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魂牽引
魂牽引
西海,海上橋道。
披黑鬥篷的十七歲少年,步态滞澀好似老者,他被令主懲罰來此拖屍,沒日沒夜,無止無盡。
麻繩勒得他掌心血肉模糊,腳底的血蜿蜒一路,孤寂的橋道好似他可以預見的短暫生命。殘陽如血,灑落在這篇海域,從來無情又漫長,反反複複警示他,他不過是個棄子、工具。
他的世界,仿佛被禁锢在咒語中,逼仄得只能裝下他與身後一把爛屍。
日暮時分,他終于登上海蝕崖,就有鎖鏈從石壁爬出,捆住他的雙腳。
他深深地望着北方,望着那一片連綿的黑山。雷火麒麟似有悲憫,也只能作為監視,怨他擅自違逆令主。
——火肆陸邊界的西海從不下雪,除了南山五百二十一年,那個石破天驚、混沌消散的冬日。
那時,他也十二歲。
他不知已經拖了幾百具、幾千具屍體了。那些活屍總是半睜不睜着蕭索的眼睛,他們總是不甘心踏入地獄,又沒能力回歸天堂,卻偏偏找不到人間的安身之所。
長孫否瞳孔無神,麻木又機械地,給堆積遍地的骨頭們系上麻繩。
卻在搬過一具同齡小孩時,忽然頓住了。
他見過這個人。在兩年前,方圓十裏宮辦的生辰宴上。
當時,那位鼎鼎大名的笑靥子,牽着一個雪梨花一樣的小孩,跟趙陸主道別,就站在他和他娘對面。
短短兩年,他竟然要死了麽?
長孫否不作他想,按例給對方系上特制麻繩,然而,他剛用勁兒打上死結,小少年就痛苦皺眉,而後重重地咳醒。
相視無言,還是嘗年緩緩坐起來,聲音略顯虛弱:“我記得,我爹爹抱着我睡着了……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看見周圍野屍遍地,對面的人披着黑鬥篷,看不清臉,屍臭與火燎的味道交纏混雜,但嘗年并不會因此嫌棄他們。
“該上路了。”長孫否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麻木地完成拖屍的工作。這個活屍會走會站,而不是癱瘓着茍延殘喘,能省自己很多力氣。
“……我好冷,你能帶我去暖和的地方嗎?”嘗年迷茫地看着自己脖頸上的麻繩,卻迫不得已跟着前面的少年走。
長孫否話音冰冷又帶着怨恨:“西海很溫暖。”
嘗年長長地“哦”了一聲,縮着脖子與胳膊,跟在他後面,在西海橋道上越走越遠。
當時,黃昏降臨,溫火噴薄似的晚霞,覆一層蒼茫冬季,垂落腳邊的西海之上,遠看,也像隔在他們兩人之間。
可嘗年仍然覺得冷,他特別想把厚重的晚霞做成一件冬天的衣裳,那樣一定很暖和吧……他順着麻繩,一截一截靠近黑衣少年,手指扯住他一片衣裳,燦爛天真地笑着:“你是火系的麽?果然好暖和。”
長孫否吓了一跳,他伸出自己濃血潰爛的手,想打開嘗年,然而動作慢一步,就被對方輕輕握住。
嘗年和他并肩,臉上的笑容和溫清清的聲音就沒斷過:“你真好呀,還會主動伸手給我。可我們還要走多久?天黑了,阿爹會着急的……”
長孫否在黑袍遮掩下,努力去窺見少年的笑顏,只一瞬,那張天真稚嫩又一塵不染的臉,就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裏。
後來,日沒西海,霞光溢散時,橋道上急切沉痛地追來一個俊秀的男人。男人自責又難受地抱住嘗年,不斷地喊着他的名字,說自己很愛很愛他,不要怪他諸如此類的悲切話語……
最後,嘗年跟笑靥子走了。三步後,卻忽然回頭,一段唇語後,将一個雪珠丢入大海。
長孫否不明白他說什麽,直到下一刻,西海飄起漫天的飛雪,紛紛揚揚,好似梨花,好似亂瓊,是他十幾年來,見過最美的景觀。
恍惚間,他聽見少年溫清的聲音,對他說:
——西海不下雪,可我想讓你看。
……
那個冬天,長孫否成為了天盜火,嘗年拜入神龍山。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不要我了……為什麽……”
斷陷湖,水下二十六米,寒冷沁骨,僅有一座柱子撐起來的神廟。
沉重的鎖鏈捆住一人的手腳,三條鏈子延伸自三座佛像,一條則壓在正前方的殘像地下。
他的黑發已經斷散,整個人像是沒有了一層皮,又被扒掉一層血肉,筋脈和血管都浮在表面,化作凹凸不平的皮膚,入眼,即一片暗紅深紫藍青的細管,在水下湧動呼吸,又似很多的微小生物,在他全身的脈絡裏蠕動,硬生生移改那些與生俱來的人體結構。
“洗血,抽髓,改筋,換骨,”三臂的佛人用遠古的語言與李眉清交流,嘗年在滿身蝕骨齧心的恨痛中,渾渾噩噩聽見二人的話,“骨柔禁術之一。三個月後,原來的他,徹底消失。”
“星羅三剎,這麽多年,你對此研究愈發深刻了。”李眉清回之以相同的語言,嘗年的意識裏,忽然增加了這麽一個遠古部族——
先前遇到的斷木說,風沉慕秀是遠古族的變異,那麽“遠古族”,指的……難道是骨柔族?二人對話是骨柔密語……與此前子夜裏歌聲語言相同。
可是他不明白,“這麽多年”,從何談起……李眉清不過二十一二的模樣,聯系從前,李眉清以木之血,克除土元素……他又到底是誰……
全身浸泡在慘絕人寰的折磨中,嘗年精神幾乎渙散,他喉嚨早就痛得喊不出話,更何況……在這麽深的水下,他又想讓誰聽見呢?
