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沒有靈魂為你起舞
08:沒有靈魂為你起舞
巨幅畫像被挂在牆中央,畫下木櫃上擺放着日照之地出産的一座日冕時鐘以及造型各異的精美陶瓷器皿。日冕時鐘的指針永遠停在那一刻,衰敗的花朵垂在瓷質花瓶的瓶口,失去了死亡,卻仍會枯萎。窗外陽光稀薄,無力穿透陰雲照耀大廳,窗邊的桌椅半數損壞,或折斷了椅腿,或被掀倒在地,灰塵安靜地停歇在此處,正如時間一動不動。
黃銅铠甲走上地毯,厚重的甲胄壓出一股塵埃,随後悠悠飄下,回歸死寂,如同不速之客走入泥沼,負重前行,格格不入。
那幅畫像上繪制了裏維爾特末代王室的人像,“銀月”國王、他的王後和他們中間的塞西莉亞。彼時公主尚且年幼,大大的眼睛靈動且好奇,白皙的手指緊張地絞着裙擺;在女孩右後方的王後相貌端莊姿态優雅,她的美貌和氣質符合所有傳說故事幻想的王後形象;王後左邊的國王不茍言笑,雖然其他兩人面上都沒有笑容,但國王尤其明顯,他寬大的手掌放在身前塞西莉亞的肩膀上,英俊硬朗的面孔上那一雙深邃的眼看向畫像之外,看向無名的身後。
無名立于畫像之前,胸腔內仿佛空落落地飄着灰燼,大腦空空地仰望那副王室家庭畫像,無窮無盡的茫然和無措敲擊着腦殼,不知何處來的悵惘抓住了他的喉嚨,又依偎在他的耳邊小聲呢喃。
“你回來了?”
無名猛然一個激靈,後仰退後一步,擡頭對上畫像中國王的目光,國王的眼睛閃閃發亮——有東西藏在畫像後。
畫布被哧啦一聲滑開,一副銀色铠甲舉着長槍跳出畫像,身姿矯健地架起攻擊的态勢。
銀亮的全身铠即便在陰暗的光照條件下依舊泛起漂亮、光滑的色澤,造型線條和細節花紋裝飾簡潔大方,頭盔其後綴有不知作用的蕾絲輕紗,如果他沒看錯,蕾絲輕紗上還縫上了珍珠。更讓無名無法理解的裝飾是铠甲胯部兩側部件之間垂下的蕾絲布塊,蕾絲的織法再怎麽繁複精美也無法掩蓋其累贅和無用,并且使得整套铠甲看上不像是作戰用的铠甲,像是去參加最美铠甲的評選比賽,先不說有沒有這種比賽,要是無名,他絕對不會選擇這套铠甲作戰。
銀色铠甲忽然兩指一并劃過長槍,為其附上了魔力的光澤,依靠無名貧瘠的魔法知識他能辨認出這是死神的魔法祝福——答案呼之欲出。
無名冷笑着拔出腰間的雙刀,為其同樣附上死神的魔法,繃緊足弓緊盯對方的動作。
銀色铠甲攻守兼得地往右側移動,無名同他轉了一圈,兩人都不願先動手。
僵持片刻後,無名率先欺身拉近距離。銀閃閃的長槍槍頭擊破空氣,無名猛然彎腰低下黃銅頭盔險險躲過,而後交叉雙刀豁然起身架起,長槍被震上半空。
銀色铠甲靈活地一閃身躲過無名的雙刀劈斬并且重新握住長槍,速度極快地刺擊無名,迫使他後退拉開距離。
一金一銀的身影在大廳裏兵刃交接,打的有來有回,他們身後畫布破碎的巨幅畫像宛如支離破碎的裏維爾特王室,更如同消亡的裏維爾特王國,曾經的榮光所剩無幾,甚至還被現存的怪物和殺戮蠶食殆盡。
裏維爾特還擁有什麽呢?
