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許敬堯記得,那是他十七歲夏日裏的一天。一切都像極了平常,不早不晚地起床,随便吃點什麽,然後坐在陳幼梧身邊,開始寫那永遠看不到盡頭的作業。
如果不是郵遞員忽然來到他家樓下,呼喊他的名字,他會這樣平靜地過上一整個暑假,甚至一整個高中生活,或者可能是整個學生生涯。
聽到郵遞員的聲音,他最初只是略略地吃了一驚,并沒有把這叫聲與別的什麽重要的事聯系在一起。
當他手中托起那厚厚的信封時,也還不能意識到,這封信,将改變他未來一生的軌跡。
也正是這封信,惡毒地宣告了他十幾年來平靜安寧的生活的終結,将他再一次拖入命運般不可逆轉的深淵。
跟後來的所有事相比,那封信簡直毫無營養。像一個最啰嗦不過的人在重複着一句意義簡明的話。
所以,十多頁信紙沉甸甸又輕飄飄的內容加起來,也比不過他看到落款的那一刻的震撼——
它,這封古怪的信,它竟來自他十四年未曾謀面的父親。
父親——這一個模糊的身影,在經歷了十四年的沉寂後,又一次卷土重來。
時隔這許多年,他對這突然出現的父親已經喚不起一絲一毫的親情,只剩下無限的震驚和錯愕。
他以為,這個人早已與他無關。
他把這封信又颠來倒去地讀了許多遍。慢慢地,手心中沁出的汗把信紙染得潮濕,把本不清晰的鋼筆字暈得更加模糊。
信裏寫了很多過去十四年的事情,比如他離開青島之後去了哪裏,又在哪個城市落腳經商,在哪裏重新成家立業,現在又在哪裏寫這封信。
可這對他而言都不重要——就如同四五年前母親仍在身旁時他只想有這樣一個人來替他們承受苦難一樣,他從未在乎過這個人究竟是誰,甚至也不在乎這個人究竟同自己有什麽關系。有,就夠了。
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忽然成了真正的一個有父親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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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愉悅地跳回到自己屋去,很快地提筆拟起了回信。
許敬堯想要寫得如他收到的那封信一般厚重,但在心中算了算,卻并沒有那樣多的錢可以用作郵費,于是只好匆匆地寫了一些重要些的內容,譬如現今獨自一人的生活,譬如無論如何仍然拮據的經濟狀況,譬如對突然出現的父親的好奇……
這些內容,值他一個月的零花錢。
後來,他不止一次地回憶起這件事,卻始終覺得奇怪無比:
父親是怎麽知道自己的住址的?
他一走十四年,為什麽還要再來找他?
為什麽自己那時毫無防備,便斷然相信這封信出自生父之手?
為什麽對這個從未有過記憶的人,卻充滿好奇與向往?
而一切當中,最奇怪的是,他為什麽選擇,對陳幼梧瞞下了這件事?
是為了表達對數年前那次被隐瞞的不滿,抑或是因為……
他長大了?
這世間有太多的巧合與偶然,它們相互交錯又彼此重合,最後的一切都仿佛是命中注定。而當這些偶然都恰好碰撞在一起,就成了他們之間隔閡的開始。
不知為何,可能是出自一個少年的別扭的情感吧,躊躇再三,他竟然選擇了把這件事告訴了平時很少說話的阿姐,而不是告訴她——
許敬堯至今都記得自己那時指尖冰涼而掌心布滿汗水、兩頰漲得通紅、說話也結結巴巴的樣子,而那天的阿姐只是微微一笑,不知真心還是敷衍地說:
“恭喜你呀。”
少年就是那麽不可理喻的生物。笨拙,魯莽,又傻又可憐。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可是在成年人眼中,不過是小醜般的惺惺作态。
得到阿姐的祝福,他于是很快樂地飄走了,用最若無其事的姿态,開始另一場漫長的等待。
父親的第二封信很快來了,跟着是第三封。
信裏的內容兜兜轉轉,時而說起他出生前父母漂泊不定的經歷,時而又提到很多他從商多年以來的事,時而也用相當遺憾的筆調,來敘述獨自一人白手起家如今只能獨守家業的悲哀——
他終于品出一些別的意思:
父親希望能把他帶回那個他出生的城市,跟随他一起經商,并且繼承財産。
他怔住了。
一個從記事以來再沒有見過的男人,突然來信說要帶你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經商,誰會願意?
