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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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芳芳望着楊秋瑾離去的背影,內心有些複雜,紀明辰也在邊疆,當軍醫當了好幾年,連陳勝青都當上營長要回來了,說不定這次還會帶楊秋瑾随軍。紀明辰呢?他什麽時候回來,又什麽時候讓她随軍?
“媽,勝青要回來了!”
李秀娥剛到家裏,就看見楊秋瑾舉着信,急沖沖地從村道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
“啥?勝青要回來了?”李秀娥懷疑自己聽錯了,“我在做夢?”
“是真的,勝青他真要回來了。”楊秋瑾跑到她面前,氣喘籲籲地把手中的信一一念給她聽,“他不僅要回來,還升了營長,估摸着就這兩天到。”
“哎喲,咱們勝青當上軍官了啊!”李秀娥先喜後抹淚,“這臭小子,總算舍得回來了,我還以為他死在外頭了呢!這下好了,他回來了,你就能享福了。”
享福嗎?楊秋瑾從沒有想過,她從來都是想要陳勝青活着,他當不當官,升不升職,她都覺得不重要。
當年她跟陳勝青本來不情不願,兩人的婚姻半是被逼無奈,半是被雙方父母包辦促成的,她很清楚,陳勝青對她并沒有什麽男女之情。
這麽多年來,她一個人頂着壓力,孝順公婆,撫養孩子,還要上班幹活,家裏家外操勞,說不累,說不怨是假的。
多少次她覺得熬不下去,在黑夜裏偷偷無聲哭泣後,想着要跟陳勝青離婚。轉念一想,離婚後她就能過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嗎?
時代的局限性,女人在這個時代大部分人的眼裏,是一定要結婚生子操勞一輩子的,她要真跟陳勝青離婚,不說村裏人會怎麽罵她不知好歹,就是她媽那裏也過不去。
她離了,她媽肯定會逼她再嫁,再找個男人過日子。而再找一個男人,未必比陳勝青好。
她覺得自己沒有男人也能活得很好,可架不住村裏人的眼光,還有自家老娘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
再加上看慣了自家渣爹,還有村裏多少男人一堆毛病,不把媳婦當人看的事情,楊秋瑾覺得陳勝青人還算不錯,也就沒有明面跟陳勝青提過離婚的事情。
如今陳勝青要回來了,楊秋瑾半是期待,半是迷茫。
村裏人說得閑話她不是沒聽見,很多人都說陳勝青壓根看不上她,這麽多年他都不回來,就是嫌棄她。要是他回來,肯定第一件是跟她離婚,再娶個溫柔賢惠的女人。
她不打算跟陳勝青離婚,那他回來,會跟她離婚嗎?
楊秋瑾望着歡快離去,要給親朋好友報喜信的婆婆,心裏忽然難受不已。
罷了,離就離吧,到時候她什麽都不要,只要天佑。那可是她拼命生出來的孩子,陳勝青要是敢跟她争孩子,她就砍死他!
接下來的幾天,陳家喜氣洋洋的一片,李秀娥跟楊秋瑾走哪都有人說恭喜,以前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朋們一聽陳勝青成了營長級別的軍官,紛紛上門來道喜。
楊秋瑾不耐煩應付這些勢力的親朋,全丢給婆婆招待,她自己該幹嘛則幹嘛。
這天天氣不太好,天空陰沉沉的一片,看起來像是随時都會下雨。
楊秋瑾坐在大隊部辦公室,左手快速打着算盤,計算大隊這兩天的出入財務,右手拿着鋼筆在賬本上記賬,忽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一片。
“發生什麽事情了?”楊秋瑾放下手中的東西,好奇地往外張望。
看見不遠t處的村道上來了一大群穿着軍綠色服裝,戴着紅袖箍的年輕學生們,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地舉着一條條紅色橫幅,拿着小紅旗神情高亢的游行大喊:“打倒帝國資本主義!”
“打倒封建迷信四舊!”
“打倒一切反、動牛鬼蛇神!”
......
