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災星先生
災星先生
當年,李哀民聽張桦說李豫則手裏攥着一顆大白兔奶糖,就明白了一切。那根本不是什麽人販子,而是自己和前妻的兒子李信昶,大白兔奶糖是他最愛吃的糖果。但他怕張桦想多,就沒有跟張桦說。
李哀民猜的沒錯。
李信昶本來想把李豫則推到湖裏淹死,讓李哀民和他年輕漂亮的新老婆痛苦一輩子。但是李信昶發現,這小孩一點也不害怕他,還跟他有一種莫名的親近。
他用一顆大白兔奶糖加上一句“帶你找媽媽”就把這孩子騙走了。真的到了湖邊,看着冰冷幽暗的湖水,又不忍心。
四周靜悄悄的,黃昏裏顯得尤其荒僻。
這個三歲的小娃娃一點戒備心都沒有,不哭不鬧,居然還喊自己“哥哥”。李信昶默默想,所有人都對你很好吧。所以你才覺得世界上都是好人。都說三歲看老,這種性格,長大了也是吃虧上當,以後走上社會有你好受的。
他抱着小孩返回原處的時候,那一塊都沒人了,估計都去找孩子了。他把他放在滑滑梯下面。
“你就在這等媽媽。”
李豫則乖乖點頭。
李信昶躲在一顆大榕樹後面,一直等到張桦返回找到兒子,他才悄悄離開。李豫則這一生,再也無法通過任何方式知道,他和他以為完全陌生的哥哥,曾相隔一段距離,背對背站在秋天的夜幕降臨之前。在那幾分鐘裏,就像夜色吞沒山的輪廓,李信昶早已消化掉對父親新家庭的所有仇恨。
“原來是我爸瞞着我媽。我媽一直跟我說的是人販子。”李豫則告訴姑姑。他當然不記得三歲的自己跟李信昶說過什麽。甚至對于三歲兒童能達到什麽語言水平,他現在也沒有任何概念。
李梅真卻說:“‘人販子’的說法挺好的,從小給你培養一些警惕心。”
“我覺得我哥,”李豫則人生第一次說出‘我哥’,自己也有些不習慣,停頓了一下,“他也沒安壞心,就是帶我去玩一下。”
李梅真對李哀民的第一段婚姻了解得更多,自然覺得事情沒有阿則想的那麽簡單,但她又不好透露太多,只是感慨,阿則的警惕心算是沒培養成功。于是她無奈地囑咐道:“反正你記住,不要輕信他人。人心隔肚皮,小心一點總是沒錯的。”
上午十一點面簽結束出來,李豫則發現手機上有李孝寅發來的短信,是十分鐘前收到的。
“你是不是把護身符搞丢了?”
李豫則一看到這句話就知道,李孝寅肯定看到自己的護身符了。
“對,怎麽了?”
手機靜音的,但立刻收到回複:“我在‘柚意思’看到,就替你拿了。你晚上有時間嗎?”
“有,我在上海,晚飯前就到家了。”
“我們八點半學校操場見吧。”
“好。”
李梅真在旁邊問他什麽事那麽開心,李豫則一笑:“護身符找到了。”
“謝天謝地,在哪,誰撿到的?”
“一個甜品店,同學看到的。”
“那你可真要好好謝謝這個同學,”李梅真拿起手機就準備給李哀民打電話,“這下你爸放心了。”
李豫則提前幾分鐘到了,高大的照明燈把操場照得白亮,遠遠就看到塑膠跑道上有個熟悉的身影 - 李孝寅還在跑步。
傍晚下了陣雨,地面已經幹了,但空氣濕潤,現在就二十七八度。李豫則在觀衆席上第四排坐下來,看着李孝寅在大地上畫圓圈,就像三年前為運動會訓練一樣。
李孝寅跑完了,俯身從跑道邊上撿起自己的礦泉水,仰頭喝了一口,然後邊擰瓶蓋,邊朝着觀衆席走來,他穿着一身清爽簡單的運動套裝,白色鑲藍邊的背心和短褲。
夜涼如水。李孝寅比剛進校時長高了三厘米,從有碎劉海到露出光潔的額頭,整個人的氣質成熟了一些。
“怎麽坐在這麽黑的地方,差點沒看到你。”
李豫則這才意識到自己坐在照明燈投下的光圈之外,半陰影中。
“随便選了個位子,沒注意。”
“喏。”李孝寅向他伸直手臂,手掌往下松開,挂墜掉到半空中一蕩一蕩。
李豫則接過來,問道:“怎麽會在‘柚意思’?”