他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青島,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跟父親遠走高飛,更沒想過要走父母的老路。
許敬堯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安安心心、本本分分地找份普通工作,掙一份足夠生活的小錢,然後平凡地生活,直到逝去。
可萬萬沒想到,天不遂人願。
眼下母親失蹤已四年,父親忽然将一份完全未知的工作甩到他面前,冠以血緣親情之名,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心神不寧,他于是并不是很想再回信了,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回複父親熱情的邀請,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些沉睡了十幾年又卷土重來的亂事。
“這一切,本不該由我來承受的吧?”
他是很想逃的,可是逃不掉。
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一個随風飄蕩的城市,一堆緊繃而憂郁的童年碎片,一段孤獨而沉默少年時光,早就已經注定他會有面對這種情況的一天。
對別的孩子來說這是天崩地裂,但是對于他,對于許敬堯而言,只不過是讓生命變得更加扭曲的又一個路口而已。
無論走向何方,其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他不是個做事果斷的人。母親受難那兩年他就是這樣,迷戀上阿姐這兩年他依然是這樣。
父親沒有第四封信寄來,他也就這麽拖着,不給回信,不讀來信,時間久了就漸漸刻意地淡忘了這些事。
如果不是那一個下午,他被人突然叫出教室,做夢他也想不到這件事會這麽複雜。
那是個冬天的下午。
青島的冬天是風的季節。滿世界的風從這頭狂奔到那頭,再一路橫沖直撞,幾乎讓世間所有的方向都失去了意義。沒有來過青島的人,常常要說這裏冬暖夏涼,可絕沒有哪一個城市會比青島冬天的風更加猛烈、更加刺骨。沒有經過這樣的風,便不會理解書裏人們常常把風比作刀子的用意。站在風裏,渾身上下便都如刀割一般地痛。
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許敬堯望向水汽彌漫的窗外,不禁緊了緊自己的衣領,這才一頭紮入寒風當中。
寒風裏站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
他眯着眼瞧了半天,确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濃妝豔抹、衣着風俗而又不算過分年輕的人,可是這個女人卻一直用一雙狹長的眼睛充滿敵意地斜睨着他,叫他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是不是該再向前一步。
那女人見他不敢動,似乎心下一橫,雙眼一瞪,柳眉倒豎,張開一張抹得豔紅的小嘴,倒是先發難了:
“喲,你就是他扔在這兒不要的那個小孩嗎?和他長得還真不像呢。”
他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他”正是他的父親。
女人話說得很粗,可是并不能使他感到憤怒,因為他分明可以看到對方眼睛裏的強作鎮定——不僅不憤怒,還使他想到更多問題——
這個女人,與他的父親又是什麽關系?
顯然是不清不楚的關系。
他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那種人,看到這種場景,很自然地就會聯想起曾經看過的許多瓊瑤劇——他青春期以來才得以看得到的産物。
雖然影視作品與現實并不能完全畫上等號,但這種事,任你怎麽想,實在也沒有第二種可能性——這女人來,為的一定是他父親的錢。
愛情?
不可能的,成年人的愛情,才值幾個錢呢。
許敬堯猜到,他可以威脅到這個女人只能說明一點:她雖然擺出了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實際上卻壓根沒有繼承財産的權利——
換句話說,未婚。
把柄抓到手了,問題是怎麽用。
他從小長到這麽大沒怎麽說過粗話,也從來沒有試過回應這麽生硬的挑釁。不過看到女人這副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看到一個遠遠不如自己的低劣對手,他幾乎是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最惡劣的嘲諷。
自從這一刻起,這項惡劣而狠毒的本事,便如影随形地伴着他,逐漸成為了他無法克制的一項本能,不知從哪一天起,他自己也被它所吞噬了,而成了惡毒的化身。
“不像麽?可是再不像,我還是他兒子,可以合法繼承他的財産的。”
他看向女人顫抖的嘴角,戲谑地說,“可是你呢?根本沒有和他結婚吧?沒名沒分、死皮賴臉地粘着人家,賠盡臉面還撈不到一點錢,只是想想就夠可憐的了。”
女人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想要罵回來,又找不到合适的由頭,末了只能一跺腳,罵道:
“小赤佬!”
她轉身欲走,接着又想起什麽似的,迅速轉過身來,吊着嗓門叫道:
“你不要真的以為你爸爸多愛你吧?哈!要不是你是個囝仔,要不是為了他自己的錢,他怎麽會要你呢!”
是啊,他怎麽會要你呢!
這句話就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捅進了他毫無防備的心裏。
後來的二十年裏,他再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教室,只記得那天的風很大,夜很冷,回家路上,街上的路燈全滅了,當天晚上他就發了高燒,渾身上下就像塊扔在火焰中的冰,冰冷又滾燙,燒了整整四天才退。
哪怕被一個從不曾正視過自己的人抛棄,也會痛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