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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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防某團駐紮營地。
陳勝青搞完早上集訓, 洗了一把臉,往駐地辦公樓走。
上到第二層樓,一個五官周正, 戴着一副黑框眼鏡, 看起來很是儒雅的中年軍官站在大會議室門口抽煙,看到他上樓來, 笑着問:“陳營長, 聽說你把你家屬帶過來了, 啥時候讓我們見見?”
“廖政委。”陳勝青避開他口裏吐出的煙霧,“沒什麽可見的,都是人, 有鼻子有眼, 都住在一個部隊大院, 你們遲早會碰上她。”
“你這話說得。”廖振興瞪他一眼, “這都多少年了, 你一向對女色沒啥興趣,這次不聲不響的把你家屬帶過來, 不說讓你請我們吃頓飯, 就讓我們正式見見你愛人也不行?難不成你愛人正跟外面那些軍嫂傳的那樣, 是個又土又醜,又沒文化的醜八怪?你看不上她?”
“得了老廖,你就別難為他了。”旁邊一個同樣吞雲吐霧, 個子高大,滿臉胡茬,看起來就是個莽夫糙漢的軍官接話說:“我婆娘昨天已經見過他愛人, 說弟妹長得漂亮,性格不錯, 不像是從鄉下來的,只是比起紀軍醫的愛人要黑一點。”
紀明辰也穿着軍衣,站在會議室門口,聞言看了一眼陳勝青,沒有說話。
陳勝青也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的沒吭聲。
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微妙,先前說話的糙漢軍官看到他倆的樣子,想起自家婆娘昨晚跟他說的八卦,忽然嘿嘿笑了起來,“紀軍醫,你跟陳營長是一個地方來的,聽說你倆的媳婦也是一個地方來的,可真湊巧啊。”
“我們是同一個村,一起長大的。”紀明辰神色有些尴尬。
李志勇還想說什麽,廖政委打斷他的話:“行了,李副團長,人都到齊了,進去開會吧。”
一群穿着軍綠色軍官制服的軍官,魚貫而入進入可會議室,裏面長條四方會議桌,坐了個滿滿當當。
為首的是一個長得濃眉大眼,面相威嚴,四十來歲的軍官,名叫郭升榮,是邊防部第二團的團長。
他例行說了一些軍部的軍事事項後,手裏拿着一沓紅頭資料,神色嚴肅道:“近來內陸鬥争形式越來越嚴重,我們軍部也受到影響,許多兄弟部門不斷內鬥,文職武職各懷鬼胎,導致軍部武裝力量不斷下降。我們邊防二團地處天山之下,肩負着祖國邊境線的安全,那些心懷叵測的鄰國,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我們要也搞內鬥,給敵人趁虛而入,沖破我們的防線,我們祖國的後方就完了!我決不允許我們團,也像其他部隊一樣搞分裂派系內鬥,今天叫大家來開會,主要是想聽聽大家有什麽意見或者想法,都積極發表發表。”
會議室一陣沉默。
全國形式都不好,一句話都能引起禍事,這時候說多錯多。
好一會兒,廖政委開口:“郭團長,目前全國的鬥争形式都是接受中央直屬下達命令,我們雖然地處邊境線,大家都相處多年,沒有像其他兄弟部隊那樣有大的矛盾,暫時不會分成派系內鬥,但也難保上頭不會派人來空降,挑起我們之間的矛盾。”
“那你說怎麽辦?”郭團長皺起濃眉。
“要我說,我們最好以不變應萬變。”廖政委推了推眼鏡,“只要我們團的兄弟們團結一心,衆人陳志擰成一條繩,管他上頭派多少人來,我們一致對外,咳,我們一致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上面能耐我們何。”
“你說得在理。”郭團長眉頭舒展,看向一衆沉默不語的軍官,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大家對于廖政委說得有什麽意見沒有?”
“沒有!”
所有軍官陸續表态。
“機會是給過你們的,你們要不發表意見,就別怪我醜化說在前面。”郭團長冷着一張臉:“誰要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挑撥離間咱們團的兄弟感情,敢做出站隊分派系,向上面通風報信,出賣組織的事情,我就算拼上前程軍職不要,也一定要你們陪葬!”
……
“解散!”
一群軍官從會議室裏出來,郭團長特意留下王建軍和陳勝青,他對王建軍道:“你愛人的成分問題較為嚴重,你是怎麽想的?”