廣袤的領土上不再有人類活動的痕跡,新的生靈也不會再降臨這片靈魂焦土,唯有不死生物重複着生前的生活軌跡,日複一日地活在死前的時光內,不斷地回憶,不斷地活着,活在永恒的國度裏。
當然也可以這樣認為,這裏已經不是“銀月”國王的裏維爾特,而是不死生物們的裏維爾特,月神是他們新的國王,只是不為外人所知。
能力旗鼓相當的敵人不免讓無名焦躁,他能從交鋒中看出銀色铠甲的力量和技巧不輸于他,而且和他一樣:除了使用魔法附魔武器外不怎麽會用魔法——但對方的铠甲和武器略勝他一籌,長時間的作戰不利于他這對屬于消耗品的石制雙刀。
無名忽然想出了一個冒險的主意,他一個假動作賣了個破綻騙取銀铠甲的進攻,那一槍穿透了無名的肩膀,黑紅色的血霎時迫不及待地逃離他的身體,無名向銀铠甲大跨一步,一瞬間砍下了對方握槍的手,然後快速後退靠向牆壁,在牆壁上拍碎石刀,拔出肩部的長槍為己所用。
這一招實屬冒險,且敵傷八百,自損一千,但預料中最壞的結果并沒有出現。
無名不禁輕笑出聲,完好的手握住長槍,任由另一只受傷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銀铠甲愣在原地,看着被砍下的手甲和手腕的斷口,黑乎乎的一團絲狀物填充其中,無名抓住機會上前揮舞長槍卸下銀铠甲的四肢,銀铠甲砰然一聲解體,作為填充物的黑色絲絮飛濺一地,仔細分辨原來是茂密的漆黑細枝,宛如無數淤塞的血管支撐起整副铠甲,實則行将就木。
铠甲中的不死生物原來只是一團樹枝,裏維爾特的“銀月”國王追求永恒的結局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嗎?
無名不屑地點評銀铠甲的不堪一擊,拖着長槍走到堆在地上的铠甲邊,那黑色細枝包裹着微微發亮的核心,散發着誘人的光芒,使得他恍了一下神,下意識地想要撥開枝條仔細觀察。
那些細密的枝條猛然從铠甲中竄出纏上他的頭盔,枝條上迅速長出新的枝條探入頭盔縫隙,俄頃無名的黃銅铠甲被從內盡數剝落,暴露他在不死生物面前稍顯脆弱的防禦能力,盡管他有兩米之高且體格健碩,但不死生物比他更具優勢。
細密的枝條如同菌毯般鋪滿他的臉,深入他的耳道、口鼻,刺入他的皮膚。無名奮力在地上打滾,試圖揪下這可怕的寄生類不死生物,他的反抗杯水車薪,黑色的枝條包裹全身。火燒似的灼熱疼痛在黑色枝條覆蓋的皮膚下燃燒,內裏同樣在燎燒、刺癢。無名慘叫了一聲,摔在地上壓到了他被貫穿的肩膀,叫聲愈發凄慘,也愈激發黑色枝條的躁動。
無名弓起背想要将生長入喉嚨的枝條咳出來,涎水不自覺地滴落在手上,混合着黑紅色的血液。感覺到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名完好的手摸上腹部,那些橫貫在體內的黑色枝桠,它們正在自己的身體裏築巢。
這究竟是什麽不死生物?
“成為永恒的存在吧,親愛的……”
那呢喃再次附在他的耳邊,猶如無法逃離的噩夢,猶如永遠也無法離開的亡月高塔。
若有若無的笑聲洩出嘴角,無名的視野逐漸模糊,口鼻的血腥、全身的疼痛與精神的麻木成為壓在背脊上的大山,一失足成千古恨,大約如此。
瀕臨死亡的無名不知道該回憶誰,回顧攀塔以來的各種戰鬥,他竟然毫無留戀,唯一在乎的就是再強一點,再來一次,他不會敗在這種卑鄙的寄生型不死生物手中。
混沌的大腦在寂靜的意識之海漂泊,地平線後的月亮越升越高,越來越大,靈魂之舟上的孤獨大腦仰面恐懼神明的具象化,又傾倒于宏偉力量的恩賜。
“你好,多米尼克。”
黑色的波浪自明淨的月亮向那靈魂之舟奔來,颠簸擾亂了懵懂迷茫的靈魂。
“回去吧,去參加婚禮吧。”
黑色的海水無聲掀翻靈魂之舟,卷走那落入冰冷海水無依無靠的大腦,嗆水的惡心感迫使他不住地咳嗽、嘔吐,他坐起身,反應遲緩地環顧四周。
無名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大廳,巨幅畫像留有被破壞的痕跡,不遠處的黃銅铠甲邊覆蓋了一層灰屑。他低頭擡手打量自己,身上套着銀色全身铠,身體的痛楚現在煙消雲散,連被貫穿的肩膀也毫無痛覺,他小心掀開铠甲的連接處,黑色的枝條覆蓋了他的全身,他并沒有擺脫它們,而是和它在度過艱難痛苦的磨合期後找到了和諧共處的平衡點,所以這到底是什麽不死生物?
