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詭骨癡
詭骨癡
神龍臺的投影,在欲晚黃昏中,幾乎看不清。
一開始,趙無瀾占上風,等到面熟的女子逐漸摸清他招式套路,天色已晚。
“果然是你。”
趙無瀾無論出什麽招,對方都沒有傷及半分,晦如深本人就像一混水,一個死物,雖有靈智,但仿佛無實體。她也拿刀,刀刃短促神秘,殺人無形。
一個疏漏,竟被對面黑衣女子割傷足足有十刀。
趙無瀾對傷口後知後覺,直到他用滄瀾生堪堪躲過致命一擊,才發覺那些刀口狠厲無比。藍色衣裳緩緩滲出黑血,那些刀刃上似有千年寒冰,一點點滲入體內火元素中,頓時讓他血脈絞痛。
晦如深似有猶豫,畢竟基于局勢身份,她不能殺掉趙無瀾。
“放棄吧,神龍榜第一,好久都沒人敢登臨了。”
自從五大高手降世,這年度榜首就黑幕不斷,混入參賽者中,換個假面,在晉級賽中将某些強勁選手除掉。
趙無瀾別的都不去想,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贏到明天——
因為,某人遇見這種情況,定然和他一樣,決不妥協!他相信,相信嘗年,幾乎勝過相信他自己……
——他們說好的。
“趙無瀾,快起來!指望你贏獎勵呢!”場外看戲的李泯然大吼一聲,和百裏途他們,一起給趙無瀾打氣。
“咳咳咳——”
趙無瀾肩膀被暗刀釘在牆上,他發絲淩亂,沾着血糊在半邊臉,唯有瞳孔黑沉炯然,看見他燒灼的不息的火。
“放棄、絕不、可能!”
他手臂早就被割傷,麻木地拔不出肩上的匕首。于是,趙無瀾喚起火元素,直接将那刀子燒熔,溶液即刻滲入肩上血肉,甚至慘絕地發出滋滋的焦灼之聲。
他又用冰霜将傷口凍住,撐着背後的牆一借力,用滄瀾生飛身襲向晦如深。
晦如深眼神微爍,她以為對方又要用玉聲碎或是水天涼,照前來擋,然而,乍一對上那人滿是殺意的眼瞳,她就知道情況有變。
趙無瀾将水火元素相融,這也解決了要為招式取名字的麻煩——
瓊滿枝還是那個瓊滿枝,不過通體冰透的寒刃中,自內而外都流着焰色。
“如果沒猜錯,你也是偶——”
冰花随趙無瀾內力乍開,一瞬間通通紮入那具黑衣之中,而在接觸對方之後,寒刃被中央的火吞噬,染過血後,化作鮮靈的赤色!
晦如深身形一滞,濃烈強勢的火元素燒灼着她的“骨架”,寒冰又凍住那火焰,緩緩從傷口處流出。
強大的相克內力猛然沖散長纓,趙無瀾黑發随掀起的烈風而傾散,水火相絞,他卻不知疼,狂躁地使用雙重元素,直到晦如深脫身閃避,飛出五行宮,告敗。
夕陽被怒卷而來的黑夜沖淡,晦如深猝不及防撤退,趙無瀾竟然沒收住手,剎那間喉中鮮血逆湧。
他的血混着水系內力濺到腰間別着的木簪上,霎時,梨花如雪。
趙無瀾扶着牆壁,跌跌撞撞走出,即使滿身傷,滿身血,他竟笑得出來。
梨花清香如故,綻于溫熱掌心,豆沙色袍子的人好似現于眼前。
“年、年……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失血過多,水火失衡,趙無瀾扶至欄杆,倏然間頭重腳輕,不及衆人喝彩,他竟從三樓一頭栽了下去。
阖眼,天地變色。
“趙無瀾!!”
嘗年目睹這一戰全程,當趙無瀾昏迷摔下去時,他唯覺心髒驟停。
雪月樓的紅欄杆被他攥出深重的指痕,鮮血緩緩從指間流出,吹入的晚風,似乎托來了趙無瀾想對他說的話。
“你真是個傻子……我讨厭你……”
嘗年緩緩蹲下身子,不斷喃喃自語,困他多日的低沉悲郁,再次因為趙無瀾,消解成松懈的淚水,他還是埋頭痛哭。
“對不起,我不會去……我也不回來了……對不起……”
心思敏感的十七歲,偏偏要遇見能讓他展現脆弱的人。
雪月樓緩緩安靜下來,跳舞練歌的姑娘少年們似被他感染,紛紛停下。花容失無奈地遠觀,也替他分一些憂色。
“嘗年,你站起來。”
赤衣鎏金的少年走到他身邊,這是天盜火第一次完完全全脫下那身黑袍,展現出他本來的樣子。
他不喜歡黑發高束,也不喜歡身纏玉纓,更不喜歡滄海或品月的藍。
他是長孫否,他也是天盜火。
嘗年怔怔擡眼,茫然地看着他。
天盜火俯身,拉起嘗年的腕子,走進流風閣,給他手上傷口塗藥。
“你再看我也沒用,我說了,我不是趙無瀾。”
天盜火眉頭很冷,與此前說話時,語氣很不相同。
嘗年等他塗完藥,垂眸,收回手。
他慢慢地恢複情緒,起身,倚在花鳥圖的屏風邊。
室內安靜很久。
還是嘗年先開口:“是你做的。”
天盜火轉過身,坐在那蝙蝠吉祥紋的凳子上,靜靜點頭。
“你生氣了?”