王建軍答:“團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愛人早幾年就已經登報,跟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斷絕關系,她不再是資本家的大小姐,她只是我的妻子。她是我最愛的人,我不可能跟她離婚,棄她離去。”
“你可知道,因為她,你的前途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我知道,我已經做好了到年紀沒升上去,就退伍轉業的準備!”
“你不後悔?”
“絕不後悔!”
“行,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王建軍向郭志勇行了個軍禮,退出會議室。
郭志勇喝一口搪瓷水盅裏的濃茶,問陳勝青:“知道為啥把你留到最後嗎?”
“請團長明示。”陳勝青搖頭。
郭志勇拿起一張紅頭文件說:“我已經四十了,再過幾年我還沒提到副師,我就會跟王建軍一樣,退伍轉業。”
陳勝青像顆青松,筆直站在他面前,沒有說話。
郭志勇也不在意,繼續道:“目前二團三個營長中,二營長資質平庸,三營長資歷尚淺,只有你,出生根正苗紅,又有知識文化,還立過重大軍功,如果不是你前幾年犯的錯誤,你現在都能提升副團職位了。”
陳勝青垂下眼眸,“血債血償,我不覺得我犯了錯誤。”
“你啊,有時候太過沖動血性,對你來說不是什麽好事。”郭志勇嘆氣,直入正題:“我留你下來,是想給你一個選擇,上面給了我們團一個調職換崗的機會,這個機會千載難得,去首都軍區鍍金兩年回來,你就能升副團。”
“首都軍區那麽好混,紀明辰也不會主動從首都調離到我們邊防團了。”陳勝青毫不留情戳穿他:“北京方面的人想安插人到咱們這裏,你推辭不過,就拿我做交換。我知道團長你是為我好,處處想提拔我,但以目前的鬥争形式,我覺得還是按兵不動,呆在我們邊防部最安全。至于升軍職的事情,我并不在意,能升則升,不能升,到了年紀,退伍轉業,到哪都能活。”
“你說得像什麽話!”郭志勇氣得伸手捶桌:“合着我為你們上蹿下跳處處謀劃,你們一個個都視金錢權力為糞土,我吃力不讨好是吧?行,你不願意去,從下個月起,你多輪巡一個月的邊境,讓邊境雪山上的雪,多凍凍你的腦子,讓你清醒清醒。”
天山群山山脈有一半都跟蘇聯接壤,山峰衆多,地勢險要,也有較為平坦舒緩的地方。
這幾年兩國關系外交關系惡劣,邊境線摩擦起火是常有的事情,邊疆占地面積太過寬廣,各國間諜、反、動份子層出不窮,一暴露身份,總往邊界線逃竄。
邊防部隊既要堤防蘇軍入侵,又要合力捉捕這些間諜反、動份子,還得忍受海拔高,呼吸不順,處處是積雪,寸步難行的巡邊壓力,每多一個月的巡邊,就代表自身要吃許多的苦。
“是!”陳勝青面無表情應t下,臨走前道:“郭團長,我覺得二營長比我更适合到首都軍區鍍金,畢竟他已經當了五年營長了,你要不要考慮考慮他?”
“滾蛋!”一張廢紙狠狠扔到他臉上。
陳勝青摸着鼻子灰溜溜的走了。
楊秋瑾離開了王家,拎着籃子繞過成排的白桦樹,來到一排房間格局,都比營長級別家屬院更大的副團級別以上的成排屋子前。
這會兒男人基本都去部隊上班了,家裏只有女人小孩,今天是周六,孩子們不上課,都在院外或者屋裏玩耍。
楊秋瑾拎着籃子,朝趙二鳳家裏走,一路上碰到好幾個軍嫂,看她的眼神怪怪,還竊竊私語,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麽。
楊秋瑾瞥她們一眼,看她們眼神躲閃,直接走到她們面前問:“各位嫂子在說我什麽閑話,不如當着我的面說說,我好聽聽真假。”
“我們沒說什麽啊。”四個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哪裏見過像楊秋瑾這樣直白不害臊的女人,一個個尴尬笑着。
“最好什麽都沒說。”楊秋瑾清麗的臉上帶着一抹得體的笑容,“我這個人,最讨厭有人在我背後嚼舌根,有什麽話,當着我的面講,我會虛心接受,不會生氣。但是在我背後胡言亂語,說些不實的話,那對不住了,我翻臉不認人的時候,是會動手打人的!”
