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村頭田埂邊來了十幾個穿着還算整潔,沒有補丁的年輕男女。
其中一個女人大約二十五歲,正對着那群年輕男女和風細雨說個不停。
那女人長着一張瓜子臉,皮膚挺白,眉目十分秀氣精致,看起來清純無害,是男人最喜歡的小鳥依人型。
富貴家的一看到那個女人,瞥一眼還在插秧的楊秋瑾,故意擡高聲音喊:“喲,石主任,這是幹嘛呢?”
被她喊做石主任的瓜子臉女人,石芳芳聞言轉過頭來,看到她和不遠處的楊秋瑾,秀眉微擰,只一瞬間消失雲散,公事公辦的說:“富貴嫂子,我在帶知青熟悉大隊,請大隊長教他們幹活。”
從60年代開始,城裏許多知青都響應國家號召,主動下鄉為國家建設添磚加瓦,他們先鋒大隊之前倒沒有下來過知青,只有兩個從首都那邊下放過來勞動改造的右、派份子。
今年也不知道怎麽了,城裏一片風聲鶴唳,初高中學生們不上課了,戴上紅袖箍,成了小紅兵,到處貼大字報,游行示威打砸一片,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他們鄉下也出現了許多年紀輕輕的面孔,也就是所謂的知青,都是城裏強制下鄉來勞動的半大孩子。
石芳芳是紅旗公社的婦女主任,是公社書記的兒媳婦,也是楊秋瑾的死對頭,平時就在公社閑逛,處理婆媳矛盾,妯娌糾紛,沒事兒的時候就在家裏躺着享清福,日子過得比楊秋瑾更好,更讓公社女人羨慕。
富貴媳婦是個阿谀奉承的主兒:“領知青這種事兒還需要你親自來做,石主任真是辛苦。”
“幹部嘛,自然是能者多勞。”石芳芳笑了笑,目光看着直起身子轉過頭來的楊秋瑾,意有所指,“怎麽,你們先鋒大隊的幹部也下地幹活?”
富貴家的還沒開口,楊秋瑾搶先道:“什麽叫幹部也要下地幹活?要學着你偷奸耍滑,從不下地才是好幹部?也是,你命好,嫁進紀家,有公社書記給你撐腰,你挂着個婦女主任幹部頭銜無所事事,玩慣了也是正常的。”
整個公社誰人不知,當年跟陳勝青有娃娃親的是石芳芳。
陳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石老爺子很喜歡乖巧聽話的陳勝青,兩家是世交,倆孩子又出生在同年同月,石老爺子覺得倆孩子有緣,就跟陳老爺子定下娃娃親,約定倆孩子長大十八歲成年就結婚。
誰知道石芳芳十二歲的時候,家裏發生變故,石老爺子被劃分成富農,石芳芳的爸爸被打成下九流,舅舅被打成右、派,一家人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逼得死的死,傷的傷。
很快石芳芳的母親就變成了寡婦,她媽成分不好,沒有人敢娶她,怕自己一家人受累。
她媽為了養活石芳芳姐弟三人,不得不出賣色相,跟村裏的男人不清不楚起來,沒隔幾年就跟楊秋瑾的爹楊成華攪合在了一起。
那時候大隊裏有傳言,說楊秋瑾跟公社書記的兒子紀明辰好上了,兩家過段日子就會相看訂下婚事。
紀家是醫學世家,家中好幾個長輩是紅軍出身,家境殷實,紀家又紅又專。更重要的是,紀明辰長相英俊,成績優異,是整個紅旗公社唯一考上大學的大學生。
這樣一個衆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居然跟楊秋瑾那個又潑又辣的小黑妞好上了,村裏人各種羨慕嫉妒,什麽說法都有。
一心想攀高枝,想擺脫自己不好的成分,想讓母親弟弟過上好日子的石芳芳聽到這事,動了心思。
于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鴻門宴開啓,楊秋瑾被自己的父親下了藥,被他背去了石家,陳勝青則被石芳芳騙去石家,被石芳芳母女灌得爛醉如泥,躺進了昏迷不醒的楊秋瑾身邊......
生米煮成熟飯,楊秋瑾跟紀明辰的事情自然吹,陳勝青也不得不娶楊秋瑾負責。
而石芳芳本就生了一副男人喜歡的t溫婉清純樣貌,又從她媽那裏學會了許多哄男人的手段,最終如願跟紀明辰處上對象,嫁進紀家,憑借公公的關系當上婦女主任,婚後生了一兒一女,日子過得甚是逍遙。
對于這樣一個面慈心黑,設計自己的女人,楊秋瑾當然沒給她好臉色看,前幾年見石芳芳一次就打她一次,石芳芳理虧,每次都躲着她,這幾年很少來先鋒大隊。
“噗——”有了解內情的社員聽到楊秋瑾的話,毫不客氣地笑起來。
這樣的笑聲,像是無形的耳光,一巴掌打到石芳芳的臉上,讓她臉上火辣辣的一片。
這些年她在紀家伏低做小,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溫柔賢惠大度的形象,可有楊秋瑾在,她所做過的事情,無論怎麽解釋都無法掩蓋。
因為在衆人眼裏,楊秋瑾雖然潑辣,可本性善良實誠,從不會騙人。她聯合村裏人人唾棄的寡母、楊成華陷害楊秋瑾,奪了人家的好婚事,就算平時跟楊秋瑾再不對付的人,都得罵石芳芳一句臭不要臉!
