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許敬堯曾經不信,但是上天卻就遞給他這樣的一場人生劇本。
他孤獨又別扭地長大,連一絲被愛的想象都無權擁有,于是他只好長成一個嗜痛的怪胎,靠精神自殘達到愉悅。
那四天裏,陳幼梧想留下來幫忙,但終究還要忙上學,于是,她的母親便毅然決然地擔任起了照顧他的職責。
這種照顧于他而言是受寵若驚的,她母親那細致入微的體貼風格簡直溫柔到過分,倘若他還能下得來床,一定會婉言拒絕。
但,既然接受了,也就是接受了,只是心裏藏下許多感恩的種子。
他當然不知道她的母親早已把他當作女婿來看待,如果知道,他說什麽也會讓這個只知家常而過分天真的女人早些認清現實,免得将來巨大的落差與驚惶。
但是現在,在那四天裏,房間裏沒有別人時,他就躺在熟悉而陌生的床上,望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昏昏沉沉地想起許多往事。
他頸裏枕着那條火紅色的圍巾,像一團冰冷的火。
嗅着上面殘損不堪的氣息,他會想起母親曾經美麗而過分嚴格的模樣,會想起十一年前飄飄然走向不歸路的那道月白色的倩麗身影,會想起那個不茍言笑也不願聽到任何歡笑聲的古怪壓抑的母親,會想起那個日益憔悴、氣味難辨而日日用着不知名的藥的可憐女人。
過去的很多時候,他以為母親的離去是歸還了他自由,但其實,母親早已深入了他的思想,與他壓抑隐晦的靈魂融為一體。
真奇怪,他在高溫中迷迷糊糊地想,一個明明完美缺席了他的青春的人,卻成了他整個青春最重要的底色。
四天裏,他很難分得清自己是醒着或是睡着。
困惑,神志不清,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甚至有些享受這種生活。
這種瀕死的感覺讓他的心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淡然,像一片凋零在水中的枯葉一樣,不再試圖掙紮。即使他的腦子裏無數次地回蕩着那塗脂抹粉的女人惡狠狠地抛出的話,他也并不像最初那麽憤怒無奈了。相反,他還覺得那人說的在理。
事到如今,他不再去想什麽愛或不愛、要或不要,那些都早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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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在這魔幻的世間流浪了十七載,早不是什麽小孩子。
現實遠比小說還要荒誕。
他心裏只剩下許多貪婪,和說不出口的恨意。如今,他只希望一切順利,可以拿到父親的財産。
如果不能死,只好拼盡全力地活。
終于,在一個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他瞪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漸漸地退了燒。
本來大病初愈,應當閉眼休養,他卻不知為何地清醒着,根本難以入睡。
身上不再冷了,甚至有些熱意。
最後他熱得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床邊向屋內掃視一圈,終究還是因為無事可做,而選擇了站在窗前向外眺望。
——其實根本看不清什麽東西。冬天的夜,黑得像是誰在人類眼前拉上了幕布,除了幕布上零星幾點亮光之外,他們什麽也看不見。站在窗前,他放眼望去,只能看見幾盞路燈,在懶洋洋地放着光。
可在這樣單調平凡的夜裏他卻想起了許多,望着一片漆黑的樓下,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時刻,想起了那只漂亮的花蝴蝶,想起了樓下整日回蕩着的童稚的笑聲,也想起了一雙翻飛着編織圍巾的蒼白的手。
——他望見一片虛無,于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把鼻尖埋進那團火紅色的圍巾裏。
軟軟的。
很多事走到這一步,都該有一個結局了。
許敬堯從容不迫地在房間裏走動起來,雙眼在四周巡視。
他不是很擔心自己能夠拿到的錢,只要親子關系不破,他就永遠是父親資産的第一繼承人。
該是他的,遲早都是他的。
可是母親呢?他那失蹤了的母親該怎麽辦?
他知道母親失蹤的日子一定不在父親身邊,但也不知道她到底應該在哪兒。如果母親以後再也回不來了,這些錢他拿到之後,又能再與誰一同享用?如果母親還能回來,等到她回來,她會不會因為自己沒有好好讀書而怒氣沖沖?
還有,在樓下安穩入睡的她。
去經商,去漂泊,去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那她怎麽辦?就這樣丢下她嗎?
他不是覺得她離了他就活不下去。
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己在她心裏的地位。他是她一個随叫随到、可以任意指使的朋友,而她并不缺這樣的朋友。
她是喜歡他,可只是因為他們相識十一載,每一天都能見到彼此,所以她喜歡他,好像喜歡她的舊櫥櫃,不是離不了,只是習慣了。
他不想就這樣,讓對方措手不及。
而他的不想,其實也就像每個舊物件的自覺性,僅此而已。
很多事是矛盾在一起的。他從房間的角落裏找出一根結實的麻繩時,忽然又想起四天前來找他的那個女人。
她年紀不小了,興許曾經也已經有了孩子,現在黏上了他的父親,卻沒有可靠的經濟來源。假如她費心費力這麽久,最後一分錢都撈不到,不是太無人性了嗎?
