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見過他的
你見過他的
六月八日也是個陰天,最後一門外語考完,李豫則從七號考場走出來,校外站滿了焦急等待的家長,李哀民和李梅真也在其中,他們事先肯定沒商量好穿什麽,一紅一白站在一起,産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擊,李豫則就是眼神再不好,也被迫注意到了。
他忍住沒問李哀民怎麽不穿那件常穿的藍色Polo衫。
“哈哈我的寶貝侄子!辛苦了!辛苦了!”姑姑滿面笑容,給了李豫則一個熱情的擁抱,李豫則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笑道:“姑姑也來了?”
“感覺如何?”李哀民拍拍兒子的肩膀,親切地問道。
“哎,這還用問!”李梅真用開玩笑的語氣責怪哥哥,“阿則有多穩,你這個當爸的不知道啊?走,我們吃飯去。肯定餓了吧?”
李豫則被姑姑拉着,回頭在人群中尋找李孝寅,等到車子慢慢開了,才看到李孝寅在路邊和任泰豪說話,他們是一個考場的。李豫則一按下窗玻璃,李孝寅就擡頭看到了他,任泰豪順着李孝寅的目光看過來,眼睛一亮,朝李豫則揮揮手算打招呼,看他的表情,考得應該不錯,李豫則搖了搖手作為回應。李孝寅卻以為他在跟自己告別,那種要去很遠的地方才會有的告別,雖然不知道為何要這樣,但也舉起手,疑惑地擺了兩下,兩個人就這麽看着對方遠去。
“今晚可以估分了吧?”李哀民問,今天是他自己開車。
“嗯。”豫則應着,“我們去哪吃?”
“醉家食客。你姑姑饞他們家做的螃蟹炒毛豆。”
“我饞哦?你也不也愛吃六月黃?”李梅真嗔怪道。
“沒你那麽愛吃。我是沖着炒豬腰子去的。”
“有本事你別吃。”
李豫則難得聽到他們兄妹拌嘴,覺得挺有趣的,問道:“姑父怎麽沒來?”
“他在單位走不開。德國也去不了。”李梅真輕輕嘆了口氣。
原來,姑姑去年底退休了,一下子多出許多時間,就計劃去歐洲旅游一趟,剛好阿則也考完了,司加加讓他們一起來,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兩個月前,李梅真在網上預約了去德國領事館面簽的時間,她和李豫則明天要帶着申請材料去上海。
在醉家食客三樓的包間剛坐下不久,熱菜就上來一道,李豫則餓了,先夾了塊肉吃,李哀民看他吃東西的樣子,畫面很是熟悉,忽然想起來,就說:“你回去記得把護身符戴上。”
考前丢護身符,李豫則之前有意隐瞞,是怕李哀民為此感到不安,現在考完了,他覺得瞞不過,也沒必要瞞了,就坦白道:“我護身符丢了。”
李梅真馬上看向哥哥。
果然,李哀民臉色一變,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什麽時候丢的?怎麽戴在脖子上也能丢?”
李梅真聽李哀民的語氣有些嚴厲了,勸道:“別着急,說不定明天就自己出來了。你跟孩子吼什麽?”
“還不着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護身符沒了就沒了,又不是買來的。”
“那,阿則,你回憶一下,在哪兒丢的,看能不能回去找找?”李梅真對阿則使眼色,暗示他認錯态度好點。
李豫則說:“大前天放口袋裏,騎車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丢哪兒了。”
李梅真倒吸一口涼氣:“這都三天了,恐怕被誰撿走了。”
“反正,找不到別出國了。”李哀民把筷子重重一摔。
李豫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李哀民老糊塗了,難道沒有護身符就會死嗎?
“那怎麽行,我們往返機票都買好了。”李梅真有些急了,為防出簽慢,她機票買了三周後的,也就是七月一日。
“錢就算打水漂了。沒有護身符,他不準出去。”
“哥,你怎麽這麽固執!德國簽證很難下的...... ”
李哀民沉着個臉,悶不作聲。
李豫則從小到大沒看過爸爸對自己發這麽大脾氣,心裏也是很不服,忍不住說了句:“你這是封建迷信。”
李梅真想阻止阿則已經來不及了,不等哥哥發火,趕緊打圓場說:“哎,阿則啊,不要這樣說,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對不對?”
