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思
心思
當時被聞洵帶回浸滿血來的領帶,如今又被聞洵重新戴在脖頸上。
可這十九歲的聞洵沒有經歷半年後的那次慘痛的經歷。
這條領帶又舊,顏色又亂,跟一身純手工定制西裝完全格格不入。他為什麽要把這條領帶拿出來,專門系上前來赴約呢?
蘇時钰盯着那條顏色不一的領帶發愣出神,聞洵察覺出他的異樣,出聲問道:“怎麽了?”
視線從領帶移到聞洵墨黑的雙瞳,蘇時钰頓了頓:“你為什麽要戴這條領帶?”
那天從醫院回來之後,蘇時钰一心記挂着聞洵的傷勢,根本沒有在意這條領帶的去向。還是隔了幾天,蘇時钰忽然發現聞洵在洗手池邊上洗什麽東西。
被一大堆白色的泡沫遮掩,蘇時钰一開始還沒看清聞洵洗的是什麽,走近後才發現是這條沒能送出去的領帶。
“你還把他帶回來了啊。”蘇時钰頗為意外,“我還以為他被留在醫院裏了。”
“這是你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會讓它孤零零的留在醫院?”聞洵說,“還是你新買的,我肯定要給你洗幹淨。”
“沒關系,這本來也是送給你的禮物。”蘇時钰從背後保住了聞洵,“別洗了,反正也不能用了。都過去這麽多天,上面的血早就已經滲透到每一個組織,再怎麽洗也會留下痕跡。”
蘇時钰早就觀察到,在聞洵輕柔地搓洗,跟白色的泡沫下,那條領帶上的更深顏色的血痕,依然死死的扒在上面。
像是一塊永遠也除不掉的傷疤。
這條領帶也的确如蘇時钰所言,不論聞洵洗了多少次,上面的血痕沒有一點要消失的痕跡,頑強得讓人詫異。
後面蘇時钰也沒有再見過這條領帶,他一直以為被聞洵丢掉了,沒想到,居然能再次見到它。
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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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蘇時钰的問題,聞洵小愣了一下,随後笑着說:“你說這條領帶?昨天翻衣櫃的時候,在一個盒子裏發現的,感覺這條領帶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今天特地拿出來帶。”
聞洵一邊說着,一邊觀察蘇時钰的神色:“你不喜歡嗎?”
蘇時钰面色如常,搖了搖頭:“你想戴什麽都是你自己的自由,我只是有些奇怪為什麽你會戴一條跟穿着不匹配的領帶而已。”
房間又歸于寂靜,蘇時钰的神情平淡如水,看起來真就只是好奇一下而已。
如果不是聞洵捕捉到他淺棕眼瞳中,一閃而過複雜神色,或許真的就要被他騙過去了。
蘇時钰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也生怕打完電話的蘇時晖撞見他們相談甚歡的場景。
微微垂下眼睫,筷子夾起一塊已經變冷了的咕嚕肉塞進嘴裏,酸甜的外殼變冷之後格外硬,咬進去首先感受到的是外皮的油流了出來,一股濃厚的油膩在舌尖泛開,連帶着裏面的肉也跟着變柴,有些難以下咽。
蘇時钰沒嚼兩口就覺得有些反胃,眉心輕皺,在吐跟不吐之間猶豫不決時,面前忽然出現一片白色,兩張疊在一起的餐巾紙躺在聞洵的掌心,伸到他的唇邊。
“不想吃的話就不要硬吃。”聞洵對他說,“不要強迫自己。”
蘇時钰定定地看向聞洵,淺色的眼瞳裏像是有條溪流,在緩緩流淌。聞洵沒再說話,保持着伸手的姿勢沒有動彈。
十幾秒後,蘇時钰收回視線,從聞洵手上抽走那兩張紙,捂住嘴唇,将冰冷惡心的肉吐了出來,用紙包好。
“給我吧,垃圾桶在這邊。”聞洵從蘇時钰手中拿走了那一團紙,丢進垃圾桶後,用一旁早已冰冷的濕毛巾擦了擦手,再拿起蘇時钰的杯子,将裏面微冷的茶水倒掉一半,又蓄上新的熱茶。
“現在溫度稍微還有點燙,你喝的時候慢一點。”
聞洵把杯子放在蘇時钰面前,說:“不想喝的話可以用來漱漱口,要是不想也沒關系......”
