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033章 第 33 章
是夜。
鳳州城內萬籁俱靜, 萬家燈火皆已熄滅。偶有風聲經過,留下一地微寒的蕭瑟。
姬萦身着夜行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陳記酒莊的門口。
城中巡邏的更夫剛剛走過這片區域, 更聲仍萦繞在夜空,一時半會不會有人來打擾姬萦的計劃。
她掏出随身攜帶的鐵絲,三下五除二, 撬開了酒莊的門鎖, 再聽吱呀一聲,姬萦的身影消失在重新合攏的門扉之後。
她閃進鴉雀無聲的酒莊, 靜默在黑暗中豎起耳朵傾聽了半晌。
流動的空氣中,只有遲緩的水珠慢慢滴落的聲音。
她謹慎地摸上了酒莊三樓,站到白日觀望的那扇窗戶前。
鳳州城靜穆的夜景被框在四四方方的畫卷裏,一輪幽幽的圓月,高高懸挂在藍黑色的天穹上。
姬萦取下腰間的弩箭和繩索, 蹲在窗邊,瞄準那座鳳州城內最高的樓閣, 利落地扳下懸刀。
嗖的一聲, 弩箭帶着繩索破空而去,深深地釘在樓閣二樓的檐柱上。
姬萦試着扯了扯繩子,觀察檐柱上的情況,然後把繩索的另一端綁在了一壇裝滿酒漿, 兩人都難以合抱的深壇上。
一切準備就緒,她戴上皮手套, 爬上窗臺。
深呼吸一口, 姬萦抓住繩索, 跳入靜谧的畫卷之內!
夜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即便隔着一層皮手套, 摩擦的疼痛和灼熱還是傳到姬萦的手心裏,無數沉睡的民宅從姬萦腳下一掠而過,一眨眼,太守府樓閣的二樓檐柱就已近在眼前。
Advertisement
姬萦做好準備,在即将迎面撞上檐柱的前一個瞬間,松開繩索,靈活地滾進樓閣二樓的地面。
變故突生!
一節七節鞭從黑暗中伸出,緊緊地勒住姬萦的脖子。
七節鞭勒着姬萦,拖着她往後疾退。她的雙腿在半空中飛舞,察覺到危險後第一時間擋在鞭子面前的雙手,正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鞭子。
空氣瞬間變得稀薄,被勒住的骨節傳來斷裂似的疼痛。
姬萦沉住氣,身體猛一蓄力,握着手中的七節鞭向右側翻滾!
暗中偷襲之人對姬萦的怪力沒有絲毫準備,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姬萦聽到某種重物轟然倒地的聲音,她趁此機會擺脫七節鞭的桎梏,翻身躍上,壓住偷襲之人!
月光照亮了對方的臉,赫然就是樓閣的主人,姬萦此行要找的岳涯。離得近了,姬萦忽然發覺,他比遠遠看上去的更加年輕。
她舉起的拳頭剛一愣神,岳涯已經抓住這個機會,踩住地面,猛一用力,帶着身上的姬萦翻了過來。
眼看着七節鞭又要往脖子上鎖,姬萦只得暫時放棄言和的打算,一手握住七節鞭中心,不讓鞭子靠近,同時屈膝用力上頂——岳涯避開了,喪失了他的居上位置,再次被姬萦壓在身下。
這一回,姬萦沒有給他再次反轉的機會。
七節鞭在她手中,任岳涯如何拉扯,就是牢牢不動。
她的雙腿也像兩節鞭子,緊鎖住岳涯的身體,讓他動彈不得。
岳涯的白色裏衣經過一番打鬥,欲迎還拒地攏在胸前,而他的黑發也如月光傾灑一地。
燭光在四方同時亮起,樓閣裏亮如白晝。一群素面朝天,長發披散的貌美女子擠在樓閣的四個角落,分別有一人抱着燈籠。
她們安靜而又驚惶地看着樓閣中央堆疊在一起的兩人。
岳涯不動了,陰冷惱怒的目光定定看着上方的姬萦。
“咳……”
姬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誤會,都是誤會。岳公子,你別激動,我這就解釋。”
姬萦等了片刻,見他沒有過激反應,試着慢慢從他身上起身離開。
岳涯在她之後也站了起來。
他衣衫不整,但毫不在意,那條冰冷的七節鞭,此刻就垂在他的腿邊。
岳涯哂笑一聲,面露嘲諷:“我還以為,是家裏那老頭有了新花樣。不過,他找不到身手像你這麽好的殺手。”
“岳公子放心,來這裏完全是我自身的意思。”姬萦向他抱了抱拳,神色一正,自我介紹道,“小冠是高州白鹿觀的新任主持,道號明萦,此前我們已有一面之緣。此次不請自來,是因我在市井間聽說了不少岳公子的事跡,十分敬佩,起了結交之意。這才出此下策,還望公子見諒。”
姬萦神色坦蕩,絲毫沒有扭捏之态。
岳涯掃了一眼姬萦身上的道袍,收起七節鞭,帶着挖苦之意說道:“出家之人,不勸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反而說敬佩我的,你是第一個。”