“呵呵……你想多了。我們就是閑聊,沒聊你。”
四個女人目送她進趙二鳳的院子,其中一個圓臉軍嫂,沖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口,“果然像石芳芳說的那樣,她就是個沒啥文化的鄉下人,行為粗魯不堪,咱們還沒說她什麽話呢,她就威脅說要打咱們。”
“可不是,她能跟趙二鳳那個沒文化的泥腿子結交,能是什麽好貨。”
“可惜喽陳營長,長得那麽英俊,怎麽就娶了一個鄉下泥腿子。”
......
“趙嫂子,我來叨擾你了。”
趙二鳳跟左右鄰居不大對付,她家兩面都砌了牆,楊秋瑾走進她家院子時,她正坐在院子裏喝着一大碗稀糊糊。
“說啥叨不叨擾的,你能來找我,我高興都來不及。”看到楊秋瑾進院來,趙二鳳熱情地站起來身來迎她,“吃過早飯沒?沒吃再吃點。”
“我已經吃過了,吃得是你昨天烙的餅,味道很不錯。”楊秋瑾籃子裏裝得東西拿出來,“趙嫂子,這是我家鄉帶來的一些特産,你拿去嘗嘗。”
“哎喲,謝謝你啊。”趙二鳳沒有推卻,趕緊把手中的碗放在地上,把楊秋瑾拿得鹹菜蘿蔔幹放進廚房,又把她裝豆瓣醬的玻璃罐子打開,将裏面紅彤彤,色澤誘人,聞着讓人口舌生津的豆瓣醬倒進一個碗裏,轉頭把玻璃瓶兒洗的幹幹淨淨,遞給楊秋瑾說:“你這辣醬做得可真香,正好我家老二這兩天沒胃口,晌午就拿它下饅頭吃,就是不知道他能吃辣不。”
“嫂子,這是豆瓣醬,不是其他省的辣醬,我做得沒那麽辣,你家孩子應該能吃。”楊秋瑾把洗好的玻璃罐放進籃子裏,心裏思忖,這過慣好日子,資本家小姐出身的梁雪晴,跟過慣苦日子,北方農村的趙二鳳是真不一樣。
她給梁雪晴送豆瓣醬,梁雪晴連瓶子拿走,趙二鳳卻把豆瓣醬倒出來,把空瓶子還給她。
這年頭人們打醬油醋醬啥的,都得自己備瓶瓶罐罐,大多數人要是收到食物之類的東西,都會把瓶瓶罐罐碗筷啥的還給人家,主要是體諒人家買瓶瓶罐罐要費錢。
楊秋瑾裝得辣醬罐子,是她平時積攢的罐頭瓶子裝得,直接拿給梁雪晴,她不會心疼。
要是其他女人,少不得會嘀咕兩句,因為一個罐頭空瓶子,最少能賣一毛呢。
“那感情好,我家老二就愛吃辣的,要不是他是我親生的,我都懷疑他上輩子是你們川省人。大妹子,你等我一下啊。”趙二鳳三下五除二,把碗裏的稀糊糊呼嚕嚕吃完,碗往廚房一放,長聲喊:“大妮兒,娘跟你楊嬸子去趟服務社,你把弟弟妹妹看好喽,順便把鍋裏的碗洗了。”
“哎,知道了。”屋裏傳來一個丫頭脆生生的應答聲。
趙二鳳一溜煙地跑回屋裏,拿上錢票,剛要叫楊秋瑾走,她最小的兒子,才一歲多的狗蛋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抱住她的大腿,嘴裏含糊不清地哭:“娘,抱,抱。”
“大妮兒,二妮兒,把你弟弟抱進去。”趙二鳳扭頭喊。
“娘,我在洗碗,沒空。”
“娘,我在拉屎,我也沒空。”
屋裏接連傳來兩個丫頭的聲音,趙二鳳把目光看向在院子裏嘻嘻哈哈玩泥巴的老四,這小子才三歲,正是淘氣的時候,讓他看孩子,那是看不下去的,老二又病了,擱屋裏躺着。