李孝寅在他隔壁位子坐下來,喝了口水,耳鬓挂着細小的汗珠。
“今天上午和任泰豪、馬廉安在那兒喝東西,我看到收銀臺後面有個‘失物招領’的标牌,下面就挂着這個。你還記得那只叫雪糕的三花貓嗎?那天它主人看到它蹲在門口地上,用爪子掏一個繩子玩,才發現原來是個挂墜,以為是店裏客人丢的,就暫時保管起來了。”
李豫則把護身符舉起來,對着光,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是雪糕幫了自己這個大忙。
“放心吧,幫你檢查過了,沒有貓毛。”李孝寅又喝了口水。
李豫則把護身符戴在脖子上,放到衣服裏面貼身藏好,問道:“你們怎麽去‘柚意思’了?”
“他兩準備辦一個暑假理科輔導班,針對高二學生的,想讓我加入。”
“你怎麽想?”
“去。反正暑假沒事,整點零花錢用用。七月開班,現在是招生階段。”
“場地租好了?”
“嗯,任泰豪一個親戚家的空房。”
李豫則沒說話。兩個人越過操場看着對面的教學樓,那裏有幾扇亮着燈的門窗,像小小的幾何圖形。李孝寅問道:“你在上海做什麽?”
“去德國領事館申請簽證,順利的話,下個月去歐洲旅行。”
“你一個人啊?”
“跟我姑姑。”
“去多久?”
“十天。”
“哦。”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起看着操場,鐵鏽紅的塑膠跑道上,還有三個人在跑步。
“跑步是不是你堅持最久的事情?”李豫則忽然問。
李孝寅開始咬着下唇的一側,李豫則知道,他思考事情的時候就喜歡做這個動作。
“按照時長計算的話,肯定不是。”
“那是什麽?”
“喜歡你。”
李豫則緩緩轉過臉,幾乎用受傷的眼神看着李孝寅。
李孝寅繼續說:“哪怕一次跑步半小時,跑一千次也就二十天,跑一萬次也就七個月。”
李豫則按着眉間,輕聲說:“你別玩我了。”從座位上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六年了,阿則。”李孝寅在他背後說,“我從十二歲就喜歡你,沒有間斷過。”
晚風飒飒,看不見的地方傳來低低的蟲鳴,讓這夏夜顯得格外寂靜,時間也減慢了。
在李孝寅的眼前,回憶中的畫面一一閃過。
初一,學校舉辦放風筝大賽,你拿的是一只圖案設計十分精美複雜的貓頭鷹,那應該是你自己畫的吧,炫酷死了。不過,哈哈,它後來和另一只蝴蝶纏在了一起,在老師的幫助下才得以解脫。你沒獲獎,但我的眼裏卻再也不見其他的風筝。
初二開學,第一次升旗儀式。你是升旗手,戴着紅領巾,穿着育才的校服,白短袖,深藍色的長褲,那天早上風很大,旗杆上隐約可以聽見不鏽鋼之間摩擦碰撞的聲音,紅旗背透陽光,緩緩上升,獵獵作響,大家都唱着國歌,對國旗行注目禮,我卻一直看着你。你認真、專注的表情令我深深着迷。
初三,外公生病,我請假後回校,停在公告欄前看模考排名,你的名字依然在最前面,耀眼得像一句口號。這就是我暗戀的人啊,他是全校第一名。
高一,當我走進二班教室,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你,那一刻我有多驚喜,就好像,就好像被路過的神明撫摸了額頭。
阿則,親愛的阿則,這些要怎麽跟你說?要如何讓你理解,我不止喜歡你,我對你是崇拜啊。
李豫則自然不知道李孝寅這一瞬間的心理活動,他只是聽到李孝寅說喜歡自己很久了。
他深吸一口氣,回頭看着李孝寅。
“我不管以前,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他顯得很鄭重,“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李孝寅直視他的眼睛,像做錯了事、又渴望糖果的小朋友。
“喜歡。”
“喜歡就在一起。”
李孝寅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被原諒了,眼睜睜看着對方,慢慢起身。
“阿則...... ”
兩個人就這麽站着,四目相對,李豫則忽然轉身背對操場,往前一逼,李孝寅不得不順勢坐了回去,李豫則便彎下腰,手撐着後排高高的臺階,把李孝寅圍在了手臂中間,俯視着他,眼眸中的光如暗夜星辰:
“既然喜歡,當初為什麽要分手?”
李孝寅仰頭望着他,左手伸到李豫則的脖子後面,往下一按,他們的臉離得更近了。
“我錯了,豫哥,”李孝寅的雙眼微微發紅,仿佛蒙上一層氤氲的霧氣,襯得面容更加俊美,“原諒我好不好?”
