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楊秋瑾離開了牛棚,轉頭去了新峰大隊,回到娘家。
吳淑蓮正在院子裏喂雞,看見她來了,臉上的表情相當精彩,“秋瑾,你又回來幹啥?”
“還能幹啥,小紅兵進咱們大隊了......”楊秋瑾進院噼裏啪啦說了一通,無外乎要吳淑蓮管住嘴,不該說得話不要亂說,家裏不該放的東西不要亂放,盡量把偉人畫像□□放在顯然的地方,熟背偉人語錄,才能避開禍端。
“咋,又變天了啊?”吳淑蓮聽得雲裏霧裏。
楊秋瑾想解釋兩句,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正為難的時候,院門口進來一個二十四五歲,長着鵝蛋臉大眼睛,剪着一頭齊耳短發,看起來十分精幹漂亮的女人。
看到那張跟自己有八分像的臉,楊秋瑾楞了一下:“秋月,你咋回來了。”
“還不是聽說縣裏那些小紅兵下咱們紅旗公社了,我擔心媽跟爸不懂裏面的門道,趕忙回來通信兒。”
楊秋月進院先喘了口氣,這才坐在院中楊秋瑾的身邊,對吳淑蓮說:“媽,縣裏鬧運動鬧得厲害,你得把爸給管好了,別到時候出了什麽茬子,誰都救不了你們。”
兩個女兒都特意跑回來交代,吳淑蓮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垂眸輕嘆:“你爸哪會聽我的。”
“他不聽也得聽。”楊秋瑾冷哼:“你把我說得話帶給他,就說小紅兵見誰都鬥,管你是什麽身份,天王老子他們也敢管!他要不怕死,只管胡亂咧咧到處惹事。反正到時候他被抓被鬥,我直接登報斷絕父女關系,正好他被鬥死,你好過上清閑的日子。”
從去年下半年運動開始,全國各地的人們像是魔怔一般,街坊鄰居、同事朋友、夫妻父母子女,瘋狂互相揭短舉報,人人打着清四舊、反、ge命的口號,把平時堆積的怨恨嫉妒以公謀私,把對方往死裏整,弄得人人自危。
許多人為撇清成分關系,花錢登報斷絕關系的事兒層出不窮。
他們紅旗公社較為偏僻,去年一直沒怎麽被運動波及,今年形式越發不好,小紅兵頭一次到他們公社,就算再怎麽消息閉塞的人,這個時候也小心謹慎,本分做人。
偏偏楊成華t毛病多,以前偷雞摸狗,吃喝嫖賭抽沒少幹,弄得他們大隊的人天怒人怨,要有心人整治他們家,怕是一整一個準兒。
這都不是致命的,最主要的是楊成華這人好面子,最愛吹牛,啥話都敢講,啥話都敢說。他經不起別人一激,要被人說了句不好聽的,跟人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兒。
楊秋瑾生怕楊成華說了不該說的話,惹怒小紅兵把他抓走,連累吳淑蓮,這才特意跑一趟娘家。
楊成華這會兒還在地裏上工,吳淑蓮也知道兩個女兒是擔憂自己被丈夫連累,一疊聲說知道了,會盡量約束她,末了才問:“秋月,你一個人回來的?二女婿呢?”
說起這個,楊秋月陷入沉默。
楊秋月自小受父母及楊秋瑾的影響,思想一直很獨立,讀完初中本來考上了高中,可是家裏沒有錢供她繼續去讀,于是她去了縣城一個印刷廠裏做起印刷女工。
她在車間幹了幾年,人白淨不少,又長得很漂亮,吸引了許多年輕的小夥追求。
很快她跟一個小夥陷入愛河,本來兩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結果去年開始了大運動,小夥子家裏成分不太好,為了讓自己的父母親朋過得好一些,小夥子娶了革委會的女兒做妻子,抛棄了楊秋月。
楊秋月心灰意冷,加上吳淑蓮跟楊成華又總是催促她結婚,因為那時候她已經二十三歲了,是鄉下人眼裏的老姑娘了,吳淑蓮一直擔心她嫁不出去,逼着她四處相親,最後她被逼煩了,随口答應嫁給縣裏肉聯廠一個名叫柯建的工人做妻子。
他們兩人毫無感情,柯建也不像介紹人介紹的那樣老實,兩人結婚一年多,楊秋月的肚子都沒動靜,回娘家的次數更是用手指頭都能數得清,每次秋月回家,基本都是她一個人回來。
“問你話呢,咋不說話?”吳淑蓮皺着眉頭問。
“媽,秋月難得回來一回,你就別問東問西了,準備做午飯,讓秋月吃頓飯再走吧。”
楊秋瑾看出一些苗頭,趁她媽嘟嘟嚷嚷去做飯的時候,拉着秋月進她們姐妹小時後住的屋裏,坐在被吳淑蓮時常打掃的幹淨木床上,低聲詢問:“你跟柯建咋回事兒,又鬧矛盾了?你該不會還想着那個姓周的吧?”
“沒有,那人負了我,我是不可能再想他的。”楊秋月抿着嘴,望着大姐一臉關切的表情,猶豫再三說:“姐,不瞞你說,我想跟柯建離婚。”
“離婚?”楊秋瑾有些驚訝,“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楊秋月咬着嘴唇說,“柯建看起來老實木讷,實則心機深沉,他一直覺得我跟周世懷有染,新婚夜到現在,碰到沒碰過我,每天想方設法的折磨羞辱我,就想讓我承認我跟周世懷睡了。”
“還有這事?!”楊秋瑾瞪大了眼睛,“你怎麽不早點說?”