老五抱着自己的腿哭得稀裏嘩啦,趙二鳳無奈抱起來,嘴裏罵罵咧咧:“都不是個省心的,老娘想輕松一下都不行。”
轉頭跟楊秋瑾埋怨:“大妹子,你說咱們女人活着是為了啥,從早到晚圍着丈夫孩子團團轉,沒個停歇的時候,男人還不體貼你,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就我家那口子,平時回來醬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讓他帶個孩子,他把孩子當新兵蛋子一樣訓的哇哇大哭,孩子們都怕他,看得我就火大。這也就算了,他還跟那些有點姿勢的軍嫂妯娌姐妹眉來眼去,把我氣得,時不時就跟他幹仗,都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別人家的家事,楊秋瑾不好評論,笑而不語,跟着趙二鳳往軍區服務社走。
別看邊防部駐地沒有軍區大,但裏面該有的都有,距離家屬區往裏走大概半個小時的路程,家屬食堂、部隊學校、部隊醫院、軍人服務社、副食品店等等,基本都配置齊全。
楊秋瑾跟趙二鳳走一道,很難不吸引人的目光。
她長得漂亮,五官精致出衆,身段玲珑,即便跟趙二鳳一樣,穿得有些土氣,梳着大麻花辮,皮膚還有點黑,可是她跟長得一般的趙二鳳一對比,明顯就打眼很多。
有路過的人看見她倆,議論紛紛。
一些譏笑字眼,時不時就落入楊秋瑾耳朵裏,諸如“兩個土包子”,“物以類聚”“鄉下潑婦”,“果然是黑炭”等等。
“說什麽呢你們!”趙二鳳是個暴脾氣,一聽到這些話兒,抱着孩子沖到那些女人面前,橫眉怒對:“有種你們再說一次!”
“我們啥也沒說。”她突然發難,懷裏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說閑話的女人們也吓了一跳,知道她男人是副團長,她又是個暴脾氣,一言不合就跟人幹仗吵架的潑婦,女人們紛紛避讓。
楊秋瑾接連被人背後議論,按理來說,她初來乍到,都沒怎麽跟那些軍嫂女眷結交,她們再怎麽好奇八卦,也不該說這些難聽的話兒。
可現在她們張口就來,楊秋瑾不用多想,也知道這其中有問題。
“話不說清楚,誰也別想走。”楊秋瑾一把攔住說閑話的兩個年輕女人,臉色陰沉,“是誰跟你們說了我的閑話,讓你們上來就說我是潑婦。”
“你難道不是嗎?”其中一個女人反問:“你剛來就把向玉香給罵走,那話罵的可難聽了,都傳遍整個家屬院了,不是潑婦是啥。”
“就是,向玉香只不過是好心幫陳營長打掃房子,你不但不感激,還出言侮辱她,你果然跟石嫂子說得一樣,你就是個又粗又魯,沒啥文化的鄉下潑婦!”
楊秋瑾一聽這話,明白了,原來是石芳芳跟向玉香這兩個女人,在背後接連傳她壞話。
她氣笑了,她是脾氣不大好,有點潑辣,可她這人向來愛憎分明,不主動欺負人,也不主動數落人,更不會胡亂說別人壞話。
她做任何事情,向來都是有緣由。
現在倒好,她剛來随軍,這兩個女人就來壞她名聲,讓她走到哪,都遭人議論。
行啊,既然她們不仁,那就不要怪她不義。
楊秋瑾問:“你們是哪家嫂子的姐妹?”
