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傾訴
傾訴
江杉準備吃完飯,和母親好好聊一聊,她現在長大了,已經不是曾經那個站在床頭手捧魚湯一動也不敢動的小女孩了。
如是想着,她又出了門去那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廚房”的地方,江母正在把處理好的一盆子蝦往熱鍋裏到,發出“滋啦”聲響,鍋裏的蝦逐漸變紅,江杉站着,沒有說話。
只是沉默地看着母親将蝦超好裝進盤子裏遞給江杉,然後清洗用過的鍋準備做下一道菜,江杉接過餐盤,思緒雜糅在一起,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直到江母做完飯菜,端着最後一小鍋湯走進屋,江舟十分麻溜地收好了自己的作業,把支棱起來的折疊桌空了出來。
江母把湯放在了桌子上,解開了圍裙,順道擦了擦手,朝江杉努努嘴,示意可以吃飯了。
江杉隔着熱氣騰騰的飯菜,接過江母遞過來的碗,手裏杵着筷子,只覺得喉頭像是被堵住了一樣發緊,她一口也吃不下。
江母往她碗裏夾了只蝦:“快吃,等會就涼了。”
江杉猶豫了好一會,還是放下了碗筷,開口問道:“媽,你和爸之間是不是有什麽事?”
江母擡頭望了她一眼,很快又逃避似地躲開了,含糊道:“大人的事情,你別管。你只要把你的學習搞好就行了。”
江杉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也許是因為那個她曾經以為永遠像鋼鐵般有着堅強意志的母親此刻說話的聲音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許是因為母親獨自一人帶着弟弟生活卻從來不願将負面消息傳遞她,也許是那個雖然是她的父親但是卻抛妻棄子消失月餘……
江杉伸出手握住了母親的手腕,聲音沉穩而堅定:“告訴我,有什麽問題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江母擡起頭,震撼之餘翻湧着難以壓抑的情緒,在她眼裏,江杉還只是一個做噩夢了會給她打電話、來生理期會不知所措、因為搬家失去玩伴而哭鬧的小女孩。她的世界應該是單純的、溫柔的、充滿善意的,而不是此刻擔憂連飯也吃不下,一時間這個為孩子勞碌了半輩子的女人突然心中湧出無限愧疚,此刻她連張能讓女兒睡的像樣的床都沒有……
江母因疲憊而褶皺了好幾層的眼眶中泛着渾濁的淚水,她低着頭似乎無法與女兒對視,幾乎是下意識搖了搖頭,聲音顫抖着:“我不應該跟你爸吵架,也不至于你們兩個像樣的地方都沒得住……”
江杉聽了這話心中酸澀不已,她捏了捏江母的手:“媽,別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你們吵架肯定是有原因的,能先告訴我為什麽嗎?”
江母瞟了一眼江舟,江舟也鼓起勇氣學着江杉用力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媽媽,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想關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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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母翻手握住了她們姐弟二人的手,用衣袖蹭了一下臉上的淚水:“我應該是跟你爸過不下去了,你爸他,他……”
江杉默認坐着,等着母親繼續說下去。
江母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如此反複了許久,才擠出那句話:“你爸他,應該是外面有人了。”
其實江杉心中早有猜測,只是她以為這樣的事情從來不會落在自己父母身上,畢竟他們曾經那樣的恩愛,過去一二十年那樣凄苦的日子都攜手一起熬下來了,怎麽會在父親為了生意颠倒晝夜奔波勞碌了這麽久,好不容易開始過上好日子的時候出軌呢?
江杉不明白,可能江母也不明白,只是既然兩人鬧得這樣厲害,那必定是真的發現了板上釘釘的事,江杉一句“會不會有誤會”都說不出口,那無疑是對母親的二次傷害。
江杉心中滔天的不安都在江母的淚水中被自己強行按壓了下去,猶如一道通天驚雷将這些脆弱的情緒都死死地釘在了她心底,江杉深呼吸了一口氣,放輕自己的聲音:“過不下去咱就不過了。爸……他怎麽說,就算是要離婚也得要把財産和孩子的撫養權商量好。”
江母是上完初中就出來打工的農村人,“離婚”二字對她來說像是派出所門口寫着方正大字的牌一樣,充滿了嚴肅與陌生,天生就不敢接近。此刻一聽江杉提起,第一反應是跟“離婚”沒關系,但是又一想,她跟這個過了二十多年的男人過不下去了,按現在的說法不就是離婚嗎?
