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為永恒的死亡獻上
10:為永恒的死亡獻上
時常醒後無法記起夢中的聲音,那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的夢境幻覺糾纏着清醒的意識,便忽然懷疑夢境的存在,毫無痕跡的事物,難道是自己的臆想嗎?
如今這樣的聲音切實地灌入多米尼克的耳朵裏,他面露驚詫與恍惚,僵立在原地——那就是月神的聲音。
“我的孩子。”
祂如此溫柔地呼喚,張開雙臂彎下腰,擁抱祂的小兒子馬可斯。
多米尼克不敢上前打擾神明之間的會面,自己不過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請饒恕了他的罪行後放他走吧,他主動略過了馬可斯此前所說的家人,似乎是在刻意逃避。
“你也上前,讓我看看。”月神發話了,多米尼克不得不走上前仰視這較他更加龐大的人形生物,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又低頭看向其身前的馬可斯。
馬可斯安靜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滿載溫柔與愛意,多米尼克卻不知為何瞧出了一抹掠過的嘲笑,興許是自己內心映射在對方無辜的眼睛裏——他自己潛意識地瞧不起自己。
多米尼克用力地握住馬可斯伸來的手,麻木地低下頭盔,蕾絲頭紗松松地下垂遮擋住去他的視線,沉默使他成為一尊新娘雕塑,不過比尋常的新娘更加高大和堅硬,裏面是個男性,曾經還是個國王。
失去了活人國度的國王攥着手中僅剩的一點倔強和頑固,看似寧可一頭撞死在前往永恒的路上,哪怕腳下屍山血海,哪怕自己支離破碎,但要說沒有後悔和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不過也只是懊惱當初沒有早早看穿僞裝為死靈術士的神明以及那時哄騙神明的手段太過稚嫩。
月神俯下身,細長滑潤的手指慢慢地指向他的肚子,風随之而來,穿過頭盔的縫隙吹得多米尼克面上發冷,但他不敢輕舉妄動。他聽見神明的指尖指在他腹部铠甲上的淺淺聲響,站直了身體以免被對方輕輕的一指就不自覺地後退。
“這是誰的靈魂?”
月神微微側頭詢問祂心愛的幼子,能夠聽出祂的語氣中包含着一股濃烈的熱情。
月神代表的意象衆所周知:祂連接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系,形成家人、朋友、愛人的情感聯結。雖然大部分意象是月神的信徒在傳播信仰的過程中增添附會,但月神的确十分看重家庭的完整——在長女離開祂後,月神便格外珍惜祂的幼子,因此經常可以在信徒的禮器上看到凡人幻想的月神和死神家庭聚會的場景。
多米尼克難以想象有一天自己也會加入月神那個和睦的大家庭,成為信徒供奉禮器裝飾畫中的一員,作為侍奉在死神身側的月神兒媳……
惡心和抽痛再次泛上喉嚨,同時也在提醒自己存在于肚子裏的可怕事物,如果這是永恒的代價,他多米尼克走到這步也只好打掉牙往肚子裏咽,努力無視胸腔內不甘的火星默默地迸濺。
“是徘徊此處的人類靈魂。”死神馬可斯回答月神,“留戀人世和情感,希望重拾聯結。”
自怨自艾的多米尼克沒有注意到馬可斯的回答,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肚子裏的靈魂究竟是誰,從哪裏來,當它出現在他肚子裏的那一刻,已經成為他厭惡的“代價”——他恨不了神明,也無法打敗神明,便憎惡還未降生的“惡子”。
死神的新娘在旁安靜地聆聽月神與死神的交談有關自己的事情,而當他聽見月神要求他們在祂面前結合時,他無法忍耐,于是向馬可斯求助。
“這沒有必要,我是說,月神尊貴無比,我們怎麽,怎麽……”
多米尼克支支吾吾地表達自己的抗拒,因為月神的凝視而怯弱,看來遇強則強的原則在多米尼克面對月神時不起作用。
馬可斯雙手握住多米尼克的一只手,安慰道:“這是加入神明家庭的傳統,你已經不是人類,也無需遵守人類的榮辱,不需要再維持人類的羞恥心。”
難道這種如同野蠻部落的原始行徑是神明歡喜的情感聯結儀式嗎?如此野蠻粗俗,如此卑鄙下流——月神不可能是這樣的神明。
多米尼克氣得身體發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後緩緩抽出手。
馬可斯上前一步抱住愛人的手臂,深情道:“多米尼克,将你的全部交給我,誕下我們結合的結晶吧。”
多米尼克一開口便無法抑制自己聲音顫抖,間接暴露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孱弱,連反駁也有氣無力:“我是男人,不會生孩子。”
馬可斯放開多米尼克的手臂,微笑道:“月神賜福你,誕下我們的孩子。”
多米尼克身體顫抖的幅度愈發增大,他分不清這是因為恐懼還是憤怒,但他暫時妥協了來自死神的這份愛意:“我不知道……可我,怎麽能在尊貴的月神面前袒露我,我是個罪人……”
月神那張沒有五官的臉懸在他們的上空,極具壓力地盯着他,馬可斯為難地仰頭看向月神,多米尼克又害怕又得意地立在原地,餘光瞥着塔頂邊緣。
月神下達了最後的指示:“你是死神的伴侶,不再是罪人。”
如果可以,多米尼克并不想成為神明家庭的一員,尤其肚子裏還懷着一個怪物,可惜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獲得永恒的代價足以伴随他一生——可這次他的內心和身體卻十分抗拒。
月神的話語中帶有笑意:“看來即便是重新再來,他也不容易即刻接納神明伴侶的身份。”
多米尼克來不及思考月神說的“重新再來”是什麽意思,因為馬可斯重新貼上了他,活像一個求而不得的癡情人,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楚楚可憐的霧氣,看得多米尼克心頭一緊,立刻側過頭不去看那張過分美麗的面孔。
在糾纏的過程中,激動的多米尼克手中不知為何出現了銀色長槍,猝不及防地劃過馬可斯的臉,使得原本打情罵俏的場景急轉向傷害神明的現場。
馬可斯捂着臉後仰,短促地尖叫了一聲,黑色血液濺到了多米尼克頭盔前的頭紗,而此刻多米尼克正陷入巨大的震驚中:他竟然傷害了死神——他能夠傷害死神!