“你問這個幹嘛?”那兩個女人眼帶提防。
“我得做個筆記,到時候看看你們跟哪個有家世的軍官勾搭上了,好送你們去軍事法庭。”
她惡毒一笑,“你們不會不知道,破壞軍婚,是要吃官司,判刑坐牢的吧?你們跟向玉香年紀相仿,又都是未婚的姑娘,既然你們支持要破壞我家庭的人,我以後就像冤魂一樣日日跟着你們,看看你們有啥能耐勾搭別人的丈夫!哦,別不信,我現在沒有t工作,我孩子很快就去上學,我從早到晚都很閑,家屬區就這麽大點,無論你們去哪,我都能找到你們。”
兩個年輕女人被她那惡毒的笑容,吓得心驚肉跳。
部隊随軍制度,按理,除了妻子、孩子,外人是不能進來的。
但要是軍嫂向上面提出申請,稱自己病了,或者生孩子坐月子,還有其他原因,讓自己的姐妹妯娌婆婆啥的來幫自己帶孩子,她們可以在這裏呆個十天半月左右。
一般這樣來的年輕未婚姑娘,其目的不言而喻。
邊防部軍官不多,大多已婚,未婚的也有好幾個,不少姑娘都鉚足勁兒,要勾上那些有前途的未婚軍官呢,要真被楊秋瑾陰魂不散的纏上,她們啥都幹不了,可不就白來一趟了。
一個瓜子臉的姑娘有些心虛道:“這位嫂子,是向玉香跟石芳芳說你那些不好聽的話兒,我們不過是随口附和說兩句,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生氣。”
“對對對,嫂子,是我們嘴賤,是我們不對,我們向你道歉,以後我們再也不傳閑話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們這一回吧。”另一個姑娘附和。
“這可不行。”楊秋瑾一口拒絕。
瓜子臉咬牙道:“嫂子,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們。”
“說什麽原不原諒的,你們又沒做錯事情,只不過聽了別人一些話,以訛傳訛罷了。”楊秋瑾氣定神閑道:“我這裏有些八卦,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聽聽。”
兩個女人對視一眼,都很上道的異口同聲道:“嫂子說來聽聽。”
十分鐘後,楊秋瑾跟趙二鳳到達軍人服務社前。
軍人服務社類似于外面的供銷社,一個不大的門面,門口修了一個半人高的臺子,上面稀拉拉的放着一些日常用具,後面靠牆的那面還有一個裝滿貨物的木格架子,左右兩側則放着幾個褐色大缸子,裏面裝着醬醋酒油,兩個軍嫂是裏面的售貨員。
楊秋瑾在櫃臺看了一圈,買了一些針頭線腦,牙膏牙刷,鹽、八角大料之類的調料,又買了碗筷、剪刀、香皂、肥皂、印有勞動最光榮的搪瓷水盅,一個軍用斜挎書包,還有一個鐵皮塗紅漆,銀嘴的熱水瓶,兩斤水果糖,還有一斤花生瓜子,兩個梨形燈泡,把工業劵和錢票都給了之後,目光落在櫃臺左側擺放的幾個瓶瓶罐罐上。
“大妹子,這是上海牌增白霜,具有美白滋潤的效果,你長期擦,肯定會比現在白一個度。”裏面工作的軍嫂看見她的目光,忙推銷道:“就是價錢要比其他的護膚用品要貴點,七塊錢一盒。”
“嗯。”楊秋點點頭,目光又看向旁邊擺放的兩個一白一紅的大玻璃瓶上。
那個軍嫂又說:“這個是珍珠霜,價錢比增白霜便宜很多,一斤大約一塊五毛錢,護膚效果也挺好,能抵擋咱們邊疆的風沙幹燥,擦久了看着就水靈。”
不得不說,這個軍嫂很會推銷,楊秋瑾聽得心動不已,她最自卑的,就是她沒遺傳她媽那白嫩的皮膚,反而遺傳她那渣爹的黑皮。
她完美遺傳了她媽的美貌,可是長得好看有什麽用,皮膚黑,就顯得處處不如人,尤其跟長得白淨,一生勁敵的石芳芳相比,讓楊秋瑾心裏萬分不得勁。
今天接連聽得閑話都說她黑,說她沒石芳芳白淨好看,楊秋瑾心裏不服氣的很,這會兒也不顧上買了一大堆東西,花了快五十塊錢的心痛,指着那些瓶瓶罐罐道:“給我拿三瓶增白霜,再買兩斤珍珠霜。”
