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但,那都是後話了。
在此刻,他還不知道在這些年裏,那個遙遠的、名叫父親的角色有沒有哪怕一次地為他們打過錢,甚至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已經與世長辭——
許敬堯甚至曾經懷疑自己的生命中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父親這個角色,而那個金色的早晨,不過是孩童過剩的想象力的産物。
他正孤零零地站在一個成長的岔路口,沒有人能救他。
——即使是她也不能。
許敬堯記得,陳幼梧曾不止一次地想偷來家裏的錢幫他。
客觀來講,她的家庭境況其實并不比他強到哪裏去,充其量養活一大家子還有最後一點點富餘。
不過,如果不是有那麽多樸實的家人要養的話,金錢本身理應是足夠花了的。
而眼下這一點富餘,即使她的家人願意拿出來,許敬堯心知肚明,也并不能拯救這個臨近崩潰的家庭——
何況,他根本不願意接受她的幫助。
無論是出自羞惡之心,或是因為理性,許敬堯都不願意再讓陳幼梧插手這件事情。
他甚至逼自己僞裝出一幅任何人都看得穿的平常模樣,試圖騙過陳幼梧的眼睛——
騙不騙得過,并不是重點。
總之,這個家庭像正坐在一場末世風暴的正中心,無法逃離,只能在一陣陣極端的絕望中眼看着自己支離破碎,崩潰得無藥可救。
可那最後的崩潰,卻像一場場春雨般,輕柔得令人來不及抗拒,等到想躲,早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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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那是他小學畢業的日子。
刺眼的陽光下,他瘦骨嶙峋的身子躲在不知裹過多少具身軀的、學士服的黑影中,戰戰兢兢地站在臺上念他的發言稿。
那時,他憂郁得幾乎要發了瘋,但在無數家長的眼裏,許敬堯還是那個成績優異、性格溫和的別人家的孩子。
偶爾向觀衆席看一眼,他會望見無數雙羨慕的眼睛。
但,在那些閃爍着的眼睛當中,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的母親。
是的,這是母親第一次沒有送他上學。
他獨自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像一只被關了很多年之後突然放出籠子的鳥,走在銀杏樹的樹蔭裏,他彷徨了很久,又擡首望了許久,才終于敢顫顫悠悠地跳躍了一下。
當雙腳再一次觸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他幾乎高興得要飛起來了。
陳幼梧不知從哪裏跟上來,聽他語無倫次地說,也跟着興奮起來。他們計劃起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那時他們都沒有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等到他們想到時,為時已晚。
暴風雨前總是寧靜,山崩地裂前總是歲月靜好。
他回到家時依然是雀躍的——許敬堯想,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認識到“雀躍”這個詞的由來。
但,還不等他來到二樓,陳幼梧的母親便把他招呼過去。
面對這個前所未有地興奮得雙頰泛紅的男孩,又想起那些他不知道的種種,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麽,但話到嘴邊,終于還是拐了個彎,說孩子,你媽媽有事出去了,今晚……就到我們家吃頓飯吧。
他驚異地瞪大了眼。
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離開母親視線如此之久。
在興奮的同時,許敬堯也感到強烈的不安與恐懼,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他知道一定有什麽事已經發生、正在發生且即将發生,也實在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看到面前那雙充滿關愛的眼睛,他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裏,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冷下聲音,說知道了,謝謝阿姨。
兩個人,各懷心事地進了門。
這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家裏,也是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她家裏的狀況。
幾年來,他一直聽她說家裏人多,如今卻還是對這小小的屋子能同時供給五個人生活感到震驚。
在這個并不富裕的家中,除了她的父母與外婆,還有她的、一個來青島讀書的遠房表姐也借住在這裏。阿姐比他們大十歲,身材颀長,眉眼清麗,端坐在窗邊,已是成年人的模樣,與懵懂幼稚的他們之間有着無法逾越的鴻溝。
那女子看到他來,只是禮貌性地擡頭一笑,接着又低頭讀書,像一幅淡淡的人物畫。
往後的很多年裏,甚至時至今日,一想起這幅畫,許敬堯便會回想起許多。
許多憂傷的、快樂的、糾結的、最終還是釋然的往事,那些往事像絲線,密密地織在一起,輕輕一鋪,再輕輕一推,就成了他的青春。
時間,回到記憶裏。
許敬堯吃過晚飯,但誰也沒有要他走的意思。
在鐘表的嘀嗒聲中,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屋門:屋門很靜,沒有一絲一毫會被叩擊的跡象;房間裏也很靜,靜得只剩下電視機裏播送新聞的聲音。
他用餘光掃視周圍,見每個人都緊閉雙唇——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适的時刻,來迎接一場傾盆大雨。
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裏,他拘束地坐在茶幾前,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閃爍的電視屏幕,但卻分明感覺出,這家裏每個人都在懷着心事看他。
最後新聞播完,主持人開始收拾。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起身走到她母親身邊,很冷靜也很小聲地說,阿姨,我媽媽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那個面相和善的中年女人渾身一顫,顯然是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如此早熟。
回頭對上那雙清澈又憂傷的眼瞳,她還想說什麽,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在那一刻她終于明白那道單薄的身影裏藏着的無數酸楚——在那之前,像每一個母親,她總以為陳幼梧的轉述帶誇張成分。
在過去短短的十二年裏,那些過早向他襲來的苦與痛像無數瘋長的荊棘,每一根刺都沾滿了鮮血,在刺傷他的同時也充盈着他,逼着他不停地長大、長大,直到無法承受地破裂。
“會回來的,只是可能會時間久一些吧。”
他點了點頭,說,那我住哪裏?