大約死神創造這副铠甲的時候也未曾想到這把長槍能夠傷害自己。
月神豁然直起身,伸手接住後退跌倒的幼子,塔頂又大又圓的月亮亮光不穩地閃動,塔頂的風壓逐漸增大。
不詳的預感籠罩着多米尼克,他的腿下意識地往塔頂邊緣跑,毫不猶豫地縱深下躍。跳下去無法挽回時他才發覺亡月高塔的高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風撕裂了他的聽覺,視野也因高速移動而模糊不清,然而他竟然能夠完好無損地降落在高塔下的庭院裏,腳下是一個以自己為圓心向外擴散碎裂的圓形凹痕。頭頂傳來嗡嗡的遼闊聲響,猶如銅鐘震蕩、海水倒灌,他不敢停留——不知何時長槍消失在了自己的手中,和它的出現一樣突然——即便穿着沉甸甸的铠甲,多米尼克卻感覺自己身輕如燕,這究竟是心理上的反饋還是神明魔法的祝福,統統不是現在關鍵的問題。
來不及觀察周圍環境,他向背離亡月高塔的方向沖去,朝夜晚還沒有降臨的天空跑去,逃出生天的歡欣和愉悅如同蜜糖般浸潤他的胸腔,那是此前從未體驗過的希望。
跑至山坡時,多米尼克聽見背後的蒼穹深處發出了震撼人心的怒吼,緊接着轟鳴頭皮的聲音越來越大,因而那聲音的源頭也越來越靠近,倏地炸開銀白光芒刺瞎了多米尼克的視野,身後的沖擊波震開了他。
多米尼克扶正頭盔往後看,原先所在位置的幾米後被炸開了一個焦黑的坑,他心有餘悸地爬起來繼續逃跑:只要能夠離開月神掌控的地域範圍,他就自由了!
就在多米尼克不知疲倦地奔跑時,黑夜從他身後趕來,碩大的月亮緊緊跟随監視着平原上移動的渺小生物,它的目光冷徹寒冽,吐出月光凝聚的光球,宛如标槍似的倏地向那移動的生物飛去。
一個個黑坑在多米尼克的身後炸開,他有時沒有躲過去被擦斷了胳膊和腿,但寄生的黑色枝條總能迅速地縫合傷口和截面,這些迅捷兇猛的攻擊好像在避開要害,然而逃亡的多米尼克沒有多餘的心思思考這個問題——黑夜比他更快地到達明亮的天空,身後月光魔法球越逼越近,處于月光下的他無所遁形。
多米尼克漸漸被絕望包裹,餘光猛然瞥見了一個洞穴甬道,猶如抓取救命稻草般摔了進去,月光在洞口附近徘徊,他不得不深入洞窟逃避月亮的監視。
此時的他仍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天亮後月亮離開,然而他不知道黑夜已經侵蝕大陸過半的天空,月亮将永世統治這片永眠之地。
停止奔波的多米尼克靠在洞窟石壁上,洞窟裏昏暗無光,唯有自己的铠甲散發淡淡的光芒。腹中忽然傳來劇烈的刺痛,他撿起石頭想要解決肚子裏的怪物時遭到了寄生枝條的拒絕,細密的枝條滲出铠甲在他的腹部圍成一張網,他無法扯爛它們,它們也沒有更進一步的阻止。
多米尼克嘗試過離開洞窟,洞口明晃晃的月光攔住了他的去路,月光凝聚的魔法球蠢蠢欲動,他在被炸掉了一條腿後暫時放棄了逃出去的想法,最後還是寄生的黑色樹枝幫他拖回了那條飛出幾米的腿,重新安回原本的位置。
離開洞窟的時間遙遙無期,被困于此地的多米尼克靠着石壁無所事事,時間觀念也被時間消磨殆盡,逃離的欲望也逐漸沉沒在漆黑的意識大海中。
半夢半醒間他的肚子被從內剖開,黑紅的血噴灑至周邊,多米尼克發出慘叫驚醒,這時他發現由他向石壁擴散長出了許多月光花,這些月光花照亮了這一小方天地,還未等他思量這些花的由來,腹內的生物便急不可耐地想要扒開傷口,不管寄生的宿主已經血流滿地。
多米尼克卸下胸腹部的铠甲,跪在地上直接上手伸入傷口拉扯出那一團血污的怪物,他将其扔到一旁,血流不止的傷口很快在黑色寄生枝條的修複下愈合,同時這些枝條為發呆的多米尼克穿好铠甲。
