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035章 第 35 章
姬萦萬萬沒想到, 那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在見了徐夙隐一面之後,竟然态度松動, 要求見她。
當天深夜,她再次夜訪樓閣。
酒莊換了一把更複雜精妙的銅鎖,但這難不倒曾拜師江湖人稱“小盜天”的牢山二當家的姬萦, 她輕車熟路撬開了鎖, 再次降落在二樓樓閣。
樓閣徹夜亮燈,帷幔在夜風中拂動。身穿紅色衣裙的美公子早已備好美酒佳肴, 等待她夜半赴宴。
“你來了。”岳涯盤腿坐在食案前,沒有看她,自顧自地倒了杯酒,“請坐。”
姬萦在他對面那張空着的食案前坐下,酒盞裏已經滿上一杯。
“岳兄好雅興, 這酒怕是有十年以上了,香得我隔着十丈遠都能聞到。”姬萦端起面前的酒盞, 陶醉地嗅了一下。
“小道士鼻子靈, 這壇酒剛好十年。”岳涯微微一笑,“是我母親去世四年前埋下的,本想在我考中狀元時拿來待客。既然要走了,與其便宜老頭子, 不妨讓小道士喝個痛快。”
“岳兄願意出山相助了?”姬萦吃了一驚。
“但我有一個要求。”
“岳兄盡管直言,但凡是我能做到的, 又不傷天害理的事, 小冠絕不推辭。”
“我要救一個人。”他說, “夏室命運如何,我不關心。我願意為你鞍前馬後, 赴湯蹈火,只為救一個身不由己之人。此人身份重要,如果你不能令天下枭雄俯首,此事便是空談。所以,只有當你擁有絕對的實力時,我才會告訴你那個人是誰。在那之前,我會傾盡全力輔佐你到達那個位置。你可答應?”
“此人是否作惡多端?”姬萦謹慎問道。
“未曾作惡。”
“好,我答應你!”姬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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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酒為誓,以月為證。”岳涯朝姬萦端起酒盞,神色鄭重,“願今日之誓,互不辜負。”
姬萦也舉起酒盞,正色道:“願今日之誓,互不辜負。”
一盞飲盡,姬萦放下酒盞,說:“既有酒誓,你我二人今後就如親手足一般,共進同退。我虛長你一歲,便厚顏喚你一聲岳弟如何?”
“稱呼而已,随你高興。”
“岳弟,我有一事不明,敢問夙隐兄是怎麽說動你的?”姬萦哈哈一笑,故作随口一問的樣子,“我說盡了好話,你屹然不動,怎的他上門一次,你就改變了主意?”
“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岳涯不答反問。
姬萦略去徐夙隐為父自刎的緣由,只說是淩縣雨夜相遇,随手救了被歹人威脅的他。
“怪不得師兄說你于他有救命之恩。”岳涯說。
“師兄?”姬萦捕捉到關鍵。
“我和師兄,曾在一個屋檐下求學。”岳涯說,“徐家家塾聘請的夫子是天下有名的大儒袁玮,少年時期,老頭子為了示好宰相,主動将我送至徐府,與徐家的公子們一起念書。我與師兄,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這麽說,你們還是早有因緣。”姬萦若有所思。
“師兄是夫子最為愛重的學生,我不願輸人一頭,總是想要在評比中與師兄争個高低,師兄每每讓着我,反倒惹我不快。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我何其幼稚。總是将別人的好心當做驢肝肺,反而和張緒真那種假仁假義之輩混跡在一起。”岳涯冷笑一聲。
“張緒真是誰?”姬萦問。
“他是徐籍的義子,生父乃徐籍的得力幹将,為保護徐籍而亡。張緒真此人,虛僞陰險,以徐籍馬首是瞻,頗得重視。在徐家,只有徐籍的嫡幼子徐天麟才可與張緒真的風頭平齊。”
“這麽說,徐家共有三位公子?”
