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他被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回憶中驚醒。
來不及想太多,他便匆匆擠下了車。
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握緊了手中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包,一時間,許敬堯竟不知該去往何方。
——他本就不該來這裏。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名不見經傳的村子,一粒被時間所遺忘的塵埃,距離這裏的直線距離少說有七八公裏遠。就像他此行要來祭奠的人,早已被風沙模糊在回憶裏。
許敬堯已不記得這個人的面容,卻分明記得,那曾經的悸動。
他不應該來,但還是來了。
原來回到闊別二十年的家鄉,竟是如此無助與倉皇。
一切都變了樣。如果不是那座熟悉的火紅色的雕塑,以及雕塑前幾十年如一日的、拍攝留念的外地游客,他幾乎想不出這便是二十多年前他常常騎車前往、擁抱海風的地方。
這束紅色的風,從他十五歲那年一直吹到今天,人已中年,而那道風依然不變。
他漫無目的地沿着海岸線向前走。
今日本不是節假日,又不逢什麽假期,海邊的游客便也稀稀落落。好像他那片貧瘠的心,人們來來往往,只留下或深或淺的腳印,風一起,浪一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從不曾短暫停留。
他孤身來,又孤身去,從不留下一點癡情。
或許是那些數不勝數的風霜早在不聲不響間磨鈍了他的心靈吧,他已經很久不曾将誰放入過心裏。那顆心,像一面磨砂的鏡子,只模模糊糊地映出他自己的身影。
——就像現在。
那個無論是從前抑或是現在的、于他而言相當重要的人走了,而他只是有些淡淡的憂傷,連悲恸也談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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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敬堯三十八歲了,他覺得自己像大多數到了這個年紀的人,很多事情已經變得見怪不怪。
有時候,他會為自己感到悲哀,覺得自己變得太世俗;有的時候他又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這樣的平庸愚鈍,可以幫他躲過太多的痛與不幸。
這個世界不需要一個敏感多情的中年人,正如不需要一個懦弱膽怯的少年人。
許敬堯生長在時代需求的邊緣,張狂過,瘋狂過,受過重創,亦捱過毒打。而變得愚鈍、乃至庸俗,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站在一個中年男人的立場上向回看,他有時會覺得自己像一顆早熟的柿子,橙黃,飽滿,過早地長成了人們眼中的太陽,沉甸甸的,把脆弱的枝頭都壓得彎折,終于有一天,在人們的注視中,他毫無預示地、猛地墜落下來,伴随着人群此起彼伏的驚呼,在一片光彩奪目的金黃之中爆開,那一瞬又甜又澀的氣味湧進每個人的心底,芬香了人的鼻腔的同時,腐爛了那個時代最後一點輝煌。
電話響了。許敬堯懶得看號碼,随手便接起來,聽見對面傳來海風的聲音,問他還有多久能來。
“今天就要到?不是定的明天嗎?”
只是問一問。那個混雜着巨大風聲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那些事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抛開一切來說,我以為你會很想回來。
想回來,回哪裏?
他沒說話,只是把電話挂斷了。
挂斷之後他才瞟了一眼屏幕。
陌生的號碼,支離破碎的聲音,真真切切的對話內容。給他打電話的人,會是誰?
他不想猜,可很多事都漸漸清晰起來。
很多早已失去聯系的人如今又成為他心頭的沉重。那些他刻意封鎖起來的、痛苦與甜蜜參半的回憶,像面前喧嚣又蒼涼的海風,沒有一絲預示地歸來。
風把沙吹開了。那是比起被壓抑的童年而言,更加兵荒馬亂的青春。
如果不是母親的突然消失,許敬堯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和那個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可以有這般親昵的關系。
好像只是一夜之間,那道拴在門上、最精密的孔明鎖不翼而飛了,留下的,只是一對因為突然接近而略顯得局促不安的少年。
——是,不知不覺間,已經是少年了。
——其實他知道,當那點局促不安開始滲進他心裏時,他就已經在把那個純澈的自己弄丢了。弄丢了,從此再也找不回來,好像一切都已變。
可是那時,誰知道呢?
