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赴北域(一)
赴北域(一)
當今陛下年齡還小,又常年生長在邊陲,近些年才回京,因此在政務上大多還是謝熠秋與顧濯兩人把持,謝岫沒跟過帝師,也沒學過治國之道,因此将這兩人也當作帝師,時常跟在一側好生學着。
謝熠秋道:“靖雲侯當年身死皇宮,雖說是為了天漢帝,但确實也是因受了天漢帝的猜忌,不得已才自我了斷。後來南海失了勢,掀不起什麽風浪了,但終究是寒了南海百姓的心,也寒了昭家的心。”
顧濯道:“李南淮此舉斷送了自己,他竟也有這麽蠢的時候。”
謝熠秋淡笑一聲,“一計多用是蠢,可最蠢的便是拿忠臣開刀。但如今我謝氏回朝,南海靖雲港昭家便不能再冷着了。”
謝岫在一次靜靜聽着,只見謝熠秋問道:“陛下,你覺得呢?”
謝岫道:“昭家世代忠良,與靖雲侯極為親厚,連靖雲侯的屍骨都是昭家領回去的。天漢帝害了靖雲侯,也寒了昭家的心,當年靖雲侯重創倭賊,北明自北向南數千裏海域皆是受了他的庇護,可功高蓋主,加之朝廷實在對不住靖雲侯,若加恩太重,也不是個好計策。”
顧濯道:“功高蓋主是不錯,天漢帝便是考慮到了這一點,可他一刀切下,切得太重。”
謝岫見顧濯杯中茶水空了,剛要給他倒茶,卻見顧濯給了誤之一個眼神,誤之便急忙拿了壺給座上的人都倒了茶。
謝岫懸了手,道:“不如一面撫恤恩裳,一面派京中俊才再建水師?”
靖雲軍一支水師縱橫北明海域勢力太大,這是李南淮忌憚的,卻不能切除,因為北明少不了這支虎狼之師。正因為他們是忠良,才不能一直被打壓着,否則定會有禍患。要給予恩裳,但朝廷也不能一昧提拔他們,再建水師,形成制衡。
顧濯笑着喝茶,“陛下想好了就行。今日已經很晚了,陛下早些歇息。”
謝岫起身躬身作揖,退下了。
顧濯對謝熠秋道:“陛下登基不久,尚未立穩腳跟,威懾不足。有些事有你我在側,尚且可以提點一二,但絕非長久之計。你我既已身退,便絕不能壓過他,今日讓陛下給我們倒了茶,明日便有人敢瞧不起他。”
謝熠秋道:“一條路總是要慢慢鋪,稚子學步也是慢慢來,慢慢放手。”
黃昏的日光照在殿內,籠在謝熠秋微擡的臉上,照的他睜不開眼,顧濯起身擋在謝熠秋面前,笑道:“等放了手,我帶你去莽蒙跑馬,去山頭吹風,去深山老林的隐居,離開帝京,過一段神仙眷侶的日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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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蒙的馬場比北明要大吧?”
“大,風兒暖,馬兒壯。我自小便想過那種日子,我覺得我生來就是過那般日子的,可……”
謝熠秋伸手撫他的臉,道:“可日子難過,非自己能左右,那是你心向往卻觸不可及的地方。來日,我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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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晟元年初春,天下大赦,有功之臣大受封賞。
是年舉辦“春獵”,選拔賢才,有受忠五年那場冬獵為例,天下皆知朝中有多少俊才皆是出自這種場合,因此天下各地英才皆齊聚帝京,為自己尋一條出路,也為北明增了許多可用将才。所謂寒門貴子,不僅有文臣,更有武将。高門世家子、貧寒農家人,再或者流離失所乞讨者,皆不論出處,只看實力。
朝廷頒布政令,此後春獵每三年一次,以此為令。
那日謝岫跨馬游走在林中,只見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樹林穿過,他便急忙策馬追過去,撇下了身後跟随的人。
“餘苗,朕看見你了,別藏了。”
餘苗被叫住,此時距離不過幾丈遠,怎麽能裝作聽不見?于是他下了馬,跪身道:“臣參加陛下。”
餘苗見狀也下了馬,靠近道:“你從前不叫我陛下,如今算是疏遠了嗎?”