“四位。”岳涯說,“師兄是長子,還有一位名聲不顯的次子,名叫徐見敏,也是妾生。徐籍此人,極重嫡庶之別,除張緒真以外,看重的只有兩位嫡子嫡女。”
嫡子是徐天麟,嫡女姬萦也聽說過,就是那位如今嫁了新皇的徐家皇後,與徐籍分別把持前朝後宮。
“無怪世人說越缺什麽,越看重什麽。”岳涯面露嘲諷,哂笑道,“我們這位宰相,漠視苛待庶子庶女的時候,渾然不記得自己從前也是庶子,也受盡磋磨。”
“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姬萦冷笑道。
“你的經書讀得挺好。”岳涯笑道。
“謬贊了,只是記性比一般人強上那麽丁點。”姬萦謙虛了,但又沒完全謙虛地說道。
一壇酒,兩人喝到天剛剛明。
當最後一滴酒落入岳涯口中後,他換上了青色的男子衣裳,拿出所有金銀遣散了哭泣不舍的年輕女子們。
踏出樓閣的時候,他抱着永不回頭的念頭,帶走的卻只有一個精致小巧的木盒。
姬萦和他一起踏出樓閣,迎着衆多奴仆震驚的目光,一直走到太守府的大門前。
“逆子!混賬!你要去哪裏?!”得知消息的岳宗向從後宅方向匆匆忙忙趕來,那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惱羞成怒,衣冠不整的老頭。
岳涯頭也不回。
“今日你要是踏出這個家門,你就再也不要回來了!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岳宗向勃然大怒,面紅脖子粗地怒喝道。
岳涯停下了腳步。
岳宗向粗重的呼吸略有和緩,他看着岳涯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轉回一個側臉,眼角餘光,充滿輕蔑。
“求之不得。”
四個字後,岳涯毫不猶豫跨出太守府的大門門檻。
姬萦随後踏出,在大門外,她掏出明鏡觀主給她的玉佩,彎腰放回太守府高高的門檻內。
她直起身,向着面紅耳赤的岳宗向一抱拳,笑道:
“大人所資援軍,小冠* 确實收到了。從前舊諾,一筆勾銷。”
“你——你就不怕得罪整個鳳州嗎?!”岳宗向氣得仰倒。
姬萦飒爽一笑,轉身走向門外等候的岳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冠如何阻攔得住?”
離開太守府,姬萦把岳涯帶回客棧。徐夙隐見到岳涯,沒有絲毫吃驚。反倒是霞珠和秦疾,忍不住好奇,圍着這位曾身穿女裝,在樓閣三樓豔射四方的美公子左右端詳。
“幹他娘的,竟真是個男的!”秦疾有了眼見之實,依然忍不住感嘆道。
姬萦為岳涯介紹兩人:“這是幽州的童生,姓秦,單名一個疾字。心直口快,性情豪爽,又有天生力氣。他年紀最小,我們都叫他秦弟。”
“姬姐謬贊了——哥哥在上,弟弟在此見過了!”秦疾豪邁地一拱手。
“這是霞珠,霞姿月韻的霞,珠聯璧合的珠。與我情同姐妹,在道觀中一同修行了多年。我下山雲游時,只帶了她一人。他們二人都是性情直率簡單之人,說話沒有彎彎繞繞,若有什麽冒犯之處,還望岳弟多多擔待。”姬萦笑道。
霞珠緊緊抓着姬萦的手臂,臉色通紅,連連點頭表示極其贊同。
“放心好了,我也不是什麽心胸狹窄之人。”岳涯說。
霞珠臉上的熱氣甚至撲到了姬萦臉上,她詫異地推開霞珠,仔細觀察她的面龐。
“你的臉怎麽這麽紅?”姬萦伸手在她額頭一試,大驚道,“你發燒了,燒得好燙!”
“是嗎……我只是覺得今早起來後,有些暈乎乎的。”霞珠一臉茫然地試了試自己的額頭。
發熱的手掌當然摸不出發熱的額頭。
但霞珠後知後覺地發覺,腳步很是輕浮,呼吸也十分灼熱。
“我……”她話未說完,雙腿就忽然一軟,要不是姬萦手疾眼快摟住她,下一刻她就要坐到地上。
“請大夫來——”姬萦當機立斷,“秦弟,你去醫館,立即請大夫上門!”