——當年,笑靥子在寒冬裏擁他入睡,卻一轉身,把自己送到趕屍場,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也認得長孫否,知道西海底的火,多年來只用來燒屍。
他什麽都知道。
他也想過很多個為什麽,但回到骨柔禁地,他才真正知道,因為他是骨柔族。
笑靥子的孔雀石令牌,才不是什麽通行證,是骨柔族含恨報複的象征。
當年,笑靥子和風沉慕秀在一起,笑靥子就成為骨柔族的一員,而他定然知道什麽,即使選擇死亡,但骨柔族的詛咒依然延續。
可是,這與水叁陸有什麽關系,和趙晏清他們又有什麽關系,他們為什麽要騙他,再把孔雀石像燙手山芋一樣丢給他?!
——他很自私,除了改變自己與木系的命運,別的他都不想承擔。
又一次的噬骨錐心之痛在全身蔓延,他能感到自己的骨骼正在一寸一寸地改變,像被啃齧,又被抽離,扭動重組,皮肉在縫隙中參差移動,又在血液澆淋中長出新的……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熟悉的人,束着高馬尾,一身藍衣裳,南海雪珠穗子挂在腰間,也作長纓系發,明明是那麽珍貴的雪珠,卻被他當作消遣無聊的玩意兒。
“趙……”
嘗年嘶啞着喃喃而語,然而,當那個人真的出現,朝他游過來時,他卻害怕了。
趙無瀾潛入二十幾米,就看見神廟如一座牢籠,裏面關着一個血肉不辨、渾身上下只剩經脈血管與骨頭的人,那張臉是實實在在的慘不忍睹。
他下意識擰緊眉頭,略顯警惕地看着周圍。
這人腿腳都被鎖鏈纏束,鏈子與手腕、腳腕挨着的地方,早已經磨的只剩骨頭。
這都沒死……是有人故意不讓死,還是本身死不了?
他剛與那人對上目光,對方瞳孔渙散失神,猛地像發了瘋,撕扯自己身上如同毒蟲的紋絡。
鐵鎖因動作幅度而劇烈晃動,那人再難支撐,洩去一身的力氣,蜷縮着退到殘像邊,恐懼地埋下頭顱,嘴裏不斷發出聲音,但都是趙無瀾聽不懂的語言。
趙無瀾覺得實在可憐又殘忍,狠下心游到神廟內,一點點朝那人靠近。
嘗年察覺到人來了,只是将頭抱得更緊。他不願意被趙無瀾看見自己的狼狽脆弱,但他又卑劣地希望,趙無瀾能撕裂那些鐵索,不管不顧,放棄一切帶他離開。
——可是,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
趙無瀾伸手去碰他,嘗年在一剎那,竟覺得身上的骨柔詭術疼極了,遠比方才、比這三天裏都要疼,都要讓他求死不能。
“別碰我!!”嘗年撕扯着喉嚨,抱着頭,一股濃腥血味沖撞他的感官,緩緩地,竟然從七竅流出鮮血。
周身的湖水在低溫中極慢地變色,像對湖水做了淩遲刀割。
“怎麽、才能救你?!”
趙無瀾退卻很多,隔着血霧一樣的水,看着那個不辨人樣的“怪物”。
“滾!”自從孔雀石鑽進體內,嘗年根本說不出普通的語言,一開口就是骨柔密語,讓他深刻而惱怒地感到絕望。
“滾、滾、滾——”
身上的筋骨血肉再一次細微地翻滾作祟,他覺得自己精神已經被血術控制得不正常,然而刻骨的仇恨與疼痛,讓他的嘶喊聲猶如魍魉壓境,凄恻如刀,駭人如百屍還魂……
趙無瀾忽然意識到,他在村子裏殺的那些東西……聲音與這人應該是一模一樣的,它們都在學眼前這個人嘶吼嚎叫,或者說,将聲音通過那些東西傳了出去……
但音色難辨,他也真的聽不懂!
“擅闖禁地,死!”
一道陰冷的女聲從背後傳來,晦如深手持彎月似的大刀,在水中十分敏捷地穿行閃現,眼藏殺機,直接揮向趙無瀾!
趙無瀾才發現湖底被下了結界與陣法,他與眼前黑衣服女人交手數十回合,女人武力值不在他之下,在此敵人領域情況下,趙無瀾不占上風,迫不得已一步步被逼離開斷陷湖。
湖面掀起驚風駭浪,白雪浪濤中,飛卷出一個狼狽不堪的趙無瀾。
“咳咳……”
他嗆了滿肚子冰湖水,爬上岸,剛直起身子,就看見一個青衣紅妝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