“好嘞。”售貨員看她買了一堆東西,知道她是新來的陳營長愛人,手裏不缺錢票,于是麻利的打包好增白霜,到弄珍珠霜的時候,跟楊秋瑾提建議:“大妹子,我建議你直接買粉色的珍珠霜,這個美白保濕的效果比銀色的珍珠霜好,你跟增白霜套着用,每天早晚睡前擦,保管你不出一個月就有效果。”
“好,就聽你的。”楊秋瑾麻利的給錢票。
“大妹子,你有空瓶子沒有?”那售貨員又說:“你要是沒有,得多花一毛錢,買個空瓶子裝珍珠霜。”
“沒有瓶子,我再補你一毛錢。”
“好嘞。”那售貨員收到錢也不墨跡,轉頭拿出一個幹淨的玻璃瓶子,再拿一塊特質的木片,從櫃臺五斤裝的大瓶玻璃罐裏刮出粉色的珍珠霜,刮到小玻璃瓶子裏,到大約兩斤左右,就把上面不平整的地方刮平,放在秤上秤,正好兩斤,不多不少。
楊秋瑾買完日用品,又到服務社隔壁的副食店裏買菜。
副食店裏菜和肉都有賣,就是菜不新鮮,品種單一,只有洋蔥白菜蘿蔔土豆,都蔫頭蔫腦的,看起來放了好幾天了。
肉只有羊肉,沒有雞鴨魚肉,也沒有牛肉。
他們部隊處于地勢偏僻的天山群山腳下,一年之中有好幾個月都處于大雪封路,雖說現在已經是春季,他們附近還有一個國營農場,可是新菜還沒有長到可以食用的地步,這副食店裏賣的菜,還賣的是去年存到地窖裏的冬菜,所以看着不新鮮。
而邊疆民族衆多,大多放牧為主,牛要用來耕地,或者賣牛奶乳制品,牛肉很少賣。
雞鴨肉都是農戶家裏散養的,沒人大規模的養,也很少賣。
魚肉得碰運氣,百裏外的庫勒湖不定時的送魚到部隊,送得有就能買,沒有就買不到。
肉菜如此匮乏,也不容得楊秋瑾嫌棄,她要了兩斤羊肉,一堆肉剃得很幹淨,只要一毛錢的羊骨頭,腌菜白菜蘿蔔土豆啥的,全都買了點,另外用油票買了兩斤菜籽油,糧票買了十斤精細大米,十斤白面,五斤玉米面和紅薯粉。
這一堆買下來,她今天少說也花了一百塊錢。
這錢可真不經花啊!
“大妹子,我幫你拿。”楊秋瑾買的東西太多,她一個人拿不完,趙二鳳就找售貨員借了條背背繩,把小兒子捆背在背上,幫着楊秋瑾拎東西。
“趙嫂子,這樣背孩子,孩子不難受嗎?”楊秋瑾還是頭一次看到有人這麽背孩子,有些擔憂。
趙二鳳左手拎着熱水壺,右手拿着一堆雜貨用品:“沒事兒,咱們鄉下人養的孩子皮實,随便背着他,他還舒坦呢。是不是啊,狗蛋蛋。”
她說着,側身抖了一下肩膀,狗蛋蛋咕咕嘎嘎笑起來,露出沒牙的牙豁子。
楊秋瑾一看确實沒啥問題,也就随她。
東西買得實在太多,光兩人拎東西,實在太難,還是有巡邏的士兵看見,幫着楊秋瑾送回家。
分別前,楊秋瑾往趙二鳳手裏塞了一大把水果糖,“嫂子,今天勞煩你幫我帶路拎東西,這糖拿回家去,給孩子們分着吃吧。”
“這怎麽好意思。”趙二鳳把糖推回到楊秋瑾手裏:“我就是閑得沒事做幫你,你別跟我客氣。”
“嫂子收着吧。”楊秋瑾道:“你家孩子我看着喜歡,我也沒給什麽貴重的東西,就給孩子甜個嘴兒,你要不收,我下回可不敢叫你幫忙了啊。”
趙二鳳推辭不過,只好收下,跟楊秋瑾閑聊兩句,背着孩子回家了。
楊秋瑾回到家裏,把買的各種東西一一放好規制,瞧着時候不早了,簡單的做了個午飯,跑到隔壁問喊陳天佑吃飯。
結果這小子根本不回家,還要在隔壁王家蹭飯,楊秋瑾沒辦法,給了一大把糖給王松月姐弟,又端了一碗飯菜到隔壁王家給王松月姐弟嘗嘗,相當于換陳天佑的口糧,這才回到家裏洗洗刷刷。
洗刷完,她回屋照鏡子,鏡中的女人小小一張鵝蛋臉,生得眉目如畫,唇紅齒白,就像是個十八歲的年輕姑娘,可是梳着兩個麻花辮兒,看着就土氣了幾分。
楊秋瑾想了想,拿上一把剪子,一狠心将兩條漂亮的黑亮鞭子直接剪短,留着齊肩長一點的中短發,這樣她既可以把頭發紮起來,又可以披着短發。
想着自己從老家帶了許多菜種過來,正好院子空着,楊秋瑾走出屋子,到隔壁借鋤頭,“梁嫂子,你家有鋤頭嗎?我想松松我家院子的土,種點菜吃。”