剛好這時房門被敲開了,服務員送菜來。
李哀民忍住沒說話,只是眉頭皺着,眼睛瞪着,臉色跟桌上的炒豬腰子差不多。
李梅真等服務員走了,對李哀民說:“他又不是故意丢的,這不是不小心嗎?你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啊。”
李梅真說的在理,李哀民逐漸冷靜下來,但他需要一個臺階下。
李豫則知道他爸是勸不動的那種人,父子倆對峙的結果就是沒結果,于是他沉住氣,站起身說:“我去找。”
“坐下,”李梅真拉住他,“傻孩子,吃完飯再說。”
李哀民皺着眉頭嘆了口氣,悶悶地說:“吃完飯再說。”
李豫則又坐了回去。這頓飯吃得心塞,三個人各懷心事。
到家後,李哀民又把李梅真送回去,兄妹倆斷斷續續聊了一路。
“他護身符丢了,我心裏總不安生。”
“我知道,但你先放心把阿則交給我,我保證他好好的,就出個國而已,實在不放心你也跟着。”
“我就這一個兒子了。”
“我知道。”李梅真的心也忽然被扯了一下。
阿則說李哀民封建迷信,可他不知道,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迷信。
李信昶死的時候,二十一世紀剛起了個頭,在這個縣城,自殺跟犯罪一樣見不得人,自殺的人就是精神病人,是瘋子,腦子有問題。李哀民也搞不明白信昶為什麽要自殺,但他不想讓兒子死後還“活”在不相幹的人的流言蜚語中,就和信昶的媽媽商量好,一致對外宣稱信昶死于先天性心髒病。那一年,李豫則剛滿五歲,李哀民年近半百,他人生第一次感到很慌,整天心神不寧,生意也做不好,後來朋友幫他問到煙青山一個有名的禪師智焰,李哀民親自拜訪,跟智焰長談一番,臨走智焰送他一枚金絲楠烏木做的挂墜,讓他給小兒子戴着,可保平安。李哀民為了方便稱呼,就跟李豫則說這是護身符,其實嚴格來講,護身符是道教所有,不是佛家的。
阿則這十年來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聰明,讀書好,遇難成祥,李哀民都覺得是這枚護身符在默默護佑着他。李梅真直到今天看到哥哥的反應如此之大,才覺得他魔怔了。
“哥,你聽我說,”李梅真語重心長,“阿則他就是自己福大命大,哪能全是護身符的作用呢?如果真找不回來了,以後阿則難道就不出門了嗎?你天天給關在家裏?那也不現實啊。”
李哀民沉默良久,最後終于松了口。
“你們路上注意安全。還有,不要跟他說他哥是怎麽死的。也不要去法國。”
李豫則回家後,沒有去網上估分,在外一天,他有些累,就早早洗漱上床了,手機沒有震動也沒有提示音,只有□□群裏有幾條無關的消息。李孝寅說高考後再說,李豫則就等他來找自己。
萬一等不到呢?李豫則把手機丢在一邊,心煩意亂。
第二天,在去上海的動車上,李梅真問李豫則,護身符丢了,他自己有沒有感覺,會不會心慌、不安。李豫則說沒有。
“我爸是老古董。講不通。”
“那也是關心則亂。你爸就只有你了。”
“他不是還有何玫嗎,他們還可以再生一個。”
“誰說的?你爸不會再生了。而且,何玫也不能生。”姑姑輕描淡寫地說。
李豫則反而感到意外,開始重新審視李哀民和何玫的感情。他這樣一個封建大家長式的生意人,放棄生育跟另一個人在一起,大概是真愛吧。李豫則很自然地想到自己那同父異母的哥哥,可他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就去問姑姑。
“你怎麽問這個?”李梅真一下子警惕起來。
“就突然想起來了。”
“哦,”李梅真安靜了幾秒,像在努力回憶似的,“你哥他叫,李信昶。”她告訴阿則那兩個字怎麽寫。
“信昶,信昶...... ”李豫則在心中默念,如夢初醒,他長到快十八歲,才知道自家工廠為什麽叫“信民”,李信昶的信,李哀民的民。說明爸爸很喜歡、很看重他,可惜,那麽早就去世了。
“他得了什麽病?”
李梅真等到動車廣播報完下一站的站名,才回答道:“先天性心髒病。”
“真可惜,我都還沒見過他。”李豫則望着窗外不斷向後退的廠房和高壓線塔,一只白色的鳥在低空劃過。
李梅真卻笑了一下:“你見過他的。你們還說過話呢。”
李豫則轉頭看向姑姑。
“你記不記得你三歲的時候,差點被‘拐賣’過?那個‘人販子’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