一時間,江母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迷茫地看着江杉,似乎完全不理解江杉在說什麽。
江杉另一只手也覆上了江母的手,安撫着她:“以前老師有教過,如果夫妻雙方之間有一方出軌,另一方可以直接起訴離婚的,而且孩子的撫養權他也沒有優勢争取,更何況婚後本來就是共同財産。”
江杉搜刮了腦內為數不多的政治老師說過的那些話,她其實心裏完全不清楚具體流程,但是她覺得此刻,她是那個唯一一個能給母親力量的人,她需要她。
“‘起訴’?是要打官司的意思嗎?”江母擔憂問道。
江杉:“應該是可以私下溝通,如果不能解決再走這一步。”
“打官司豈不是要花很多錢?我看電視劇上那些律師費都要好多錢……”
江杉看着母親憂慮的面孔,一時間她無法回答母親的問題,因為她完全不知道怎麽起訴,怎麽找律師,這中間又需要準備什麽?最重要的是,她沒有錢,甚至無法賺錢。
江杉啞然,心底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的恐慌與怒火,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學校裏花着家裏給的錢,學那些書本上的知識,刷着千篇一律的題只為那卷面上的一兩分,那紅榜上的一兩名,究竟意義在哪裏?
她甚至在事情發生的時候都渾然不覺,在母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無能為力,她厭惡此刻無能的自己!
屋裏沒有人開口說話,一時間靜谧到針落可聞。
過了好一會,江母才微微搖了搖頭,又拿起筷子,給兩個孩子一人夾了只蝦:“早知道不說這些沒用的了,菜都涼了……”
江舟收回了手,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姐姐,江杉原本握住的那只手已經離開,徒留了一個空落落的半蜷着的手掌心,她慢慢收緊,成了一個握拳的姿勢,沒有動作。
江母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吃飯吧,別想了。”
江杉才像是突然又回過魂來,僵硬地端起碗,江舟見她端起碗,自己也端起碗開始吃飯,其實他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離他上一頓飯已經過去了快八個小時了,但是他不敢開口說,好像自己只是一個不斷在索取的人,這種感覺比讓他餓肚子來得還難受,還灼人。
等一頓無聲的飯吃完,江杉主動收拾了碗筷拿去廚房洗,然後又用電熱水壺燒了壺熱水,兌好冷水後端去給母親,江母連連伸手想搶過,都被江杉千推萬阻給擋了回去,江舟見了也是搶着把母親按到床上把她的腳放了進去,自己收了髒襪子去廚房簾子裏用肥皂搓洗了,等回來的時候小手凍得通紅也沒吭一聲。
江杉把床頭的幾個暖水袋都灌滿了熱水放進了被窩,然後拿了幹毛巾給江母擦了腳,幫她把外套脫了,催促她進被窩待着。
江杉收拾完廚房裏的東西洗漱完後再回來,就看到江母坐在被窩裏抹眼淚。
她心中一痛,那股情緒也跟着彌漫開來,升起巨大的霧氣,在江杉心中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江杉卷起母親為自己準備的被子和枕頭一把抱住擠上了母親的床:“我想跟你一塊睡。”
江母忙抹了抹眼,往床中間挪了挪,江舟睡在床和牆中間,此刻已然開始進入了夢鄉。
這一張床睡三個人屬實是有些擁擠,江杉就牢牢貼着母親,她貼着床邊坐,感覺到被窩裏母親用腳把暖水袋撥到了她腳邊,瞬間騰升起暖意。
江杉握住母親的手:“媽,不論怎麽樣,我都一直跟着你。我還有半年高中就上完了,等暑假我就去打工,據說剛高考完的學生做家教可賺錢了,我還能抽空去肯德基什麽的找個兼職,到時候就算……我養着你跟弟弟。”
江母望着她,想到別家的孩子畢業完都去和朋友一起玩一起出門旅游,她卻已經在想着怎麽賺錢,一時間心中無限酸楚,不想讓孩子受苦,不想讓孩子受累,她寧願自己苦點累點。
“杉兒……”江母喚着她的小名,“媽是不是太眼裏揉不得沙子了,你爸現在能掙錢了,我卻為了自己的一點感受就跟他生氣,讓你們倆跟着受委屈,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自私了?我……”
江杉輕輕搖了搖她的手:“媽,你不自私,你是我見過的這個天底下最無私的人。為了……你生了三個孩子,都說分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你不僅生了我們,還把我們一個個含辛茹苦地養大,一邊還打好幾份零工掙錢補貼家用,一有錢就給我們買好吃的,從來不教我們覺得自己有缺過什麽?真的,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你還要無私的人了,媽媽。”
“媽媽,你好像心中只有我們,你呢?你自己的感受呢?”