“說了也沒用,這事怪我,我跟他新婚夜那次,沒有落紅。”楊秋月難為情的說着,臉上的疲憊感遮都遮不住,“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不懂那方面的事情,還主動過,結果被他大罵臭不要臉,把我趕出了房間。從那以後,我就跟他分床睡,他睡床,我打地鋪。”
“你這傻丫頭,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你咋一個扛着。”楊秋瑾看見她眼底的黑眼圈,心疼的伸手将她攬進懷裏,輕輕拍着她纖瘦的後背,“這柯建真不是個東西!居然敢這樣對你!他還是城裏讀過書的工人,他難道不知道女人的身體不一樣,很多女人第一次都不會落紅,這跟周釋懷有啥關系!他是怎麽折磨羞辱你的?姐馬上跟你去柯家,給你讨個公道!讨完咱們就離婚!”
感受到大姐懷裏的溫暖,就像小時候每次她們姐妹被楊成華打,她把自己護在懷裏的感覺一樣,楊秋月不自覺地紅了起來,聲音無比哽咽:“姐,不用讨公道,你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跟你一樣,不會吃一點虧。我只是想跟他離婚,可是他不想離,他覺得我騙了他,想把當初給咱們家的彩禮全都讨回去,還要我賠他的精神損失費,我不同意,這才拖着。”
柯家當年給了六十八塊錢的彩禮,外加十六條腿的東西給秋月當聘禮,東西秋月全都帶去了婆家,錢則被吳淑蓮捏在手裏,但秋月估計,那些錢應該被她爸哄着,花得一分錢不剩了。
楊秋月以前每月有二十八塊錢的工資,按理來講,日子過得該是不錯,可是去年大運動開始,城裏鬧哄哄的一片,很多工廠不事生産接連關閉,印刷廠也不例外。
廠裏的效應不好,留在廠裏的都是老員工,他們這種半新不舊的員工都呆在家裏待工,看運動什麽時候停止,城裏各部門恢複以前的景象,這才繼續上工。
楊秋月已經有一年多沒上工,她之前掙得錢大部分都拿給了吳淑蓮,吳淑蓮拿來還以前他們家欠下的債,導致她現在手裏的錢不過十塊錢。
楊秋月知道她的難處,伸手擦着她眼角的淚水說:“沒事,姐有錢,你要真不想跟那個人過了,需要多少錢,姐有多少給多少,絕不讓你再在他們家受委屈。”
“姐。”在柯家受了一年多的委屈不敢跟娘家人講,自己默默承受的楊秋月,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窩在楊秋瑾的懷裏嗚嗚大哭,邊哭邊說,“這個家裏只有你對我最好,你最懂我。可是姐,爸媽要是知道我要離婚,肯定不會同意的。爸那種死要面子的人,我離婚他肯定覺得丢他臉,會把我往死裏打。媽那種耳根子軟的性子,也會天天哭着讓我不要離......”
這就是楊秋月跟楊秋瑾不一樣的地方,楊秋瑾深知她爸媽是什麽德行,無論他們怎麽威逼利誘,尋死覓活,她絕不會妥協。
楊秋月沒有楊秋瑾那樣的狠心腸,她雖然不會被他們左右,可無法做到無視父母的存在,尤其無法忽視那個生她養她,一輩子都不容易的媽。
所以當年她去上班時,吳淑蓮讓她拿工資替她爸還債,她嘴上說着不同意,卻架不住她媽的眼淚還了一次。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直到現在,她自己遇上事情拿不出錢來時,她才明白她姐當初說得那句‘爛泥扶不上牆’是什麽感覺。
“你想離婚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為什麽要跟爸媽說?”楊秋瑾相當的淡定:“長姐如母,你說個時間,我跟你到柯家,把你的婚離了。你離婚的事情不要告訴爸媽,先宰後奏,等你離了,他們要哭要鬧都沒用。你要記着,你就是你自己,想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就什麽人都不要在乎!”
楊秋月停止哭泣,呆呆地看着楊秋瑾。
陰沉的天空在此刻突然放晴,一束陽光從窗戶折射進來,照在楊秋瑾的臉上,那張蜜色精致的面孔,在光芒照耀下是那麽的沉靜淡然,像一汪清澈的湖水,讓人心生向往,倍感親切。
“姐,你真漂亮。”楊秋月忽然感慨一句。
楊秋瑾噗嗤一笑,“姐當然漂亮,不用你講。其實你比姐更漂亮,皮膚比姐還白,就你這樣的容貌,離婚後再嫁很容易,不用想那麽多。”
楊秋月破涕一笑,離婚後再嫁嗎?她估計不會想嫁了。接連遭遇兩個男人的背叛嫌棄,她對男人這種生物已經絕望了。
兩姐妹在屋裏說着話,吳淑蓮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秋兒,快快,快回你婆家去,你男人回來了,大女婿回來了!你婆婆托人過來叫你回去!”
咚,像是有什麽東西重重擊中了心髒,楊秋瑾呆呆地看着吳淑蓮,嘴唇無意識地重複她的話:“男人回來了,我男人回來了?”
“是啊!”吳淑蓮喜極而泣,“聽說是坐着解放軍大車子回來的,可威風了!你們生産隊的人都去你家湊熱鬧了!哎呀,秋兒你可算熬出來了,以後你就是軍官夫人,有享不盡的福氣,媽真替你高興啊!”
“姐,別愣着了,快回家吧。”楊秋月聽到姐夫回來,也是替自己姐姐高興萬分,看她還傻愣在原地,忙推搡着楊秋瑾往院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