就是你能出世襄助姬萦,讓她能夠撥亂反正,還政于夏室。”
岳涯現在是真的迷惑了,他眯眼看着依舊背對着他的徐夙隐:“你是替那個小道長來的?她是什麽人,竟能說動你當這個說客?”
“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徐夙隐垂下眼眸,将多餘的情緒都藏在纖長睫毛下的陰影中。
“我不會出去的。”岳涯冷漠道,“我在母親的墓前發過毒誓,餘生都要讓岳宗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那賢名遠揚的春秋大夢,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天不可能實現。”
“僅此,你便消氣了嗎?”
“什麽意思?”
“只是讓他受些不輕不癢的嘲笑,就夠償還他對你們母子二人的折磨嗎?”徐夙隐平靜道,“你若無欲無求,便不會每到天晴就在樓閣上彈琴作畫,引衆人觀看。在你內心深處,你還是将自己視為那個只有十四歲的少年,除了自暴自棄以外,沒有任何報複父親的辦法。你母親若在天有靈,看見你如此作踐自己,真的能夠安息嗎?”
“你說什麽?!”
岳涯猛地站了起來,冰冷而憤怒的目光直指着徐夙隐颀長的身影。
他仿佛沒有感受到身後的憤怒,依然沉靜地站在圍欄前。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徐夙隐低聲說道,“師弟,你扪心自問,你在塵世當真沒有牽挂了嗎?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失而複得,唯有時間難以挽回。莫要等到再次失去,才知道痛徹心扉……”
岳涯愣在原地,忽然從記憶深處複蘇的往事,凍結了他的一腔怒火。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徐夙隐停頓了片刻,壓抑住喉中的刺痛,啞聲道,“你的時間還長,總有一天,你要走出這座樓閣的,為何不能是現在呢?”
徐夙隐朝他揖了一揖,轉身走下樓梯。
岳涯聽見了樓下傳來的克制的咳嗽,想起師兄自上學時候就時好時壞的身體,想起各式大夫對他悲觀的預言,又一次想起了他輕如雲煙的話。
“莫要等到再次失去,才知道痛徹心扉……”
他看着樓閣外的藍天,怔了片刻。似乎有一百年那麽久,但其實不過片刻之間,他便追到了二樓。
“師兄!”
岳涯叫住正要走下一樓的人。
他長身玉立,背對着自己,一頭流雲似的青絲鋪在腦後。
“……我要見姬萦。”
一瞬後,傳來徐夙隐預料之中的淡然話語: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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