“好!放心,馬上就來!”秦疾知道輕重緩急,當即便沖出了客棧。
“水叔,你也跟着去。”徐夙隐掏出錢袋,遞給水叔。
“我先扶她回房間了,你們……”姬萦看着剩下兩人。
“無妨,我們在這裏等他們回來。”徐夙隐說。
姬萦點了點頭,留他們在大堂敘舊。她扶着霞珠上了客棧二樓,把她安頓在床上,又絞了一張帕子給她敷在額頭降溫。
“我……我應該沒什麽事。”霞珠不安地在被子裏拱動身體,“應該是昨天下雨着涼了,我去煮完姜湯,喝完出一身汗就好了,我真的沒什麽事……”
“你好好躺着,姜湯我讓小二去煮——”姬萦瞪她一眼,威脅道,“大夫來之前,你哪裏也不許去。”
秦疾回來的比預料得更快。
當門扉像被狂風吹開一樣推向兩邊時,秦疾背着一人沖進客房。岳涯和徐夙隐随後走入房間,水叔最後進入,關上了房門。
“王大夫來了!”秦疾叫道。
王大夫在他背上叫苦連天。
“你這牛小子,差點把老夫颠死在路上!”王大夫愁眉苦臉地從他背上下來,一時間險些站不穩地。
“嘿嘿,某不是着急嗎……”秦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對不住了,王大夫,你快去給霞姐看看吧——”
王大夫被秦疾一路上折騰得夠嗆,給了他一個白眼,這才提着藥箱走到床邊。
姬萦連忙為其讓出位置。
王大夫将手搭在霞珠的左手上,過了一會,又讓她伸出右手。
“王大夫,怎麽樣了?”姬萦問。
王大夫皺着眉頭,一言不發。
又過了片刻,他才收回診脈的手,嘆息一聲道:“是瘧疾。”
“瘧疾?!”姬萦心頭一跳。
“春末夏初,是瘧疾高發的時候。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也需得慢慢服藥調養,少則三五個月,多則半年才能痊愈。”
水叔臉色大變,立即看向徐夙隐。
徐夙隐沉默不語。
水叔按捺不住,出言提醒:“公子,我們在鳳州耽擱多日,必須走了。”
“你們有急事?”王大夫問。
“我能走,我不用靜躺休息——”霞珠怕被丢下,着急道。
“你胡說什麽,大夫讓你休息你就休息。”姬萦沉下臉教訓她。
“小萦,我真的能走!不用為我耽擱!”霞珠急得要坐起來,生生被姬萦又按了下去。
王大夫忽然說:“何必這麽麻煩呢?”
衆人目光都投向了他。
“霞姑娘留在鳳州,老夫自會負責治好她。”王大夫撫了撫胸前的長須,緩緩道:“老夫從醫多年,見多了敝帚自珍的醫者,卻是頭回見到霞姑娘這般大公無私之人,老夫受她千方相贈,自覺形穢,趁此機會,正好相報一二。霞姑娘在醫術上頗具天賦,老夫願效仿霞姑娘義舉,将一身所學傾囊以授。待她學成,再決定去留。”
如此千載難逢的機遇,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霞珠還沒反應過來,姬萦已經用鼓勵的目光看着她。
霞珠舍不得姬萦:“我不想……”
“這麽好的機會,你還可是什麽?”
姬萦制止了她的哀求,俯下身,在霞珠耳畔輕聲道:
“我不需要丫鬟,可我需要霞珠。我不需要影子霞珠,但我需要一個有自己道路,有自己使命,有自己力量的霞珠。霞珠——我需要你來幫我。”
霞珠愣愣地看着她,眼眶中逐漸水波蕩漾。
“可我以後要如何找到你呢?”
“我保證,當你學成的時候,我已聲名鵲起。”姬萦握住她滾燙的手,鄭重道,“霞珠,我等你來找我。”
霞珠的眼神從動搖再到堅定,她淚眼婆娑,緊緊握着姬萦的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