“還能有什麽事情,又是那幫吃飽了撐着,沒事幹的小紅兵鬧事呗。”
大隊長鄧建設,一個三十來歲,因為長年幹活操勞,看起來像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滿臉愁容,“你說這些學生,放着好好的初高中學校不上課,非要搞什麽運動,今天鬥這個,明天鬥那個,好好的一個地方,被他們搞得烏煙瘴氣。以前他們只在城裏鬥,現在都跑到咱們鄉下來了,你說他們是不是有毛病。”
“噓,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旁邊同樣看熱鬧的大隊張書記,對着鄧建設直搖頭,“現在外面風聲緊張,随随便便一句話都有可能成為把柄,被那些小紅兵捉住鬥到死。以前沒鬥到咱們這裏來,是因為咱們在鄉下,他們主要在城裏鬥,現在他們在城裏都鬥得差不多了,就把矛頭指向我們鄉下。”
他說到這裏,喝了一口手裏帶的老茶,砸吧着嘴說:“我看咱們先鋒大隊要變天了,建設、秋瑾,你倆別在這裏忙活了,趁那些小紅兵還沒進咱們大隊,趕緊通知下去,讓社員們把家裏不該有的封建四舊東西都收拾了,該把上的嘴都把上,別到時候惹出禍害,哭爹喊娘。”
鄧建設跟楊秋瑾都緊張起來,兩人去年去縣裏開過幹部會議,在城裏見識過那些小紅兵鬥人的瘋狂景象,當下不敢耽擱,收拾好東西,急急忙忙去通知社員。
兩人通知完在地裏幹活的社員後,楊秋瑾跟鄧建設分道揚镳,先跑去家裏雜物房,拿上一把自己采摘曬幹的藥材,再去竈房拿四個窩頭、兩個煮熟的雞蛋、五個半掌大小的紅薯放進籃子裏,接着跑去自家的自留地,摘了兩根翠綠的黃瓜,拎着往村尾一處偏僻靠山腳的牛棚子裏走,那裏住着兩個從首都被打成右、派的海歸派知識分子。
楊秋瑾到牛棚的時候,一個五十來歲,頭發半白,穿着灰色補丁直綴衣裳,看起來面容周正,十分有文人氣質的鄭濟同教授,正蹲在牛棚邊,拿一個鏟子鏟着新鮮的牛糞。
“鄭教授,我來看您和蔡教授了。”楊秋瑾拎着籃子靠近牛棚。
牛棚被鄭教授打掃得很幹淨,沒太太的臭味。楊秋瑾突然出現吓了鄭濟同一跳,鏟子一斜,新鮮的牛糞倒在地上,濺他一身。
他鄭教授看到自己洗得發白幹淨的衣裳上沾滿牛糞,沒有像當初下放那樣憤怒悲切,只是輕輕嘆口氣,看着楊秋瑾微笑,“小楊同志,你怎麽來了。”
“有小紅兵進村了,我擔心您和蔡教授,給你們送點吃的,再給你們提個醒。”
楊秋瑾将手中的籃子遞給鄭濟同,再看向坐靠在牛棚角落,那裏有個瘦骨嶙峋,雙眼凹陷,兩眼無神,五十五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名叫蔡正茂。
楊秋瑾半蹲下身子,關切地詢問:“蔡教授,您好些了嗎?”
蔡正茂前段時間感染風寒,一直病恹恹的帶病幹活,身體一直不見好,楊秋瑾每隔幾天就偷偷給他送自己采摘的草藥,讓他自己熬水喝。
“好多了,謝謝你啊小楊同志。”蔡正茂咳嗽一聲,費力地站起身來跟她打招呼,“又讓你費心了,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你這個小同志,照拂着我們兩個老頭子,我們受之有愧啊。”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楊秋瑾擺手讓他坐下休息,“當年我媽上山砍柴摔下山,要不是您和鄭教授放牛之時看見她,把她從山溝裏背回來,我都不敢想她在溝裏躺着動彈不得,會不會被熊瞎子吃掉。您和鄭教授對我媽有救命之恩,我為你們做得這些事情不值一提。”
鄭教授把籃子放好,回頭說:“小楊,你趕緊回去吧,這大白天的要是被人看見你跟我們來往,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你的心意我們收到了,日後要少來,等我們有能力了,一定會好好的回報你。小紅兵的事情你不要操心,我們又不是第一回挨批。你放心,無論他們怎麽鬥我們,我們都會熬下去。”
楊秋瑾就是擔心兩位學識淵博的教授熬不住小紅兵的磋磨,會跟城裏那些高級分子一樣自殺,這才特意來跑一趟。
聽到鄭教授如此一說,她點頭:“鄭教授,蔡教授,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放棄希望,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見得光明。”
“我們都明白的,小楊同志,你快走吧。”
楊秋瑾走了,鄭教授把籃子遞到蔡教授面前,蔡教授看到裏面的東西,紅着眼眶說:“這世道,還是好人多。”
他們從59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如今,已經過去八年,這八年裏,他們幹着最髒最累的活,吃着最差最爛的東西,跟牛一起住在牛棚子裏,隔三差五就被大隊、公社的人拉去p鬥,受盡各種屈辱,把從前的驕傲、自尊踩到泥裏。
這些年要不是楊秋瑾一直在暗地裏偷偷接濟照顧着他們,他們兩個老骨頭早就承受不住磋磨,不是病死就是餓死,或者自盡了。
楊秋瑾一直鼓勵安慰他們要好好活下去,偶爾還會偷偷幫他們向家裏郵寄信件,給他們生存的希望。
這些年來他們日子雖然過得艱苦,但總歸活着,看到楊秋瑾的到來,他們比誰都高興。
“別傷感了,快趁熱把東西吃了吧。”鄭教授把煮熟的雞蛋窩頭紅薯一股腦往他懷裏塞,“咱們去年就被那些小紅兵鬥過一次,身上都脫了層皮,這次也不會好過。咱們把小楊給的東西都吃光,蛋殼扔給牛吃,別被那些人抓住把柄,連累小楊。”
“你說得對。”蔡教授剝開綠皮雞蛋,露出裏面光潔白生生的雞蛋,他咬一大口下去,吃到嫩生生的蛋白,粉粉的蛋黃,久違吃到細膩食物的感覺,讓他幸福的差點老淚縱橫,暗自念叨,以後翻身了,可一定要好好回報楊秋瑾。
鄭教授吃着楊秋瑾送來的自己種得黃心紅薯,感受到嘴裏甜蜜粉嫩的滋味,暗自思忖,這味道,比起他在日本農學研究院研究出來的紅薯品種還是差了一些,口感沒那麽香甜。
有空他得再研究一下紅薯雜交種植技術,讓楊秋瑾再種植一些,看能不能跟他之前研究的紅薯口感一樣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