石芳芳咬了咬唇,裝作沒聽見楊秋瑾明裏暗裏的諷刺,輕言細語道:“秋瑾,你這話就不對,咱們都是幹部,不同的幹部做不同的活,各司其職,你總不能要求人人都跟你一樣,一天到黑都在地上,正事不幹吧。”
這招反諷,聽得其他看熱鬧的社員都睜大了眼睛,心裏直嘀咕,這有心機的石芳芳就是不一樣,聽聽這話,三言兩語就把楊秋瑾說成了無所事事。
“是啊,廣大勞動人民都不幹正事。”楊秋瑾不露反笑,眉目清潤,龇着一口白亮的牙齒笑着說:“大家都在地裏玩呗,玩着玩着地裏就有莊稼,玩着玩着,地裏的莊稼就長大成熟,玩着玩着就有糧食吃填飽肚子。要人人跟我一樣正事不幹,我們還有啥正事可幹?咋?光看着你們這些忙人幹部吃飯填飽肚子啊。”
社員們一聽到這話,也琢磨出不對勁了,沒好氣地說石芳芳,“我說石主任,我們每天在地裏累死累活幹活種莊稼,為國家種糧存糧,怎麽在你嘴裏就變成了不幹正事?”
“就是,當了幾年婦女主任,真把自己當根蔥,都瞧不上咱們勞動人民了。”
“誰不知道她是靠她公公的關系,當上的婦女主任,當年還跟她那個千人騎的婊、子娘設計陷害人家秋瑾,搶了人家的大好婚事,不然哪有她今天的好日子過。”
“要我說,這種禍害人的害人精就該送去警局判刑,再送去勞改場,好好的改造幾年放出來。不然就她這副猖狂樣兒,以後還指不定怎麽去謀害別人家的閨女呢。”
“嗨呀,人家當年秋瑾也不是沒報過警,沒用啊,警察說沒有證據,在所裏就關了姓石的兩天,她不但沒事,還做上了幹部,真是禍害遺千年。”
......
社員們議論紛紛的聲音落入石芳芳耳朵,讓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沒想到,她只是随口一說,楊秋瑾就把矛盾指向了人民群衆,讓群衆變成她手裏的槍,對着她一陣掃射,說得她啞口無言。
石芳芳強壓下心中想要跟楊秋瑾大吵一架的怒火,時刻謹記要保持自己溫柔賢惠脾氣好的形象,不能跟楊秋瑾一樣潑辣,變成人人讨厭的潑婦,說了一句我懶得跟你廢話,清者自清的話,灰溜溜的溜了。
然而她沒走兩步,看見一個郵遞員騎着二八大杠自行車,飛快地從村頭騎過來,邊騎邊喊:“楊秋瑾,你的信,是從部隊發來的!”
部隊?石芳芳腳步一頓,陳勝青?
大隊上的社員們都很驚訝,一個個比楊秋瑾都還激動:“呀,是不是勝青那孩子寫得信啊?這都兩年沒來信了,秋瑾你快看看。”
驟然聽到部隊來信,楊秋瑾嗓子眼兒都提了起來,心髒不受控制地呯呯呯劇烈跳動起來,伸手顫抖着接過郵遞員拿過來的信封,有些不敢看信,生怕是部隊寄來的丈夫犧牲信。
“秋瑾別楞着啊,快打開信看看。”圍過來看熱鬧的社員們看她捏着信不動,一個個連聲催促她。
楊秋瑾強穩住心神,心中安慰自己別胡思亂想,拆開封口,取出信紙,看到上面熟悉的一行字:“敬愛的母親、楊秋瑾同志,展信佳——
兩年未給你們寫信,想必你們一定十分挂念、擔憂我,我在此鄭重向你們說聲對不起。
由于我這兩年執行特殊任務,所在之地不便寫信,所寫之信也被督查部門扣留,故而兩年沒有音訊。
如今我執行任務完畢,升到正營級別,已向部隊申請探親假,正在回家途中,不日便可到達,介時回家再向兩位賠罪,
不孝子陳勝青。xx年xx月xx日。”
“秋瑾,勝青寫了啥呀?”大隊很多人不識字,也不可能湊到人家面前,去看人家夫妻的私密信件,但架不住許多人的好奇心,問上一問。
“他,他說他升到營長了,很快要回家了。”楊秋瑾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有驚喜,驚訝,還有酸澀,期待,委屈,種種情緒堆積在一起,讓她眼睛紅了起來,哽咽着對大隊長說:“大隊長,我得請個假,把這好消息告訴我婆婆。”
李秀娥估計這會兒還在回家途中,不知道來信的事。
“去吧。”大隊長表示理解:“勝青來信不易,是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李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