李豫則用目光撫摸了一遍孝寅的臉,閉上眼直起了身,幾乎咬牙切齒地嘆道:“你簡直,不是人類。”
李孝寅說:“陳會甲出事後,我很愧疚之前不夠關心他,我想懲罰自己。”
“你懲罰自己的方式就是跟我分開。”
“因為我們在一起真的很快樂。但不止這個,我還有一個心病。”
“什麽?”
“我好像真的會給親近的人帶來厄運,跟災星一樣。我怕了,我不想拖累你。”
“就是因為這個嗎?”
李孝寅沉默以對,李豫則在旁邊的位子坐下,重複了一遍問題:“這是唯一的原因嗎?”
“對,這是唯一的顧慮。”
“那你不用擔心了。”李豫則如釋重負似的,他從前絕不相信自己會說出下面的話,但他确實一字一頓地說了:
“因為我是狗來富,我是福将,我們天生一對,”李豫則側過臉看着他,“災星先生。”
孝寅向他露出一個苦澀又甜蜜的笑容,眼睛紅紅的,像熬了幾天夜一樣。豫則一把把孝寅攬在懷中,下巴抵着他的額頭,右手撫摸着他的後頸,孝寅擡起臉,在豫則耳邊喃喃私語:“我們今晚去哪兒?”
“去我家好不好,沒人打擾。”豫則想起來,李哀民今晚有酒局,估計很晚才回來。
“我回去跟阿婆說一聲,順便換身衣服。”
“好,我在門外等你。”
李家門廊的壁燈亮了兩盞,豫則牽着孝寅的手走過屋前的小花園,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玫瑰香氣。家裏果然沒人,只有葉姨房裏的燈是亮的。
豫則讓孝寅先悄悄上樓,自己在客廳倒水喝,葉姨聞聲出來,看到他,便問道:“你護身符拿回來了?”
“嗯,拿回來了,”李豫則把水杯輕輕放在桌上,“我爸有沒有說他什麽時候回來?”
“小錢剛打電話說李總今天不回來。怎麽了?”
“哦,沒事。”李哀民在廠裏有自己的住處,有時候有事不回來就讓錢助理跟葉姨打聲招呼,豫則已經習慣了。
“我上去了,您也早點睡吧。”
孝寅正坐在豫則的書桌前,聽到門把手轉動,回過頭來,看豫則在身後關好門,走到自己面前,才小聲對他說:“你家隔音真好,我都沒聽到你上樓的腳步聲。”
豫則從後面抱住孝寅,歪頭在他耳邊說:“你要那麽好的隔音想幹嘛?”說着,上半身往前一探,伸手關上了窗戶,拉好窗簾。
“這樣更隔音了。”豫則拉起孝寅的手往卧室走去,一直走到最裏面的浴室,轉身,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把他按在牆上,同時梳洗臺鏡子的燈也亮了起來。
豫則兩條筆直的長腿分站在孝寅左腳的兩側,像狼一樣湊近他的脖子聞了聞,故意皺起眉頭說:“你得再洗一次澡,跟我一起。”
孝寅臉一紅,豫則冷冷地說:“怎麽還害羞了,我又不是沒見過...... ”
孝寅掙脫他的手,猛地翻身把豫則按住,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同時擡起手臂,麻利地褪去了上衣。
豫則靠在牆上,一手摟過他的腰,另一只手的食指擡起他的下巴,說道:“挺自覺。”垂着眼皮,一直往下看去:“褲子呢?”
“這就是你報複我的方式嗎?”
“對啊,我記仇。”
孝寅忽然舔了舔嘴唇,往卧室裏看了看:“豫哥,我渴了,你家有水喝嗎?”
豫則眉毛一挑,略帶質疑地确認道:“你是說真的口渴?”
“對啊,我剛急着出來,忘了喝水,現在嗓子幹得冒煙。”
“你不早說。等着。”豫則一聽孝寅渴成這樣,心疼得皺了下眉,也不裝高冷盡情撩撥他了,一秒被打回原形,變成照顧人的乖小狗,去二樓客廳接了一大杯水拿進來。
他推開浴室門的時候,發現孝寅已經站在花灑下面了,被細密的水霧籠罩着,低頭看手中的一個瓶子,上面是他沒見過的語言。
“那是洗發水。”豫則把隔在他們之間的玻璃門拉開,孝寅攀着門框探出頭來,接過水杯咕咚咕咚喝着,手指上全是剛淋的水,皮膚白淨細膩如羊脂美玉,豫則看得入迷,等孝寅喝完,才回過神來,幫他把杯子放在洗漱臺上,一轉身,手便被孝寅牽住了。
“你不是說要跟我一起嗎?”孝寅笑得不懷好意,像個蠱惑人心的狐貍精,用力把他往裏一拉。
水汽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