“世既是俗,世俗之中有像岳公子這般不俗之人,小冠當然敬佩。”姬萦笑道。
岳涯不置可否地一笑,輕輕拍了拍手掌。
樓下走上幾名端着托盤的靓麗女子,為首那人的托盤上放着一件黃地桂兔紋的妝花紗大袖衫,其後的托盤上則是幾碟瓜果,一套茶具。
他從想要為他披上外衣的女子手中接過這件女子樣式的大衫,毫無芥蒂地穿在了身上。
“姬姑娘,介意席地而坐否?”岳涯挑釁道。
“這有何難?”姬萦笑了。
兩人同樣大大咧咧地往地上随意一坐,姬萦盤着腿——在白鹿觀盤慣了,岳涯則更加狂放不羁,一條長腿直愣愣地伸着,另一條長腿則松弛地曲了起來。
他從托盤裏拿起茶壺,分別倒了兩杯。
姬萦趁機觀察樓閣內部,空曠簡陋的室內,原本應該雕梁畫柱的地方,被兵戈打鬥的痕跡破壞,主人也不花力氣掩蓋,讓它們赤裸裸地展示在賓客眼中。樓閣中央,一扇先前撞倒的屏風已重新豎起,畫着梅蘭松竹的彩漆屏風後面,是一套素色的被褥。
岳涯将其中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遞給姬萦。
姬萦也不客氣,她褪下手套,端起茶盞向岳涯敬去。
“深夜冒然到訪,這杯茶,權當是我向岳公子的賠罪。”
她毫不猶豫,一飲而盡。
岳涯興趣盎然地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才說道:“你就不怕茶裏有毒?”
姬萦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你不屑。”
岳涯朗聲大笑,叫了一聲好。
“這賠禮我便收下了。”
他也端起手中茶盞,一飲而盡。
姬萦悄悄觀察着他的模樣,這位傳聞中幾近神奇的太守獨子——岳涯的下颌線雖已有成年男子的清晰和硬朗,五官卻有一種山水畫的秀美,這股潇灑的寫意讓他的面目依舊停留在少年時代。
若是不仔細辨認,他身着女裝,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這回換姬萦主動握住茶壺,給兩杯空了的茶盞重新滿上。
夜風從簾子的縫隙裏吹進,茶葉的幽香擴散在寬闊的樓閣之中,姬萦和岳涯各自坐着,那些貌美的女子則侍立在四個角落,以觀察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兩人。
繼身份姓名之後,兩人又互報了年齡。岳涯反比姬萦小上一歲,今年剛至冠年。
“不知岳兄是何時發覺我的?”姬萦問。
“從你的弩箭釘在檐柱上的那一刻,我就發覺了。”岳涯面露嘲意,單手提着茶盞晃悠,潇灑得好似提着一杯美酒,“要是沒有這份警覺,我早就暴斃在這樓閣中了。”
在這句話裏察覺到鳳州太守父子之間的暗潮湧動,姬萦小心地避開涉及到岳宗向的可能,轉而說道:“這些姑娘是岳兄的……”
“家人。”他說。
看到姬萦臉上的不解,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她們都是流落風塵的可憐女子,其中不少是被家人親手賣進青樓。我将她們贖出,收留在此地,想離去的,也可自行離去。平日裏,我教她們琴棋書畫。又成立一雅社,讓她們可以售賣字畫為生。這座樓閣裏的開銷,現今都是她們一力承擔。我們相依為命,與家人何異?”
聽到岳涯和姬萦在談論她們,有幾個膽子大的姑娘,腳尖越湊越近,其中一個年紀最小,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忍不住附和道:“公子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公子,我們有些人早被狠心的老鸨給打死了!”
姬萦見多了将風塵女子贖買出來以作禁脔,還美其名曰“救風塵”的道貌岸然之士,像岳涯這般對這些可憐女子愛重如家人,尊重如朋友的,卻是頭一回看見。
“岳兄大義,這一杯茶,我還敬你。”姬萦發自內心地端起茶盞。
“過獎了。”
兩杯茶盞在半空中輕輕一碰,各自飲盡。
“可惜沒有美酒相伴。”岳涯惋惜道,“昨夜最後一壇酒已被我喝光,你來遲了。”
“我和岳兄相談甚歡,再香的酒也只是點綴。”姬萦說,“岳兄平時就生活在這樓閣裏嗎?沒有想過出去看看?”
“出去?”他的笑裏有鋒利的譏諷,“我為何要出去?”
岳涯的目光飄向太守府裏另一頂屋檐,他的聲音變得又冷又沉:“我出去了,有人豈不是要解脫了?”
姬萦随着他的視線看進黑夜,沒有冒然搭話。
“四年了,你以為鎖住我的,是這樓閣嗎?”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