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焰水溶
焰水溶
南山五百一十九年,火肆陸,暮霭火明宮。
濃妝豔麗的女人一進門,就将手中牽着的小孩推翻在地。地面鋪着鵝卵石,小公子卻不敢吱聲,低垂着眼睛,顫抖着擡頭,觳觫道:“娘、娘,孩兒錯、錯了……”
女人揚手,一巴掌清脆扇落,厲聲責罵:“帶你去之前,都告訴你今日是你堂兄的生辰宴!你在宴上偏要争風頭,贏了投壺背書那些玩意兒,惹得你琰爹爹狠揍一頓趙無瀾,好好的生辰宴弄成這個樣子,咱們這好比寄人籬下的日子,你要你娘在趙家面前怎麽做人!!”
長孫氏鳳族血脈難求,長孫琰只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叫長孫珏,自小體弱多病,随着長孫琰成親,長孫氏勢力擴大。
長孫珏如願迎娶了火陸第二大姓氏長女魏傾城,卻在兒子長孫否出生後病逝,長孫琰入贅水叁陸,家族大事全權交由魏傾城。
因為火肆陸實力不如水叁陸,魏傾城只能以長孫家主身份,撐起全局,背後運轉機構其實早落入魏氏之手。而魏傾城,并非表面一副大家閨秀淑女之态,她工于心計,為人勢利,長孫珏死後,魏傾城并不想如何扶持他們的兒子,反而對他厲聲疾色,又早早與別的男人暗中茍且。
西海邊的海蝕崖,就是後來長孫否的藏身之地,是他空無一物的家。
“生辰宴後的那日夜,她把我關進祠堂有一月餘。我又餓又凍,奄奄一息,她派人放火燒了祠堂。對外,說我不知所蹤,其實是将我驅逐到了火肆陸邊境。”
“她就假意托人去尋,那些人帶來一個,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同齡少年,其實是她和別人的私生子。後來成為了現在火肆陸的那位長孫明。”
嘗年默默聽着,他遙望仿若觸手可及的星幕,問:“後來呢。”
長孫否輕輕笑了一聲,他伸手,掌心落入一顆璀璨的光點,轉頭,捧到嘗年面前:“它們是西海的精靈,是我在海蝕崖安身的五年,唯一的朋友。”
嘗年小心攤開手,端詳着西海特有的螢靈,很是新鮮。
海浪拍打崖石,帶來陣陣浪風。長孫否對嘗年竟然毫無保留:“那個女人本可以殺了我永絕後患,但她沒有那麽做,也曾讓我心存希冀幻想,以為她對我沒有如此無情。”
“直到我在西海邊境流浪數日,後被一群惡人抓去當了趕屍人,才明白我只是她徹頭徹尾的工具。”
嘗年聽聞過各個大陸的靈通消息,随他猜測道:“魏氏以拖屍起家,在宮廷時代起始,幫助五陸肅清外來元素者,很快積攢起財富與勢力。他們讓你成為趕屍人,如今成為天盜火,必然是與……中陸的交易?”
長孫否:“西海底的火珠池,就是被趕的活屍最後歸宿。原先是單純的五個元素的人都有,但近十年來,那些活屍,都是木系的。”
“碧火珠在木系人們的燒燃中誕生,在西海底養了很多年。我十二歲,成為天盜火後,主要任務就不再是永無停歇地趕屍,而是守碧火珠。”
嘗年回想着趙無瀾假扮趕屍人盜火珠之事,不消說便是為幾月後的五行祭典做準備。
他放飛手中螢靈,靜靜說:“而你之所以,會以碧火珠換我一命。只是因為我的出現,使中陸交給你的任務,從看守碧火珠,轉為擄我走。”
“雷火麒麟乃遠古神獸,追蹤查人的技能,一定很好使吧。”
話落,嘗年早已站起身來,他眸中寒意侵染,語氣也冷淡無情:“你也說了,我早與從前的我判若兩人。”
“樣貌、聲音、性格。”
“——不僅如此,我還會離開。”
崖頂月光揮灑,嘗年手中赫然一把怪狀鬼木。
天盜火神情難測,他卻不對嘗年出手。
“別怪我不客氣!”嘗年手中鬼木化作長青藤,韌不可斷。
天盜火左擋右防,嘗年不斷往北崖逼進,一招“木生花”喚起花刺毒針襲去。
火色漩渦生于崖頂,吸走飛濺毒針,嘗年默念“秋聲慢”,漩渦難以藏匿消散,浴火瀝毒,刺藤如鬼手一般霎然生長,捆束縛上天盜火,又随着一式“流年長”,包圍住整個海蝕崖。
“你若不還手就自求多福吧!”