女人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說就住在我們家吧……你跟外婆住一間。
“不用麻煩了。我住自己家就可以。只是要麻煩您多備點飯菜吧。”
直到他走到她視線之外,她才如釋重負地嘆出一口氣,用手背抹去了眼角從未存在的淚。
他走出她的家門,聽着房門輕輕關上,那一刻,他才終于敢崩潰到無聲痛哭。
許敬堯咬着手指回到自己家裏。
還是那麽幹淨又老舊的內飾,還是有着淡淡煙味的環境,連早上用過的、沒來得及刷的碗都還泡在洗碗槽裏。
還是過去的一切,但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
從這一天起,他的母親像九年前那一個身影模糊的父親,就這樣從他的生活中消失,長達五年,沒有一絲一毫的音訊。直到他跌跌撞撞地長到十七歲,長到那個他已經微笑着做好繩套準備上吊自殺的夜晚,她才突然又一次出現在家門口,尖叫着沖上去把他救下。
但,在現在,他還什麽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再過兩個月,他就要上初中了,而他必須得上初中,不然未來就會滿地雞毛。
而許敬堯始終堅持認為,他的人生,要麽死,要麽就拼盡全力地活下去。
要活下去,許敬堯只能強忍着心裏的不适——那不适中或許還摻雜着一絲羞恥和惡心——回到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裏,抱着那條母親親手織的火紅色的圍巾縮進角落裏,徹夜無眠。
那不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眠。然而,也就是那個無眠的夜裏,許敬堯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不,不是人生而孤獨的孤獨,而是此生永遠只能獨行的孤獨。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發冷。
回憶起剛剛的事情,他突然發現,陳幼梧其實一定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不然就不會在他來到她家裏吃晚飯時,顯得毫不意外——按她率真而藏不住事的天性,她一定會在飯桌上向父母刨根問底——但是她沒有。甚至有可能,早在早晨她來到自己身邊時,她就知道一切即将發生多麽大的改變。
可是,她沒有告訴他。
而平心而論,許敬堯其實知道,她不說出來,只是想讓自己好受,但他依舊放不下——善意的欺騙終歸是欺騙,善意的隐瞞亦是隐瞞,何況,費盡心機隐瞞他如此事件的,還是他十多年的人生來,最信任的人。
在那之前,他對人間尚且存在着最後一絲孩童式的認知,相信這個世界上,縱是人情複雜,至少還存在着唯一一個他能夠全心全意、不假思索信任的人。而在這個複雜到無法衡量的人世間,這一個人的存在本身,便是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地位。
然而,許敬堯只能眼看着這一個花蝴蝶一般美麗、純潔的人,就這樣在眼前支離破碎。
耳畔傳來的耳鳴聲逐漸擴大為海浪聲,一番接一番,沖擊得他禁不住張開了唇,以抵禦耳膜處傳來的沖擊感。他渾身都在抖,不受控制地抖。
他把鼻尖埋進那火紅色的圍巾裏,又幹脆用那被灰塵浸透的毛線遮住發燙的雙耳,好像它真是一團火,能燒得淨從心底湧上來的所有恐懼與自我懷疑。
在那一夜裏,許敬堯自認學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而這一課,他受用了二十年。
可是,在心理的差距拉大的同時,他與她的實地距離,卻被無限地拉近了。人的成長同時也帶來很多瑣碎複雜的心緒。
那段時光,即使今天想起,他仍然會時時悵惘,卻又克制不住地心馳神往。
“五四廣場站到了!請從前門上車後門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