在那些酷暑難耐的日子裏,在那些外地人不約而同蜂擁而至的日子裏,在那些悶熱得像是蒸籠的日子裏,他根本交不起繁雜的水電費,也不敢在濕度超過95%的房間中持之以恒地蹲守,因為中暑會比炎熱更難處理。權衡之下,只能倉皇地躲進陳幼梧的家裏,在空調的冷風之下,在熟悉卻又陌生的環境裏,勉強地尋找着一絲安心。
然而五年的光陰裏,無論多久地停留在她的家中,許敬堯永遠覺得自己只是個過客,永遠也不會屬于這裏,就像、就像——
就像那個遠房阿姐。
他永遠忘不了那道倩麗的身影,永遠。
大概每個人的青春裏都會有這麽一個人,無論性別,無論生死;
這個人是世間一切美好的化身,是遙遠陌生而又分外熟悉的一道光,是夢中無數場風花雪月的開始與終結;
這個人生下來便注定不屬于你,卻注定要成為你這一生中,最魂牽夢萦的一幅畫。
這個人的出現,沒有別的意義,最大的意義,要麽是讓你死裏逃生後夾着尾巴做人,要麽是讓你脫胎換骨之後再進入下一輪循環。
對于他來說,阿姐就是這樣一個人。
阿姐那時長成什麽樣子,如今已經很難考證了。并不是他太健忘,而是他實在無法洗去自己記憶中的濾鏡。
許敬堯眼中的阿姐,像來自天上的仙子,清麗,寧靜,有一雙水光潋滟的黑亮眸子;
可是後來的人生裏,許多人都告訴他,那時的阿姐雖已進城多日,神态卻依然有着鄉村姑娘的粗糙,至于眸子,也并不是他所看到的那般明亮有神,而是充滿了寄人籬下的憂傷,和一個年輕女人的沖動莽撞。
其差別之大,類似于蓮花與狗尾巴花。
其實要找出一個真正的答案并不難,阿姐的相片亦并不難尋——甚至于三十歲上下的許敬堯而言,在酒席間,要哪個求他辦事的人将她從故鄉接出來,都不算難事。有許多次,阿姐的相片甚至已經被那些讨好他的人送到了郵箱,僅僅是兩下手指敲擊,就能揭開那層多年以來籠罩在他的記憶上的紗——
然而,他卻都删除了。
他不知道誰說得對。可能都對了,可能都不對。
就像在他的回憶當中,阿姐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在陳幼梧的記憶中,阿姐卻是個活潑開朗,大方又溫和的人。
在過去的許多年裏,他做了許多努力,卻終于不能使這樣的兩個形象重合,也并不能使它們完全分離。
後來,一直到上職場,一直到見過太多人,他才漸漸領悟到,人啊,就是這麽複雜又無聊的生物,他們費盡心思,在所有人面前裝得八面玲珑,最後還是在時間的浪潮中,變得單調而簡單。突然有一天,奔走在世界各地的人們被直入天空的唢吶聲驚起,猛然回頭,才發覺,在不經意間,有人已永遠定格作了黑白相片一幀,那些八面玲珑,也再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在時間沖開一切之前,在所有的表演全部被掀翻之前,珍惜那些虛幻的美好,總是可以讓人們感到安心的。盡管那安心虛假并且可笑。
說來好笑,在青春發育的那幾年裏,許敬堯像每一個受到激素驅使的少年,會遠遠地盯着阿姐的身影發呆,會想盡辦法和阿姐搭上一兩句話,也會為阿姐有時照顧他的小小舉動而臉紅心跳。
那些日子裏,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父母的離開釋放了他的天性,還是因為青春之神的眷顧,他竟然也有了幾絲幾縷的朝氣,膽怯地生長出了少年人的陽光。
而這份陽光,這份回不去的朝氣,就成了他二十年後再次找尋的最大目标。
許敬堯駐足,在海邊站了十幾分鐘,一面走神式地判斷着海水是漲還是退,一面思索着過往的情愫,如同思索一道無解的題目。
腥鹹的氣息湧進鼻腔,為這段往事,又蒙上一層苦澀的紗。
他漫無目的地在手機上浏覽地圖。
幾百米之外有個租車行,在故鄉要呆些時日,他不想打車了,幹脆租一輛,跑七八公裏,去那個被遺忘的小村子。
在那之前,他要先在市中心的酒店過一晚,房間助理已經開好,一切如水到渠成般順利。
和那份順利相比,許敬堯躺在床鋪上思索的議題顯得分外難過。他翻了幾個身,只覺得心中焦躁,好像年輕時學習、考試前的焦慮。
但時至今日,他依舊很難說得清那時的感情——任誰也很難說得清自己青春時期裏的感情吧——
一方面,他無比地珍視、呵護着一路陪伴着他的她,另一方面卻也放不下那叩開他另一扇心門、使他終于成為一個少年的阿姐。
年輕的、不經世事的孩子還沒辦法理解那其中細微的區別,更不懂沖動與真心之間的區別,所以面對這樣不可理喻的糾結與矛盾,他覺得自己簡直糟糕透了。
明知錯的是自己,卻根本沒有挽回的餘地。
直到很多年後,當他走出自己第二場離婚官司、保住自己大半的財産與聲譽而為之耀武揚威時,在惡俗的狂笑之餘,他才恍惚意識到,自己當年的曾以為荒唐無度的那些時光,究竟有多麽純潔美好。
那些單純羞澀的小時光中的幼稚朦胧的情感,終究不會比現實中的唯利是圖爾虞我詐更加荒唐——盡管它們的當事人在尚未見過更為現實的事之前,總是在它們面前覺得無地自容。
而一旦長大,那些真實而殘酷的事實便如同一把锉子,可以毫不費力地打磨掉每個人最鋒利的棱角,讓他們全成了傀儡一群。
而他終究過早地走進了現實,一如曾經過早地走進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