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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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是西南地界插秧苗,各大生産隊都忙的日子。
春種秧苗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每到這個季節,全隊社員都得下地,村幹部也要下去幹。
徐秋瑾作為大隊會計,農忙時節也得下地幹活。
這一天大早,天黑沒亮,她就起來做早飯。
早上做得是玉米窩頭,跟這時代大部分人家用黑面做得窩頭不一樣,楊秋瑾用得是磨得細細的玉米粉,摻上白生生的富強粉,溫水和面醒了一會兒,再揉成拳頭大小,中間摁個窩兒,上竹篾蒸格蒸的。
蒸出來的窩頭黃金亮色,松軟可口,回口微甜,窩裏再填上楊秋瑾用筍丁、胡蘿蔔丁、莴筍丁、臘肉丁炒的餡兒,吃起來鹹鮮味美。
一向挑食的天佑連吃三個大窩頭,直吃得肚子滾圓,嘴角挂油,這才躺在院子擺放的木搖椅子上,打着飽嗝說:“媽媽,窩頭真好吃,你要是天天給我做窩頭就好了。”
“美的你。”楊秋瑾跟婆婆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我要天天做窩頭吃,咱家那點富強粉沒幾天就敗光了。吃完了富強粉,難道你我要像隔壁一樣放黑面蒸窩頭?”
天佑想起隔壁二嬸家做得窩頭,又黑又粗,吃進喉嚨裏割拉嗓子,他的大堂哥還說吃多了屎都拉不出來,得拿棍子去捅,吓得他一個激靈,坐起身體直搖頭,“那我不吃窩頭了。”
“沒事兒,咱乖孫想吃就吃。”李秀娥把需要清洗的碗筷疊起來,往竈房裏走,“你爸給咱寄的有錢,奶也有錢,你想吃啥奶都給你買。富強粉沒了,奶有空去黑市看看。”
“媽,你又在帶壞孩子!”楊秋瑾很不客氣地說李秀娥,“我跟您說了多少回了,孩子不能慣着,他要什麽你買什麽,他就不知道節約,不知道他爸賺錢有多不容易,不知道別人家都在餓肚子,他現在吃穿不愁,已經是頂好的日子。”
李秀娥嘀咕,“咱家有條件,我手裏有錢票,我不給我孫子花,我給誰花。”
“媽,我知道你心疼天佑,可你好好想想,勝青這些年寄得錢票越來越多,說明他在軍中的職位越來越高,也說明那些錢是用他的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我們作為他的家屬,怎麽能理直氣壯地享受他給的好處?”
楊秋瑾拿着絲瓜布在鍋裏刷着完,口氣嚴肅道:“勝青不可能在部隊當一輩子的兵,他總有一天會退伍專業,我們得替他和天佑的以後多想想。錢我大部分都存着,咱們以後要修大房子,讓勝青在家裏好好的休息,沒必要再像以前那樣辛苦的東奔西跑謀生活。我們還要供天佑讀書考大學,給他娶媳婦,帶孩子,還要給您養老,帶着您老到處玩.....這一筆筆的賬都是有數的,你可不能在這事上犯糊塗,跟我對着幹。我教孩子的時候,你要無條件的支持我。”
“行了秋瑾,我知道你是為了天佑好,媽以後再也不說那話了行不。”兒媳婦一心想着自己的兒子孫子,連自己都沒放下過,李秀娥半是感動,半是感慨的從她手裏接過洗幹淨的碗放進櫃子裏。
當年楊秋瑾嫁進陳家,說實話,她心裏是有些怨怼的,這畢竟不是她家老爺子看中的兒媳婦。
不過後來經過日夜相處,知道楊秋瑾的為人,知道她潑辣都是被逼的,也看她家裏家外操持的井井有條,對自己和老頭子都很孝順,還有文化,現在的李秀娥對楊秋瑾是滿意的不得了。
當然,李秀娥也有自己的想法,嘴上答應不亂買,心下打定主意,要趁楊秋瑾不在的時候,偷偷到供銷社多買些吃食零嘴兒給天佑放着。
反正再怎麽着,她是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孫子餓着肚子。
天佑躲在竈房門口,偷聽大人講話,聽到他奶要支持他媽,不給他買東西,小嘴不由翹起來,想說什麽,看見他奶回頭給他使了一個眼色,他一下明白過來,笑臉咪咪地退出竈房。
楊秋瑾哪裏沒看到這倆人的小動作,無奈的笑了笑,當做沒有看見。
農村的老人家大部分都很疼子孫,自己舍不得吃喝,也要留着給子孫吃。
李秀娥是那種寧願苦自己,也不願意苦家人的人,要真限制她,不給天佑買好吃的,她估計每天都難受的要命。
只要李秀娥在教育孩子的事情上不跟她明着作對,其他的事情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
吃完早飯收拾好碗筷,天也亮了,李秀娥照例要送天佑去上學。
天佑上的是公社小學,先鋒大隊走路過去大概要四十分鐘,本來楊秋瑾今年要鍛煉天佑的自立能力,讓他自己上下學,李秀娥不放心,怕孫子路上遇上壞人被人拐跑了,非要接送天佑,楊秋瑾就随她了。
給天佑整理好自己縫制的布書包,楊秋瑾蹲在他面前再三叮囑:“上課要認真聽課,不許在上課期間到處亂跑逃課,也不許發出奇怪的動靜聲音,影響其他同學學習,更不許跟人吵架打架,還不許t.......”