他不想再去想這麽多了。他今年十七歲。他還沒成年。
他找好地方,可以用來綁他的繩子。
踩上那個小板凳的時候他特意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能看得見窗外,他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氣,接着整理了一下繩套,向那當中伸出頭去。
窒息感向他湧來的時候,他本能地興奮起來。
世界在他眼中開始變形、抖動,但他居然無比享受這一切,如同享受他每一次刻意為自己制造的痛苦,但又勝過先前的每一次——
窒息讓他找到了自己。
就當他沉醉其中、一切即将結束時,他沒聽見房門處傳來的響聲。
模糊的身影立在門口愣了兩秒,接着尖叫着沖上來,用無論怎麽想都不可思議的力氣,把他救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許敬堯記不太清了。可能是因為缺氧導致了反應的遲緩,又可能是他仍然沒有反應過來。
總之,第二天早晨,他頂着滿腦袋的遲鈍醒來時,發現床邊多了一個坐着看他的人。
這個人已有老去的态勢,為了遮住皺紋,臉上的妝濃了些,身材也不再像十幾年前那樣青春勃發,已微微地松弛下來,衣服則顯出些不服老的時尚,但他依然可以認出來,這個人是他的母親,他失蹤了整整五年的母親。
他沒有太多的反應。
他迎着母親的目光,毫不在意地打量着她,最後才仿佛不經意地說,唔,新的婚姻怎麽樣,你蠻喜歡的吧?
母親一下子僵住了,接着便把右手收到背後去。
一時間,兩個人坐在床邊,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真奇怪,他缺氧還沒完全恢複的大腦有些混沌地想,這樣兩個有着密切的血緣關系的人,明明想念彼此這麽久,又紛紛生長成極端的樣子,可如今再見,竟然一句體己話也無。
最後,還是他先站起來,躊躇再三,說你吃過早飯沒有,我去給你做?
“好啊。”
他沒叫出那聲媽,她也沒說出那聲兒。
大概就是從這一刻起,這對母子之間的感情,逐漸走向了分崩離析的道路。他們對于彼此的感情,在無法相見的日子裏日益濃厚,卻又在朝夕相處的日子裏四分五裂。
早餐上桌,三明治配牛奶。他笑了笑,看看母親有些不自然的臉色,半是打趣,半是試探地說媽,你以前早飯只會做面條的。
母親興許想起什麽。
她擡起頭,用有戒指的手托住下巴,神态有些本能而矯揉造作的嗲,說,唔,現在習慣了。他們不喜歡吃面,喜歡吃西餐。
不用問,許敬堯也知道這句話裏的“他們”,指的只會是母親所組成的新家庭。
他猜出這戶人家家境不錯,就在心裏默默對比了他和他父親的異同——确定經歷過各種財産分割後,依然是父親能留給他的遺産更多時,他對自己先前做出的決定松了口氣。
“我要去寄信。”
他說出這話來時母親一驚。她像看陌生人一樣,眉毛一下挑得老高,看着他,說怎麽,你要寄給誰?
“寄給父親。”
父親?
母親愣住了,但只是幾秒,接着怒氣沖沖地過來,不由分說,奪下他手裏的信,讀了沒幾眼,就狠狠地丢到地上,質問他,說你,你什麽時候開始跟那個男人聯系的?
語氣聽起來,簡直像對他小時候的翻版。
那一瞬間,他本能地愣住了。
熟悉的恐懼翻湧上心頭,可是說到底,他還是在母親不在的地方長大了,他盯着眼前比自己矮一個頭的中年女人,看她臉上脂粉也堆不滿的皺紋和松弛下來都身材,看她那氣急敗壞的神情與顫抖着的嘴唇,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可笑至極。
“和你沒關系。我要去寄信了。”
他不想再跟這個不負責任的女人說更多的話。
五年前她可以丢下他遠走高飛建立新家庭,五年後他當然就理應可以不再搭理她做自己想去做的事。
但是母親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她氣憤地瞪着她,嘴唇氣得直哆嗦,半天都沒再說出一句話。
許敬堯想把信奪下來,但母親已經氣憤地走到垃圾桶旁,将信撕得粉碎。
“你來找我幹什麽?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有了,你還回來幹什麽?是良心受到了譴責嗎?真有意思,你還有良心嗎?”
他連看也沒有再看母親和那些撕碎的紙一眼。他只是收拾好東西,然後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母親在他身後說什麽,他沒有聽見。
走到樓下時,他聽見若有若無的交談聲,出于好奇,他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他看見阿姐和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站在一起,阿姐神色自若,兩頰泛紅,男人與阿姐差不多大,一副知書達理的樣子。
他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麽,便匆匆轉身走了。
在那一天,他隐約意識到,對阿姐的那些小小的憧憬與情感,已經是時候盡數抹殺了。
這些事,在三十八歲的他想起來,簡直可以稱作人生中最美好的事。
至少那時,他還有真情實感可以用來傷。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多少故人已經入土,多少情感已經扼殺。
第二次婚姻結束後,看着剛才還悲傷憂郁的女人出了民政局就上了另一輛豪車,他垂下頭,想哭,但一點淚也沒有。
人世間的情啊,說到底,傷的都是真心人。讓自己變空了,也就不會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