天盜火放出一層鬼火,燒掉藤身的毒刺。
嘗年又用“木生花”,毒藤蜿蜒牽連着北海通道,生出潔白的玉色花瓣,他身輕飛縱,化作“梨邊雪”,半炷香後,雷火麒麟卻并未追來,他成功脫身,到達北海橋隧。
……
水叁陸,趙氏,方圓十裏宮。
觀潮南殿中,趙無瀾獨自打坐運功,他不論是額頭,掌心還是手臂,血管經脈皆駭人凸起,汗水打濕他單薄的衣裳,莺莺燕燕早已經在他的流珠閣放滿珍稀冰石,可由于碧火珠的存在,冰石俱熔。
足足三天三夜,趙無瀾都維持着這樣的姿勢,想将碧火珠溶入他體內。
他的狀況不容許他去想別的,對第伍陸遠古族傳來暴動的消息,必須置若罔聞。
夜半,流珠閣溫度像忽然洩了火,猛地溫度驟降,汗濕處使趙無瀾恍若深浸寒冰,刺激他一下子睜開眼睛。
水與火在他體內煎熬地征讨殺伐,絞着趙無瀾的血與氣。
他痛得目眦欲裂,咬住牙關,寧是一點兒都不出聲,閣中溫度逐漸恢複正常,身上冷汗快速流去,趙無瀾眼前乍然一黑,他眼疾手快扶住床帏,跌在地毯上,與木地板相撞,發出悶響。
沾花惹草聞聲趕進來,趙無瀾惡狠狠拔去手臂上那根毒刺,筋脈恢複正常,卻難掩血性煞氣,揮出的冰刃流着焰色:“再靠近,殺了你們。”
沾花惹草急忙離開,和莺莺燕燕躲到長清東殿去。
莺莺戰戰兢兢,回憶着給趙無瀾送冰石,對方無一例外寒漠的神色,就一陣後怕。
“姐姐,趙小主,不會真是那個姓李的算命人,說的‘血性天煞,寒冰孤星’吧……怎麽回來、就、就忽然變成這樣了?”
沾花抖如篩糠,白淨的少年拉着旁邊的惹草,眼中流露出恐懼:“方才,我們想去看看情況,小主的神情,像恨不得把咱倆都咬死吃了……因為我們、是木系的?”
惹草和沾花相偎,明明自己也很害怕,還是極力撫慰道:“放心。我們是木系,但是五樣元素齊全,只是木元素份量相對多而已。跟先前來的那個嘗年完全不同,可能……趙小主看見我們,想起他了?”
莺莺:“我們能不能去找嘗年啊,我真的好怕現在的小主……夫人和将軍又不在。”
燕燕默不作聲,卻被三人提醒,神色緩緩松下來。
“我有辦法。”
次日,晨。
趙無瀾沉睡一宿,醒來時神清氣爽。
他随意挑一套滄海藍的常服,冰玉長纓高束黑發,冷眼操控一遍的尚在融合的水火元素,才舒下心來。
流珠閣側卧,名叫棠梨居。
雪梨花的如玉溫香隐隐傳來,怡心淺淡。趙無瀾覺得很是熟悉,于是踱步,越過屏風,掀起珠簾,俯身進入棠梨居。
棠梨居無人,趙無瀾四周查看一番,卻發現小案上,一個袖珍棺材靜置其上。
裏面壓着一枝凍梨花。
凍梨花不是別的,是一支沾染水,生出梨花的木簪。
趙無瀾垂眼默默看了半晌,想起從前在神龍山上,他心情差時,就會刻意幫嘗年紮頭發的情景。
因為嘗年的頭發順,又濃,像墨,不夠亮,卻很柔,趙無瀾會煩躁地給他梳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墨發柔順地瀉落掌心,趙無瀾就會笑了,他會邊笑邊湊到嘗年身前,說:“師弟你給我看看,好看不……”
嘗年總會冷臉把他掃開,重複兩遍,不好看、不好看。
趙無瀾想起神龍山的一草一木,思及神龍山上一朝一夕,才發覺,它們、他們……都是鮮活的。
“賞你個臉,讓你趙師兄想幾秒,”趙無瀾将梨花簪子放入小棺,合上棺材蓋,“五行祭典見。”
話畢,他輕快地走出棠梨居,臉上煞氣散去不少。
沾花惹草,莺莺燕燕早就守在觀潮殿正廳,擺了一桌趙無瀾愛吃的。
惹草下意識打招呼:“小主,你今日起真早。”
沾花抖了一下,半晌才敢擡頭,端詳趙無瀾神色,發現趙無瀾很是莫名地看着他們四個。
“嘁,”趙無瀾眉頭又冷下去,一板一眼道,“不行?”
莺莺向來負責他的衣裝,忍不住稱贊:“小主,您今日衣裳也很整齊。”
趙無瀾剛夾了一口青菜,擺擺手,顯出不耐:“是,我從前都裸奔。”
對面三人朝燕燕笑起來,有一種計謀得逞的喜悅。
燕燕小心翼翼地将一碗冰糖雪梨端到趙無瀾眼前,說:“小主,你最愛吃這個。”
趙無瀾頓住,放下筷子,默然片刻,才拿起白玉勺,舀了一口,細細嘗了,卻不是記憶中的味道。
他便不再多用,轉而喝起清粥。
燕燕明知故問,仔細道:“小主,可是不合胃口?”
趙無瀾覺得粥也不是從前的粥,索性不喝。
“換廚子了?”
燕燕低眉,假裝猶疑不決:“嗯……實話實說,您從神龍山回來,昏迷時,那段時間,冰糖雪梨以及小米粥,都是那位叫嘗年的親手……”
趙無瀾猜到下文,驀地打斷:“怎麽可能?”
“具體的我不清楚,但他離開前,拿走了一塊繡着梨花的帕子。”
“他說,物歸原主。留了個木簪和……小棺材給您。還說不讓夫人将軍告訴你他來過。”
趙無瀾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天,想起溫笑如雪似梨花的同齡少年,遞繡帕給他擦眼淚的情形。
他又慢慢代入那位冷血病秧子師弟的臉……咽下去的粥都恨不得再噎他一回。
他摔筷子起身,顯然是難以接受:“我不信!”
然而,這人心裏卻道:“竟真的是他……”
燕燕不管趙無瀾神情如何,直言道:“他現在就在第伍陸!夫人将軍都在那裏,小主可以自行去問清楚!”
趙無瀾只來得及聽一句,就揚衣擺正色出了觀潮殿,甚至還順手牽走一匹風雪馬,留一句:“我正要去第伍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