“知道了,媽媽,你別再說了,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天佑做出一副頭疼的樣子,兩只小手捂住耳朵,愁眉苦臉道:“我都知道,你每天都這麽說,你不煩我都煩。”
“嫌老娘煩,那你讀書的時候為啥不認真讀書,到處搞事惹禍?”楊秋瑾沒好氣的嗤鼻,“你要老老實實地讀書,老老實實地坐着,老師不跟我投訴你,我至于天天說你嗎,你聽得煩,我還說得煩呢!”
當年她懷天佑時難産,生了一天一夜怎麽都生不出來,天佑在肚子裏缺氧,出來之後就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除了各種調皮之外,很多時候傻乎乎的,對外界沒有太大的反應,也就是缺根筋,我行我素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種孩子沒有邊界感,很難遵從老師父母的指令,那時候楊秋瑾沒少為孩子為什麽不聽話,到處打架惹事,到處亂跑生氣煩惱,也為育幼班老師天天投訴,嚷嚷着叫她把孩子領回家,要讓天佑退學流眼淚。
楊秋瑾各種辦法都試過,也沒找到解決孩子好動不聽話的性子,只能天天給天佑洗腦各種不能做的事情,雖然很讓孩子心煩,但效果卻是日漸成效的。
“媽媽,別說了,再說天就黑了。”天佑被她念叨怕了,小手拽上奶奶的手,頭也不回地往院外走。
走到院外才對李秀娥說:“奶,我不是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坐着讀書,我是不知道怎麽地,壓根坐不住,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就想往教室外面走,想到外面玩。”
“沒事,你爸小時候也這樣。”李秀娥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你只要不跟同學吵架打架,不幹壞事,你就是好孩子。”
“我爸也跟我一樣調皮嗎?”天佑仰頭看着她,黑亮亮的眼睛滿是疑惑,“媽媽不是說爸爸小時後可乖了。”
“乖?”
是挺乖的,那是在外人面前,在家裏是個什麽樣的,她這個當媽的最清楚不過。
不過這話她不好跟孫子說,李秀娥臉上帶着笑容,“等你爸爸回來,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跟你一樣了。”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啊?”天佑一臉好奇。
“應該快了,奶昨晚做夢,夢到了你爸。”
李秀娥很少做夢夢到兒子,但每次夢到兒子,沒過幾天就會收到兒子的信件。
昨晚她夢見兒子回來了,醒來她又哭又笑的,也不知道這次兒子是寄信,還是會回來看看她們。
李秀娥一走,楊秋瑾就帶着一頂草帽走到了村大隊部,大隊長鄧建設正吹着上工口哨,等大隊的社員們到齊,給社員們分布工作。
因為先鋒大隊主種稻谷,現在要做得主要活計是犁水田和插秧苗,犁田這種粗重一點的活兒都是給男人幹,女人則插秧苗。
楊秋瑾跟村裏幾個年輕的媳婦分到一組,太陽剛升起的時候,她們都把褲腿折疊到半腿高,赤腳踩進半腿深的水田裏,一手拿着秧苗,一手快速插進田裏,接着又插另一個地方。
插秧是個看着簡單,卻很累的活兒,因為要一直彎着腰插,還得在泥濘的水泥裏不停挪動,腳上全是泥,被水泡着很難受。水裏還有螞蟥,會咬人,吸人血,人要忍着被螞蟥咬,還要把秧苗插得整齊好看,以後秧苗長大才不擠,才不會分彼此的養分。
哪怕是個老莊稼把式,每插半個小時的秧苗,都要直起身子,讓自己腰杆好受些,同時也要擡擡腿,看看腿上有沒有螞蟥,有的話要及時把它們處理掉。
楊秋瑾倒好,一直彎着腰,手中的秧苗像是被機械打樁到田裏一樣,又快又整齊,甩開同一塊田的四個女人。
那四個女社員一邊不服輸的跟着她插,一邊交頭接耳,“你們說她幹這麽快幹嘛,做再多活不都是那幾個工分。”
“可不,咱們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她偏要拔尖,插個秧都往死裏幹,又不是要上報紙當鐵娘子,至于這麽拼命嗎!這種處處争強好勝的性子,誰能受得了!也難怪勝青哥這麽多年不願意回來看她。”
“喲,還勝青哥呢,富貴家的,你都已經嫁人,是兩個孩子的媽,你還惦記着陳勝青呢。”
“呸呸呸,瞎說,我就是替勝青哥不值,人勝青哥長得一表人才又是文化人,攤上楊秋瑾那樣一個潑婦,日子不就難熬。”
“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楊秋瑾,她是潑辣不假,可人家長得漂亮還有文化,又是大隊會計,啥活兒都幹得又快又好,就算沒有陳勝青,人家一個人也立得起來,你們跟不上人家,也沒必要這樣亂說人家吧。”
“嘿,我說,你到底站哪一邊的......”
“噓,別吵了,有好戲看了。”
四個女人同時直起身子,看向村道,那裏吵吵嚷嚷來了十幾個人。
看清那些人是誰時,其中三個女人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