寒冷席卷多米尼克的感知,由內而外的冰冷促使他環抱住自己,耳旁月光花簌簌晃動,黑色寄生枝條縮進铠甲的縫隙回到他的體內,細弱的哭聲間或地響起,他驚恐地擡頭看向被枝條送到自己身邊的血肉怪物,那被黑紅血液污濁了面貌的“嬰兒”晃動粗壯的四肢渴求孕育者的關懷,多米尼克伸手擦去嬰兒皮膚上的污漬,柔和的光芒透出它的皮膚,猶如溫潤的寶石般美麗,但多米尼克清楚這不過是怪物所求寄生者撫育的餌料,這是罪惡之子。
若是夢醒時分懷中抱着由強迫和自私得來的子嗣,多米尼克恨不得在襁褓中掐死這個嬰兒,他的确這麽做了,但是無法做到。當他懷有惡意和殺氣時,懷中的嬰兒像是一塊石頭,而當他無可奈何地抱起它時,它又變得柔軟,可怕的神明造物。
多米尼克神情恍惚地抱着它,寒冷不再侵襲他的身體,他的神智重新重新墜于黑暗之中,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只記得恐懼洞穴外的月亮,厭惡這個罪惡之子。
他甚至沒有察覺到懷中的罪惡之子正在慢慢長大,長成一個人類少女的模樣,不過渾身散發着淡淡的光芒,時常望向他的眼神渴望中帶着憐憫和失望。多米尼克偶爾回過神,總能看見蜷縮在他身邊休憩的少女,她的臉龐熟悉又陌生,她自稱為自己的女兒,卻吞吞吐吐不肯說出姓名,多米尼克想起自己自她出生也沒有照顧過她,更別提和她說話,于是便賜予她“珀爾”并讓她離開洞窟——既然長大了也就可以獨立生存滾開他的世界了——然而少女不肯,執拗地要留在失心瘋的多米尼克身邊,像是幽靈一樣,陰魂不散,無論他怎麽拳打腳踢,都像顆石頭一樣,頑固不化。
多米尼克睜開眼,環顧洞窟,長久沒有聽見那個罪惡之子勸他離開洞窟,一想起對方聯合外人攻擊自己便越想越氣。
忽然他聽見洞窟外久違地傳來了動靜,他握住身側的長槍,準備戰鬥。
很久以後,似乎對神明而言也沒有很久,人類流傳着死神與其愛人的浪漫愛情故事。
死神愛上了一個裏維爾特王室的成員(這裏有人說是公主,也有人說是王後,吟唱者通常會選擇模糊具體人物身份),但奈何礙于自己的身份只能化身為人類,侍奉王室,只盼得到機會與愛人相知相愛。
正當兩人情濃之時,誰知裏維爾特天降一場瘟疫,殘暴的“銀月”國王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不惜獻祭王國居民的性命,死神的愛人也位列其中(雖然有人疑惑為什麽王室也會被獻祭,吟唱者通常會解釋“這是情節需要”)。
死神現身終結了國王的惡行,但抱着愛人的屍體終日垂淚,他的創造者月神使用月亮的魔力為他複活了他的愛人,但重生的愛人卻失去了記憶,被其醜陋的面容吓壞了眼睛,尖叫着傷害了神明(這裏有人懷疑為什麽人類能夠傷害神明,吟唱者通常會解釋“這是月神的力量”)。
月神勃然大怒,詛咒那重生者被月光追殺,失憶的重生者被月神傳送至荒野,任其流浪躲藏,不可見月光,這是月神對傷害其心愛幼子之人的懲罰。
死神養好傷醒來,因不見愛人而憂思傷神,前來觐見月神的信徒帶來了他的女兒,因而死神得知了愛人的下落。死神迎回了躲在洞窟中的愛人,在月神的默認中兩人來到了他們的愛巢枯寂沼澤,獲得了永恒的安寧和快樂。
傳播以上故事的人大多數是月神的信徒。
時至今日,經過枯寂沼澤的冒險者們時常能夠聽到沼澤深處傳來的空靈歌聲,那是死神正對他的愛人歌唱愛情;也曾有進入沼澤迷路的人說自己看見了死神的愛人,那是一具坐在泥沼祭壇上的銀白色铠甲,一動不動,像個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