“沒有。”
嘗年深呼一口氣,不再與他對視。
他初來中陸那日,為遮掩頭臉包紮,扮作天盜火,與長孫否一同進入地符宮。他登記的名字,自然是“天盜火”,而長孫否登記的名字,是“晦如深”。
“這次五行祭典,我沒有随意地殺掉參賽者。晦如深也沒有。”
嘗年不語。
“明日,我會對上趙無瀾,”天盜火攥了攥手指,他仰頭,看着嘗年,“他今日損失慘重,明天爬不爬的起來都是問題。你會希望看見這種局面麽?”
嘗年沉默片刻,他擡腳轉入屏風後,按時喝斷木配的藥方。
藥的清苦味道緩緩逸出,嘗年愈發明晰的新聲音傳到屏風外。
他還是說:
“你們從前就有些恩怨。我想,與我無關啊。”
長孫否聽罷,面有詫異,然而,起身離開時,卻是笑了。
……
南山五百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盛夏三伏天,今日卻陰雲滾滾。濃厚暗雲中,似乎夾雜着人群的沸騰,與精心謀劃的靜谧。
趙無瀾一覺睡至午時,昨日被打得骨頭酸痛,今天這至關重要的歷史性決戰卻無人喊他。
等他終于從榻上翻身坐起,心下猛然一驚,急速下了床,就要胡亂地跑出去。
然而,開了房門,剛透進一點點光亮,他就砰地關上了。
要是嘗年風風光光地站在神龍臺上,而自己一團亂麻,多丢人!
于是,趙無瀾花了半炷香時間,把自己捯饬了一番。
——嘿……又不是去說媒相親!本大爺就是六陸第一帥!
趙無瀾放棄滄藍色的那件,換了品月色的,壓下禁不住上揚的嘴角,邁着輕快的步伐,滿面春風地走了出去……肩膀真疼,快擡不起來了。
五行宮昆陽棧的樓道裏全是看客,見到趙無瀾,紛紛避開一條道。
“趙哥哥~你今天真帥!我要嫁給你!”
李泯然帶頭開始迷弟行為,安靜的空氣瞬間嘈雜爆裂。
趙無瀾給他比了個匕首割脖子,在衆人注視中笑洋洋下樓去。
陰雲萬裏,長天色沉。
趙無瀾笑意淡去些,恢複正色,走上神龍臺,卻有些茫然了。
偌大的高臺,僅有他一人,悶熱的風飛揚衣衫,心情卻逐漸低沉。
倏然間,背後一陣刁鑽的暗風襲來,趙無瀾敏銳地轉身,一出手,卻被來人強勁地握住。
赤衣鎏金的少年蒙着面,與他差不多身量,眉眼亦相似,趙無瀾一下子辨認出是天盜火。
“恭喜你來到最後一局。”
長孫否音調平平,透着與人不熟的冷意,而後,說出的話令在場所有人震驚。
“我棄權。”
他向趙無瀾微微一笑,然而對方看不見。赤色如火,揚如魅影,乘着雷火麒麟,瞬間消失在五行宮天際。
趙無瀾原地懵住,而後,身心逐漸戰栗。他緩緩攤開掌心被遞過來的紙條,不祥的預感幾乎将他神智沖垮。
從天而降的暴雨霎然滾落,暗雲湧動,驚雷陣陣。
他指尖顫抖,紙條在一瞬間被雨水打落,趙無瀾啞的說不出話,他慌張失措地跪下去,在雨水亂湧中尋找那張字條。
他不信!他不信!
——他滿心惴惴歡喜地等了大半年,卻只等來嘗年的死訊?!
字條在他掌心,和着暴雨與傷心欲絕,一點點沖碎、化成齑粉。
五行宮的看客們,喊着“下雨了、下雨了”,紛紛掃興地撐着油傘歸家,偌大一個宮殿,一個神龍臺,随天色愈發黑沉濃厚,只剩下趙無瀾一人。
五百二十六年的神龍榜更新名單,趙無瀾跌跌碰碰轉身,泛着彩光暗紋的神龍榜在雨天熠熠生輝。
第一,水叁陸,趙無瀾。
沒有任何喜悅,沒有任何興奮,他像發了瘋,不停往下翻榜,直到寒雨澆透他滿身,直到指腹被磨出鮮血,直到他心中徹底絕望……
他都沒有看見那個名字。
“嘗年!趙嘗年!你個騙子——你給我滾出來、滾出來啊——”
“我們明明說好的、說了四年,今年是第五年,你為什麽不遵守約定……為什麽!”
他根本沒參加,沒參加……
可他怎麽會不參加呢?!
一直到夜雨聲重,趙無瀾還跪在神龍榜前,捂着額頭,随着不懈的雨勢淚流成災。
“嘗年……成為第一的代價是你,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你回來好不好……我不該讓你一人往北走,不該讓你一個人……”
斜風亂雨吹刮入窗,嘗年臉上的紗布被重重淋濕,長發亂卷,他眸色黯淡,看着雨夜中倉皇伶仃的人,竟也嘗到雨水的清鹹苦澀。
修長的手指緩緩擡起,解開發間腦後的繃帶。
那張臉終于痊愈,但也不再是他了。
伸手合窗,屏去一切風雨嘈雜與人心琢磨。
——此後,他姓花,名容失。
“我就猜到,你會這麽做。”
屏風後,踱出赤衣鎏金的天盜火。
“那張紙條,你給他寫了什麽?”
花容失淺呵一聲,搖搖頭,一笑璀然。
不過是——
“年已去,骨長寒。”
罷了……
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