江母沒忍住,眼淚啪嗒啪嗒掉在被子上,洇出一團又一團的陰影。
江杉繼續柔聲道:“你愛我們,我們也想愛你。我相信如果以後我也發生了這種事情,你肯定不願意我為了孩子為了錢而忍氣吞聲受委屈,不是嗎?”
這句話似乎是打動了母親,她楞了楞,眼淚流得更兇了,嘶啞着嗓子開口,怕吵醒江舟,她的聲音壓得低到不能再低,似乎只能聽到氣聲:“我,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爸他在幾年前就說想出去跟他的朋友一起做生意賺錢,我沒讓他去,你爸他那麽老實,哪裏會跑生意啊?我擔心他被人騙,後來你上了高中之後,因為這個事情我們就經常吵,我說不過他,他有時候也一兩天不回家就冷這個臉,最後我也被他說的心動,答應他讓他出去跑跑,但是只能用他自己手裏的錢,我銀行存的死期不能動。”
“你爸也确實賺了錢,本來之前那三年分開後我們就見的很少,這幾年你爸做生意沒日沒夜的,我們統共也沒幾天時間是好好待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不是不說話就是泛嗆,我原本想的是也正常,誰家夫妻不吵架,哪能每天甜甜蜜蜜的,不都得奔着生活嗎?”
“後來你爸掙錢後,我還安慰自己這樣也挺好,至少有錢了你們的日子都好過了,我們倆之間那些也沒什麽大事。可是前一段時間,他又喝醉了回來,我給他收拾擦腳,聽到電話響,我一接,是個女的聲音……”
至于電話裏說了什麽,江母并未告訴她,可想是一些上不得臺面的話,不想髒了她的耳朵。
“然後我就沒忍住看了他的手機,發現他,竟然很早之前就跟外面的女人有關系,我看着那些話,我感覺好陌生,我看着床上躺着的他,我感覺我好像這輩子都不曾了解過這個人,我當時就想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我怕吵醒你弟,我一夜沒睡着,一直到把你弟送去學校,回到家裏才問他……”
“你爸他先是不認,說我疑神疑鬼,後來我把他手機那些聊天翻出來,他才跪着求我說那只是他生意場上的應酬,然後把聯系方式删了個精光,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就心軟了,當這件事情沒發生。我原以為他知道錯了,也會改正,而且之前也都是為了這個家,後面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
“但是其實我都是在騙自己罷了,他但凡在家裏手機響接電話我就會再想是不是他有了人在外面,但凡他說晚上不回來,我就開始想東想西,我們就開始吵架,吵到最後我發現我都快麻木了,我一旦有懷疑的念頭就先自己把它按下去,但是那念頭就在我心裏,怎麽都除不掉。”
“最後那次就是我拼了命地搶他手機,發現他一直在騙我,他還跟外面的人有關系,斷了這個還有下個,當時我就想我過不下去了,我要跟你爸分開,我要帶你弟走,結果我還沒說完,他就拿着自己的包走了,讓我試試看沒有錢能不能活下去。”
“我一開始還很傻的想,他也許說的是氣話,過兩天又回來了,他不管我也不會不管你們,我等了十幾天,一直等到房東來催房租,我又等了一個月,他都沒有回來,房東第二次來催房租的時候,我反應過來,我就是傻的,我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麽狠心,我把房租結清後就帶舟舟搬到了這裏……”
江杉握着母親的手,左手攬着她的肩,輕輕拍了拍,就像小的時候母親哄自己睡覺那般。
聽着母親的話,她第一次意識到婚姻對母親的摧殘,孩子對母親的拖累,如此情況下,母親還寄希望于那個男人能因為在乎孩子而回頭,只是這一兩個月的不聞不問,讓這最後卑微的期望也落了空,終于在寒冬臘月中殘酷地清醒過來。
江杉覺得自己等不到暑假了,她從明天開始就要去找個能賺錢的活幹,幹一天是一天,她不能坐等在家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繼續做那個只會吸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