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許敬堯騎車到了海邊。
吹海風不能讓他頭腦清醒,聽海聲也不能讓他心神安定——那是不常見到海的人才會擁有的心理暗示。
面對陰郁的天空下風平浪靜的大海,許敬堯抓起一把沙子,狠狠地扔向海裏,接着毫無意義地吶喊起來。
吶喊,于很多人而言,是一種宣洩,但對他來說不是。一場不顧一切的吶喊,通常是以眼淚作為結尾的。但這次他喊了很久,喊到嗓子徹底啞了,眼眶也依舊沒有濕潤。
他長大了。
最後,他還是在回家以前寄出了那封信。
信是在書店寫的,寄出去的時候,只有薄薄的兩張紙。
這封信與原來的內容截然不同。在這封信裏,他同意的父親的請求,并要求他在這學期結束以前,來找他一次。
他沒直接回家,先去了陳幼梧家裏。遠房阿姐還沒有回來,她也還沒放學。
偌大一個家,竟然只有她的外婆在守。
看見那個和藹慈祥的老人,他把湧上心頭的話統統都憋了回去,用最和善的狀态,來逗老人開心。
也許是他的聲響引起了母親的注意。沒幾分鐘,母親便出現在她家門外,開始敲門。
但不知為何,在老人起身去開門的那一瞬間,他本能地從窗逃了出去,接着趁母親與老人寒暄的工夫,跑回樓上自己的家裏,把房門反鎖上了。
後來母親有沒有再回來敲門,許敬堯不知道,因為他用桌椅把房門牢牢堵住之後,又順帶鎖上了自己的房間門,接着倒頭大睡,如同昏迷。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一切都還是原樣,母親就這樣又一次離開了,依舊什麽也沒留下,除了沒刷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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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一點留戀之心都沒有,馬上出門把門鎖給換了,鑰匙只有一把,除了他自己,誰也進不來。
誰也不許進。
做完這一切後他感覺精神良好,神清氣爽。好像一個淘氣的小孩子,做完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惡作劇之後,感到充實又惬意。
往後的日子裏,他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父親的到來。
陳幼梧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回憶起這段時光,常常會發覺她的無奈與悲傷。她,自認為與他關系最近,卻對他這一系列遭遇一無所知。一直到他突然離開青島之前,她還一直天真地認為他會和她一起上學、聊天,認為他會一直陪伴在她身邊,認為這樣的日子還有很長可以過。
可誰料得到一切都來的太快,一轉眼,一轉身,早已消失無蹤。
可是,如果能夠再來一次,許敬堯清楚,自己依舊會選擇這樣的一場倉皇逃離。
他過早地離開少年輕狂的心性,不信什麽情愛,更不可能被情愛困住——那不可能是一生的痛,他從不相信有哪一段愛能夠持續人的一生。他堅信陳幼梧也不會,因為她從未愛過他。
“這裏不能停車!麻煩往裏移一移吧!”
他猛地從回憶中驚醒。
看着車前,穿一身洗掉色的襯衫的中年男人指揮的手勢,他才發覺自己已經到了目的地,這才趕緊挪了挪車,停好之後,下車,跟着其他人走向村裏。
村裏已不剩幾戶年輕人家。因此對于這場葬禮,村裏老人顯得格外重視。
他跟着人走到靈堂,一擡眼,便看見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在黑白遺像上微笑。
二十年過去了,當年年輕美麗的阿姐,在遺像上,看起來滄桑又可憐。
四十八歲的阿姐在昨天早晨被發現猝死在自己家客廳裏,走的時候,臉上還帶着一絲微笑。她的丈夫去年在工地意外遇難,賠償款全留給孩子上學用了。
阿姐走的時候,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是鄰居家的老人,發現阿姐沒有像往常一樣忙活做飯上班,這才找到阿姐的遺體。
他看向阿姐的臉。那張臉有一部分像他記憶裏的模樣,又有一部分像他人口中描述的模樣——其實八面玲珑不過一廂情願,死去時,誰也瞞不過。
恍惚間,他在阿姐臉上,找到了陳幼梧的影子。
本該如此的,他想,她們畢竟是一家人。
他有二十年不曾見過她了。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他都有理由想念她。
許敬堯随手撫上自己手臂上那圈黑布,忽然記起自己第一次離婚時的場景。
那時他年輕,得罪了人,一兩年的時光裏,做什麽都賠錢。求人無用,只好重新尋出路。
那個女子陪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攜手走出一段陰霾,卻在二人苦盡甘來的第二個年頭提出了離婚,給出的原因是感情破裂。
協議離婚,雙方平靜地劃分財産,許敬堯只覺得對不起對方多年陪伴,然而,女子忽的問他一句,說敬堯,我很像她嗎?