“有的,你等等,我找找。”梁雪晴是資本小姐出身,自小習慣了優渥的生活,別的家屬院都種得是菜,就她的院子種得是花花草草,所以她是有鋤頭的,只是不常用,找了老半天,才找到。
“謝謝啊,我家皮小子沒扯你家花花草草,沒跟你家孩子打架,沒給你添麻煩吧?”楊秋瑾t扛着鋤頭問。
“沒有,他很聽松月的話,這會兒在跟松陽在客廳裏玩彈珠。”梁雪晴笑了笑,“你把頭發剪了,剛才來叫我,我險些沒認出來。”
“不好看嗎?”楊秋瑾不自在的摸了摸披着的頭發。
“好看,看着比之前精神英氣了不少。不過你要是把頭發稍微燙卷一點,再把身上的土布衣換成列寧服或者布拉吉穿着,就更好看了。”梁雪晴好心建議。
“謝謝你的建議啊。”楊秋瑾眼睛一亮,随後又想到什麽,笑着搖頭:“現在全國各地形式不大好,燙頭發會被說成搞小資,列寧服太過板正,我穿着不好幹活,布拉吉又是蘇聯那邊傳過來的服裝,穿着布拉吉會被小紅兵打成蘇修,我還是不穿了。”
“啊,這個我倒是忘記了。”梁雪晴有些尴尬。
她櫃子裏豔麗的衣服、帶着資本特色的那些衣裙,早在上海的時候為了明确身份,把它們都丢了。
到這裏來随軍後,她大部分時候都穿着列寧服,偶爾到了夏季,穿穿薄紗衣裙和布拉吉,倒沒有人指出她穿得哪裏不對。
至少明面上沒人敢說她,因為部隊裏可進不來小紅兵。
“梁嫂子,你別介意,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楊秋瑾道:“你是大城市裏來的人,見過不少世面,我知道我這身穿着打扮在軍中,多少讓一些軍嫂看不上,我也有心改變,這才剪了頭發。等我手頭有布料,或者你有空的時候,我帶着些舊衣裳,找你幫我改改,弄成你們大城市新潮一點的款式,你看行不行?”
“行啊,我大學學得就是服裝設計專業。”能夠一展自己的所長,梁雪晴求之不得。
她因為成分的問題,在軍中諸多限制,無法像其他軍嫂一樣在部隊或者外頭找份工作,只能呆在家裏伺弄花草帶孩子,每天別提多無聊了。
楊秋瑾這個請求,正好可以實現她的價值,她比楊秋瑾還高興。
梁雪晴給的鋤頭不是川省那種輕便好用的方頭鋤,而是邊疆這邊農民常用的一種名叫坎土曼的挖地用具。
這種工具造型獨特,只适合翻地,不适合鋤地挖土,楊秋瑾把院子左右兩側不到一分地的地,用了近一個小時才挖好。
邊疆地區春日的下午日頭也曬得很,楊秋瑾鋤了一會兒地,就感覺皮被曬黑一個度,趕緊跑回屋裏擦上新買的增白霜、珍珠霜,這才拿上種子,把翻好的菜地用坎土曼溝成四個地溝,在土壟上撒了三壟諸如白菜、菠蘿、韭菜、藤藤菜、苋菜、豆角、豇豆等等菜種,另外一壟地,一半用來種她帶來的紅薯種,另一半用來種土豆。
忙完這一切,時間已經快到下午五點鐘了,楊秋瑾在屋裏喝了水,稍微休息一會兒,又馬不停蹄地做晚飯。
因為不确定陳勝青晚上回不回來,她還是蒸了三人份的玉米窩頭,把蘿蔔切塊,羊骨頭洗淨丢進鍋底加水煮,拍一塊姜放進去,煮在窩頭下面,一鍋湯白香濃帶着玉米香味的羊肉湯就煮好了。
接着她再把買的羊肉切成細條,用紅薯粉稍微抓勻勾芡,鍋裏放油,下點豆瓣醬炒香,導入調好的羊肉絲炒至變色,放入切好的洋蔥條和少許醬油一塊爆炒,最後加入鹽味精,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爆炒洋蔥羊肉絲就好了。
等陳勝青回來的時候,她正好做好飯菜,把菜往客廳的木桌上端。
“做什麽好吃的了。”院子裏飄着一股濃郁的香味,陳勝青扛着一大桶菜籽油,還有一大袋大米進屋問。
“蘿蔔炖羊肉,洋蔥炒羊肉。”楊秋瑾仰了出去,看到他扛着的油米,驚訝的合不攏嘴,“你到哪買的這麽多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