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這是曾經的聞洵一直在告訴他的道理。
聞洵曾說,因為他愛他,所以希望他可以開心快樂,自由的做自己。
面前清澈的茶水倒映出頭頂繁雜的水晶燈,漂亮、閃耀、晶瑩剔透,像是價值連城的鑽石珍品,但也只是像而已。表面的華麗蒙蔽了眼睛,讓人有一瞬的恍惚,錯将廉價的玻璃當寶。
随處可見的易碎品有什麽值得愛戴珍惜?不過是被表象欺騙了而已。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蘇時钰很早就看清楚自己早已腐敗的內裏,漂亮的皮囊下,藏着一個空洞沒有自我的靈魂,一個供人玩樂操縱人生的玩偶,一個被人當做權利交易的物品。他一直不明白聞洵愛自己的原因,到現在也不明白。
他覺得自己沒有自我人格,一無是處,沒什麽值得對方愛的。
白霧似的熱氣蒸騰而上,輕盈地扭曲着,正如同蘇時钰的心。
蘇時钰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幾下,感覺熱氣散去不少,才敢将杯沿貼在柔軟的唇瓣上,抿了一小口。茶水的溫度卡在一個正好的位置,不會很燙,但是也沒有到溫涼。
他是典型的貓舌頭,很怕燙,每次吃燙的食物總要先放在碗裏放涼一會兒,但是經常沒注意時間,導致食物涼過了頭,吃進肚子裏,胃又開始抗議。
這件事情聞洵只花了三天就察覺到,從那之後,只要是聞洵夾到他碗裏的食物,盛好的湯,倒好的水,溫度永遠處在一個正好入口的狀态。
一開始,蘇時钰只是單純的認為,這是聞洵會照顧人,到後來,他才恍然發覺,聞洵不是會照顧人,他照顧的人從來都只有蘇時钰一個。
蘇時钰喝了兩口茶水,門把手忽然被人向下按,緊接着包間的木門從外打開,打完電話的蘇時晖走了進來。
不知電話那頭是什麽好消息,他看起來心情不錯。
蘇時晖跟聞洵又圍繞這塊地交談了半小時,聞洵表示已經跟賣地的買家溝通好,明最快明天下午就能簽子批地了。
蘇時晖對這個決定自然是稱心如意,越早拿到這塊地,就能越早開始動工。
商量好明天下午簽約的地點後,蘇時晖就準備帶着蘇時钰回酒店。
蘇時钰正好也有些困了,沒什麽異議地起身跟在蘇時晖身後走。
從蘇時晖進門的霎那間開始,聞洵就啓動了“我不認識你”的完全失憶模式,從頭到尾沒跟蘇時钰有過半分交談,偶爾幾次對上眼,也都很平靜的移開。
S市氣溫很低,天氣寒冷,出了酒店大堂的門,便能感受到刺痛的寒風迎面刮來,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割得生疼。
司機開着車緩緩停在大門前,蘇時晖還在跟聞洵寒暄,交談期間,蘇時钰率先上了車,沒多久就聽到車外兩人告別的聲音。
蘇時晖上了車,關上車門後,原本帶着客套的笑瞬間消失。蘇時钰敏銳地察覺到蘇時晖倏然變換的心情。
蘇時钰也沒敢出聲,靠在椅背上,半磕着眼,假裝自己睡着了一樣。
心髒卻沒來由跳得越來越快,就像是刻在骨子裏的基因本能地告訴他,現在周圍很不危險,他并不能安然入睡。
車內寂然無聲,唯有寒風撞擊車窗的怒嚎,不安的感覺随着時間流逝非但沒有減弱,反而還有愈發增長的趨勢。
鴉羽似的睫毛輕顫兩下,蘇時钰小心翼翼地半睜開眼,悄悄地往身旁的蘇時晖身上望去——
一下子對上一雙黑暗陰冷的眼睛。
心髒似乎有一瞬的驟停,陡然被強拽到至高點,又被毫不留情地抛落下墜。
蘇時晖一直在盯着他!!!!
這個認知喚起了被蘇時钰隐藏在骨髓深處的恐懼,讓他瞬間回憶起許許多多的堪稱得上是噩夢的回憶。
蘇時钰所有的驚恐神情全都被蘇時晖收進眼底。車窗外成排的路燈不停向後褪去,那些昏黃的燈光接二連三的滑過蘇時晖的容顏,忽明忽暗間,像是世界上最為駭人的惡鬼。
“睡醒了?”蘇時晖好像沒有察覺到蘇時钰的裝睡行為,雲淡風輕地問出一個好似關切的話語。
蘇時钰感受到蘇時晖周遭萦繞的危險氣息,僵在原地,他對上那雙跟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眼睛,瞳孔卻是如夜色半濃重的黑,讓人一眼就望不到頭,像是落進沒有地的深淵。
“嗯。”蘇時钰聲若細蚊,低聲的應道,這一節微微顫抖的聲線,還是暴露出了他內心的慌亂。
蘇時晖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單手撐在車窗邊,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過來。”
像是對寵物下達命令一樣。
周圍的空氣如同被瞬間抽幹,蘇時钰再次感受到了窒息。大腦像是被重物暴擊,昏沉遲鈍,伴随着尖銳的耳鳴。
方才在酒店飯桌上吃下去的食物好像順着食管倒流,堆積在喉嚨裏,産生極強的嘔吐感。
好想離開,好想逃跑,好想遠離面前的魔鬼!
蘇時钰睜大眼睛愣愣地看向蘇時晖,眼前的人似乎開始變得扭曲,變得怪異。
要馬上逃跑!
這個念頭順着血液流淌到四肢,蘇時钰腦海裏只剩下這個念頭,他也顧不得現在是在急速飛馳的車上,比起跌落後的粉身碎骨,他更難以忍受跟蘇時晖同處在一個空間裏。
修長的指尖抓住門把手,猛地向後一拉——
“啪嗒”。
上了鎖的車門紋絲不動,蘇時钰愣了一瞬,一旁刺目的紅燈似乎在嘲笑蘇時钰的不自量力。
蘇時晖靜靜地盯着無助而驚恐的蘇時钰,就像是在看着一個永遠也無法逃離自己掌心的掌中之物。
一個獨屬于自己的私人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