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雪月霜
雪月霜
八月初,水叁陸,趙氏方圓十裏宮。
觀潮南殿,一片死寂。
那日神龍榜公布後,長孫琰親自前去,将趙無瀾狠罵一頓,甩了三巴掌,才勉勉強強把人帶回水叁陸。
回到宮內,他就傷口發作,水火攻心,再次昏迷不醒。他昏過去時,懷中還躺着一具白骨。
是趙晏清從第伍陸斷陷湖底下撈出來的。
沾花惹草,莺莺燕燕都害怕得緊緊遠離,好在煙橋姑娘心思細膩,也不怕鬼神傳說,不辭勞苦地和百裏途一起照看他。
恹恹睡夢中,趙無瀾仿佛深陷寒潭,潭底有人,血紋交錯,正是骨柔禁地的情形。
當血肉模糊的少年向他哀嚎痛呼時,他又感到烈火如澆,一時間,水深火熱,掙紮不已。
“師兄……救我……為什麽不救我……”
熟悉的哀聲徘徊意識之中,趙無瀾渾身冷汗,猛然驚醒。
懷中白骨暖不熱,觸來驚心之寒。
“嘗年……”
他眼眶紅濕,抿着唇,一截一截,狠狠将那具白骨折斷、又死命地捏碎、連着頭骨,一起找了漆木盒裝起來。
“你不是說,你不會死嗎……就是痛不欲生,求死不能、你都不會妥協,你騙我,竟敢騙我、我恨你,恨透你了啊——!”
盒鎖落,清淚染,梨花如雪,霎時間盛開。
厚重的白梨花不斷綻放,很快包裹住整個骨盒。
沾花聽到流珠閣動靜,懷着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進來。
當他看見白骨生花,就知塵埃落定。
“他……生前是不是很喜歡梨花?”
趙無瀾将骨盒充作睡枕,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垂眸颔首。
“我們木系的人,若生時不遇所愛,死後白骨則會化為孤零零的花朵,無根蒂,飄如塵。是解脫,也是未得長生,未得眷屬的遺憾。”
從前在神龍山,趙無瀾不好好聽講,這些規則他都不甚了解,如今聽過,唯有苦恨暗生。
“是啊……他誰都不在乎,誰也不稀罕。”
沾花不敢再多言,叫後廚準備飯食。莺莺接着準備好衣物,仔細又利落地捧上,柔柔笑問:“小主,你最喜歡這兩件衣服,今日想穿哪個?”
看見熟悉的景色,聽到相識的曲調,都能勾起當時的回憶。趙無瀾看着品月或滄藍色錦緞,唯覺諷刺的落寞,他擺擺手:“不要了……都燒了吧。”
“随便拿件黑的就行。”
“啊……哦。”
莺莺郁悶地退下,恰巧碰見長孫琰。
“将軍好。”
“嗯。”
長孫琰一掀簾子,招呼不打,坐在趙無瀾房中圈椅上。
“終于醒了。”
“再不醒都要給你準備後事了。”
趙無瀾側着身,黑發随意瀉下,他強行胡亂抓了一把,撫上眼睛又蹙眉:“想點兒好吧……煩。”
長孫琰過去,勒住趙無瀾的脖頸,夯他的頭:“趕快給老子爬起來,你娘最近着涼身體不舒服,讓她回水叁陸了,第伍陸那邊修橋賬務什麽的,你去看着。”
“……神龍榜第一你也不要,非把自己調到第二位,可是出了大風頭了。”
話畢,長孫琰從袖中掏出一塊很輕薄的玉,成雪花狀,綴着紅色流蘇:“雪月樓派人送過來的,想見裏邊兒誰都行。”
“哦……天盜火是不是也在?”
趙無瀾聲音很低,有氣無力的,忪忪地接了過來,又想起煙橋他們的委托,瞬覺近幾日耽誤太久,悔恨難免,苦澀難言。
“不是吧,你拿着行月令,想去見男人?”長孫琰試着笑了幾聲,“……我兒子可真有出息啊。”
“神經病。”
趙無瀾戾氣上臉,把人轟走,整理着裝,直接離開方圓十裏宮。
黑衣飒沓,帶着無形的落寞,然而剛走不遠,就有一紅衣金章的同齡人追上。
“呦!堂哥嗎不是,上哪裏去呢?”
長孫明樂呵呵騎馬湊過來,風光自得。
趙無瀾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冷厲:“妓、院。”
長孫明被他吓一跳:“你是過去快活呢還是殺人呢,繃着臉,得了神龍榜第一還不高興?修行四年這把值了啊。”
“第二。”
他寒漠地丢下兩個字,乘着風雪馬疾馳而去,不再顧長孫明死活。
雪月樓。
一襲黑衣爍流光,風風火火飛身下馬,手中抓着行月令,暢通無阻。
“你等我呀哥。”
長孫明駕着馬接續而來,摟上趙無瀾,後者滿臉不耐,将其手掌擺開。
“請問,你們這裏管事的是哪位?”
趙無瀾喊住一位離得近的姑娘,然而沒有趾高氣揚睥睨衆人的架子,反而恭恭敬敬的,沒有半點富家子弟的輕佻纨绔。
與先一步竄入樓中穿花問柳的長孫明形成鮮明對比。
“在五樓流風閣,找容失哥哥。”
“謝了。”
趙混世的大名無人不知,姑娘羨慕地瞅他幾眼,又目送他登樓。
雕花舞鳳的扶手沁出涼意與木香,上至四層,拐角迎來一人。
那人依舊蒙着半張臉,衣擺曳出藥的清苦味道,帶着若有似無的熟悉感。
“天盜火。”
趙無瀾與其擦肩,然并不放過。
“那日西海,我離去後,又發生了什麽?”