餘苗垂着頭,起身淡淡道:“從前,臣不知陛下是太子,太過逾矩了。”
“我記得我剛到帝京的時候,站不住腳跟,有的人奉承我,有的人輕視我,唯有你敬我、憐我。”謝岫走過去拉上餘苗的衣袖,“我從未當你是我的臣,我邊陲長大,不喜規矩,你如何敢說‘太過逾矩’?我自小無人在意,唯皇兄看重我,顧大人看重我,你和我父親在意我,你若是要與我疏遠,便是想眼睜睜看着我做孤家寡人。”
“若陛下不是皇帝,你我交心交身皆可,可……後宮空缺,臣思前想後,不敢動搖國本。陛下若是缺将才,可下放臣出京。臣一生不娶,也會為陛下馬革裹屍。”
“但,我和皇兄商量過了。”謝岫沉沉笑了一聲,有些不自覺地将手伸向餘苗的手上。“天下不缺皇帝,缺的是明君。”
這天下不是必須誰去坐,更不是一定就是誰家的。謝氏族親中有的是有大才的女兒,并非一定要求一個能做皇帝的男子。若女兒比得過男子,如何做不成女帝?若謝氏女兒誕下子嗣,如何不能姓謝?這些可能都是存在的,也都是謝熠秋考慮過的。
他們與皇家同宗,但是有些出了五服便離得遠了些,在北明沒有太大的光彩,大多如謝岫一樣不被重視,因此隐匿在了人海中。天晟元年的夏天,莽蒙可汗顧爾金求娶北明女子,以求兩邦交好。從前謝氏旁支中被皇家掩蓋的籍籍無名之輩有些也在帝京中交了親,受了封賞。
顧爾金求娶的是謝熠秋旁門左支的某個表親妹妹,年紀正好,後來出嫁時候,不說十裏紅妝,就是百裏紅妝也有。顧爾金有意和北明交親,娶了個王妃自然是十分親厚愛戴,恨不得将莽蒙的好東西都送到北明來。
北明皆道莽蒙可汗年少英才,後承襲王位,一代天驕,跨馬執隼,戰功卓著,當年收複青甘和戰敗北蠻皆有莽蒙騎兵的一份功,因此在北明,顧爾金也算有個威名,多少女子心向往之,恨他不是北明兒郎,連面都見不着。
後來倒是見着了,只是人家身後的花轎裏已經有了人,不知那轎中人是否歡喜?眉眼是否俊俏?
天晟三年,莽蒙王妃誕下第二子,成婚兩年接連誕下兩字,若說不恩愛,怕是誰也不信。估摸着這王妃也曾是北明衆多女兒家中想着心裏的可汗,翹首以盼的一位,後來成了真。
天晟帝謝岫即位三年,天下建立了無數糧倉,各州溝通,互結貿易,通有無。他從楯州接來了一位大師,本以為是個做法事的和尚,結果竟是個會算賬的,被安排去了戶部,專管互市。
如今謝熠秋知道自己放手之日到了,正好莽蒙二王子誕世,便是這年夏天,他和顧濯在馬車裏回頭望了一眼帝京,心道,去莽蒙跑一次馬,看一次草原從翠青到枯黃,望一次雪山上初升的驕陽。
待将臉轉過來的時候,那潮濕的氣息近在咫尺,只聞顧濯道:“舍得帝京嗎?”
謝熠秋淡淡垂眸一笑,“從前我們在大漠、在草原、在雪山,是為了了卻戰事,早日相聚。那時覺得艱苦,不是因為風沙太大、草原太廣、雪山太冷,只是因為那種景色我不想一個人看。”
那潮濕氤氲的氣息如水乳交融,濃烈柔膩。他們閉眼細細舔舐,品嘗着天底下最絕美的甘泉。
唇齒分別時候,謝熠秋神情缱绻,耳邊微紅,像是要化了,“車上……”
馬車還在往前走,顧濯道:“車上才好。”
甘泉曾救他一命,因此他們甘願溺死其中。
他們想着。
“這一生幸識他,救我于地獄火海,無間此間便成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