無名茫然地站起身,當走近那堆灰屑時,無法觸摸和感知的風吹散了它們,仿佛不給無名探究的機會,但無名清楚記得自己之前倒在那裏,結果醒來倒在了之前銀色铠甲掉落的地方。
恐怖的猜想冒出無名的腦袋:所以這是一套寄生铠甲?!
“喜歡我送給你的铠甲嗎?”
身後冷不丁響起的聲音吓得無名轉身後退,腳尖勾着長槍柄準備随時拿槍作戰。
黑袍祭司馬可斯直勾勾地看着他:“我很喜歡這件铠甲,所以想着你會喜歡……”他的眼神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一件經由他手創造的完美藝術品,“你覺得呢?”
無名覺得祭司有病,他幾乎被這寄生的铠甲搞得瀕死,險些淹死在意識之海裏,現在祭司說這副铠甲是他送給自己的,這不是成心惡心他麽,但在死神化身之一的黑袍祭司面前無名可不敢妄言,語調模糊地應付過去了。
黑袍祭祀馬可斯得寸進尺地湊近,雙手于胸前相握,眼中滿含期待:“我親愛的多米尼克,你現在願意和我登上永恒的王座了嗎?”他一步步地接近,随着兩人距離的縮短,無名感覺到對方矮小的身體擁有較他更高大磅礴的氣勢,将自己籠罩在他的陰影中,“為了永恒的力量,永恒的國度,永恒的陪伴。”
“以永恒和死亡的管理者,月神之子,死神馬可斯的名義起誓……”
馬可斯向無名攤開手,幹淨潔白的手心看上去柔軟溫熱,無名卻莫名地打了個寒噤。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無名別過頭,“你該去找裏維爾特的‘銀月’國王,他也許願意和你締結永恒的契約。”自己只想着離開亡月高塔,順便如果能獲得些許神明的力量賜福最好,“我怎麽沒看到他?”難不成真的是那堆惡心巴拉的黑色枝條?
馬可斯伸手扶住無名的頭盔,将他的頭面向自己,從頭盔前方的縫隙裏可以看到黑袍祭司認真且真摯的神情,夾雜着一絲脆弱和哀傷:“多米尼克,你忘記了嗎,你還沒想起來嗎?”
無名想要拍掉馬可斯的手,顧及對方的身份,耐下性子抓着對方的手腕挪開,低頭道:“我能想起什麽——我是一個無名無姓沒有過去的人。”
即便無名無姓外加失憶,也不要随便把別人的名號挂在自己的頭上,無名想起“銀月”國王那張臉就惡寒。
黑袍祭祀眼中閃過憂傷和驚訝,一手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的上臂,默默垂頭無言,半晌後擡頭說:“月神不滿意你的贖罪,你唯一的觐見方式就是與我舉辦締結儀式。”他精致面孔沒有表情後就更像人偶,威脅的話語也是脫口而出。
無名不得不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又想起之前醫師馬可斯居心叵測的情報——他們故意做個了陷阱讓自己往裏面跳——恨得牙癢癢還不能咬掉對方一塊肉。
他想不通為什麽死神化身執着于讓他與他産生情感聯系,他想不通,死神的化身甚至不惜指認他為那個荒唐的“銀月”國王,他雖然失憶,但是……但是,他好像也沒有可以用來反駁的證據。
無名的內心産生了動搖,頭盔內的臉色變化紛繁:他是多米尼克國王,裏維爾特的末代國王,那個和黑袍祭祀搞一塊的國王?他的大腦要炸掉了——這絕不可能!即便他為了獲得死神的魔法祝福三番四次進入小黑屋,但他一點也不快樂!所以,絕對,不可能!
無名氣惱地撿起長槍,低頭對上馬可斯的目光又立刻洩了氣,轉念一想,死神的化身無非是想要個締結的對象,如果能獲得永恒的力量,自己似乎也不虧……到了塔頂贖完自己的罪,到時候想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月神總不會讓祂的孩子和一個無名無姓的家夥厮混吧!
左思右想之下自以為占據優勢的無名抓住馬可斯的手,黑袍祭祀的手較他的小巧纖細,正好自己的一只手可以包住,不知道铠甲的手甲會不會磕痛他。
無名的思緒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似乎在馬可斯将他認作那該死的國王後,他就陷入了詭異的煩惱和自我懷疑,因此他的思考也充斥着無序混亂和自欺欺人,在旁觀者的視角裏他的行為顯得格外愚蠢且笨拙,像是某種歇斯底裏的前兆。
“那麽締結儀式的場地在哪裏,你領我去嗎,呃,親愛的……馬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