天盜火側身避開,神情淡漠:“憑什麽告訴你?不是你把人推下去的?”
“可你救了他。”
趙無瀾篤定。
“令主趕在他參加五行祭典前,命令一行人将他截殺,并且在死前還要物盡其用。”
天盜火眼神中充滿嘲諷,圓了他的謊。
“什麽叫物盡其用?”
趙無瀾拳頭青筋暗現,壓抑着無名的惱怒。
“你是水叁陸的繼承人,這個詞,無論怎樣,都是懂的。”
“留的字跡,是他最後的話,愛信不信去吧。”
天盜火不再解釋,轉身離開。
趙無瀾心中尚且琢磨那個“物盡其用”,擡腳上樓。
——第伍陸的詭面村,那群雕琢同一副面孔的血偶人,果然還是有問題。
遠聽見流風閣杯盞碎裂之聲,若不是夾雜着那位長孫明的嚷聲,趙無瀾也不至于加快腳步。
“說了今日不待客,這位公子勿要放肆——”
花容失面色沉沉,直接上手甩了長孫明一巴掌,長孫明目瞪口呆,本來不忍心動粗……确也沒出手。
但是趙無瀾踏進流風閣時,偏偏看見那白衣人跌倒在地。
花容失摔抵在一镂金木箧上,烏發散落在狼藉渣滓之中,渾然一副被歹人欺負的模樣。
“你淨會給我找事!”
“我沒……”
趙無瀾瞪長孫明一眼。後者有苦難言,識相地退了出去。
花容失側身對他,屈了屈腿,血跡滲出一小片褲腳,眉頭輕皺。
怎麽裝一下,賣個慘,還真給傷到了呢?
“不用急,慢慢起身。”
趙無瀾俯身,輕輕拉起對方的手,清隽的眉眼緩緩擡起,兩人皆是一驚。
“年……”
“——原來是趙小主,久仰大名。”
花容失阻斷他說話,拂開抓着的手,似有疑惑,便笑問:“方才是在喊我嗎?”
趙無瀾定定地望着他,從眉心到耳廓,其實無一相似。
花容失一顆心提着,并不多麽忐忑萬分,只是浸透着駭人的冰冷,愈發往下沉。
——別再看他了。
他不明白,這種莫名的情緒因何而生。
“……我又非天庭的仙子,趙小主也該看夠了。”
避開趙無瀾,花容失拾起先前随意挂在花凳上的外衣,略顯虛弱地披上,又取出紮入小腿的碎瓷。
臉色不太好。
趙無瀾看他背影,身形,走路姿勢都不甚相似。
說話方式也不對。
“……你叫花容失?”
“嗯。”
青衣少年淡然點頭,對着受傷的小腿卻一無所措。
“止血藥,防感染的擦上,再包紮一下吧。”
“哦,”花容失翻找櫃子,煞費心力地端上來一個醫藥箱,看着裏邊瓶瓶罐罐又犯了難。
趙無瀾站在對面,似是而非地打量着對方一舉一動,簡單掃過藥物種類,卻不經意看見一瓶子,分明寫着鶴枝靈丹。
體弱多病,不通藥理,天盜火又恰巧出現……疑慮增生。
“喏,這個,外敷。”
趙無瀾輕巧挑出鶴枝靈丹,挑眉遞上前去。
然而,對面一點兒猶豫都沒有,接過,笑吟吟的:“傳聞中的趙混世還很懂醫藥啊,佩服。”
眼見那顆鶴枝靈丹就要被暴殄,趙無瀾及時止損,先前的僥幸猜測一落千丈。
“沒有,拿錯了,”趙無瀾換給他另外一瓶,“旁邊那個才是。”
“要是濫用這個藥,你的腿會廢掉的。”
花容失乖乖聽話,從善如流,輕盈地說:“唔,還好趙小主提醒及時。”
趙無瀾扶額坐在對面,半信半疑地倒了茶。
如果是那個人,不會連鶴枝靈丹都不了解……可如果是他,又實在荒謬到自己都不信。
說到底,還是他不能接受那個人離自己而去吧……
玉盞落桌,青衣少年包紮好傷口,仰頭起身坐于對面,忽而說:“我們見過的,還結了梁子,趙小主忘記了?”
趙無瀾淡淡掀起眼皮,随之而來,是對面前此人徹底的疏離:“哦。當然記得。”
“那時,你們守在湖岸,湖底慘絕人寰。”
花容失面色毫無波瀾,只有眉頭被雨晴的日色淺覆一層:“這麽快就要表明立場了?”
“這算承認?”
“你不是親眼見過了。”
一聲笑。
亦生笑。
花容失以為他會深究,尋根問底,然而沒有,對方眉漸舒,松了手裏杯盞,轉而從袖中展出一幅畫像,鋪開在他面前。
“你一定認得這個姑娘,人我要了,開價吧。”
話題轉換忽然又生硬,花容失愣了半晌,才垂眸去看。
“唔……你要的姑娘,莫非叫畫柳?”
趙無瀾後倚抱臂,目光移向別處:“嗯,對。”
“要不你們兄弟兩個商量一下吧,”花容失唇角微揚,些許玩味,“方才一上來,那個長孫明也跟我要這人。”
趙無瀾可見地皺眉。
“所以。怎麽說?”
“雪月樓的人,是贖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