像誰?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出來,你有時候似乎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許敬堯初時只覺得好笑。他說哪裏有,你為人太敏感。若單單為了這個,不如不要離。
女子搖搖頭,表情平靜如他,說不,就算不是為這個,我還是要離的。敬堯,你難道沒有發覺,自己不懂愛?
我承認。我确實不懂,我們在一起時我便說過。不過我一直在學習愛。你也看到不是,我将愛的行為,統統給予你,只希望你可以有些被愛的安全感。如果是我哪裏學得不到位,你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學。
女子終于露出微笑,卻說,愛是不可以學的呀……敬堯,你可以學會給予愛的行為,甚至可以整理一份觀察愛得出的文檔,可那都不是你的愛。你不會,同時也不渴求愛,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你盡了力,我也盡了力,我們互不虧欠,緣分到此為止。
老實說,他當時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往後的日子逐漸風生水起,許敬堯也沒再擁有讨論此論題的空間和能力。
第二次婚姻始于利益權衡,又終于利益權衡。
沒人管他知不知道愛與不愛,他們只需要他知道股票、利潤、時機,至于愛情,鬼才在乎。
是第一次婚姻結束三年、第二段婚姻還遙不可及的時光,許敬堯翻看相片,某個瞬間,忽然如被回憶擊中——
那個女子,同他記憶中陳幼梧的長相,至少五分相似。
所以她說的,興許是真的。
他總在潛意識裏,透過她,看另一個人。
他曾經那麽篤定自己不愛陳幼梧,如同篤定太陽東升西落,如同篤定地球自轉。離開青島這些年,他甚至篤定自己早忘了陳幼梧長什麽樣子、說話什麽聲音。
然而,在多年後見到前妻相片的那一瞬間,許敬堯才驀然驚覺,原來一切,不過是宿命循環般的報應。
他已經過了分不清悸動與眷戀的年紀,也過了會用道德綁架自己的人生階段。
許敬堯叩問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的一生,不過是同陳幼梧綁定的一生。
一切早已注定,就像三十年前,那只在街頭巷尾,飛過他心靈上空的花蝴蝶。
冰面永遠見不到蝴蝶,卻夢想與蝴蝶共舞。
——如果是紙做的蝴蝶呢?
許敬堯恍惚被三十年前,陳幼梧那句童言童語擊中。
那時候她還缺一顆門牙,如同繪本上最美好的兒童肖像畫。紙做的蝴蝶,紙做的蝴蝶……
紙做的蝴蝶,就能永遠與冰面為伍了,不是麽?
一晃眼,許敬堯猛然發現身邊站了個熟悉的身影。他低頭時,她正擡起頭,與他目光相碰,也愣住。
彼時,他們什麽也沒說,卻在葬禮結束後,不約而同地相遇在村子的一棵大樹下。
“好久不見。”
她打量了他很久,他也打量了她很久。他看見她一身普通上班族衣裝,她也看見他一身量身定做的黑色西裝。
他們什麽也沒說,但什麽都說了。
“你……結婚了嗎?”
他恍惚間搖了搖頭,又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
一瞬間,那些亂七八糟、紙迷金醉的回憶都向他湧來,好像他們小時候收集的彩色玻璃紙,用水洇濕了,貼在窗戶上,一來風,就跟着風在晃。陳幼梧會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揭下來,夾在她的課本與漫畫書裏,每次翻開書,總像一場探險。
“我也沒有。”
他一瞬間詫異地看向她,等她繼續說下去。但她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默着,靜默着,好像一切都靜止。
飛鳥掠過湖面。
影子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