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在那道窄窄的窗縫中,許敬堯低垂着眼,看到她穿着嶄新的花裙子,紮一條短短的高馬尾,像一只小小的蝴蝶,從世界的這一頭,一直飛舞到世界的那一頭,滿漾着歡聲笑語,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天堂。
那只花蝴蝶飛了多久,他不知道,只知道看得呆了,好像腳底生了根一樣。
直到母親輕輕敲了門,叫他去吃飯,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窗前。
那時他忽然發覺自己手指尖痛得陌生,再定睛去看,原來不知何時,早已啃得血肉模糊。
一開門,便看見母親坐在飯桌旁,有一下沒一下地織着圍巾:大紅色,為他冬日備下的。
窗外的花蝴蝶笑了,笑聲如同來自天際。
他微微低着頭,雙眼卻不由自主地向上瞥去。
在碎發的縫隙裏,他看着母親輕輕蹙起眉頭,說哪裏的野孩子,臨開學了還這麽淘,家裏沒有大人的?接着又轉過頭來,擔憂地看着他的雙眼說,沒有打擾到我們囝囝學英語吧?
“沒有。”
許敬堯察覺出自己左眉處肌肉神經質地一跳。
這是他第一次撒謊,然而因為那只花蝴蝶,他甚至也不覺得很心虛。
母親或許在看着他,但他低着頭,用長而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道銳利的目光,裝作看不見。
他只是想,什麽時候可以見上一面呢,那只花蝴蝶?
母親也不說話了,只是低頭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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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最向往的是上學——上了學,可以在學校,學習,或是玩耍,都無所謂,也就不必待在家裏。
那個最悶熱的夏天裏,他在母親留意不到的地方日複一日地心算着倒計時。
可是,他沒有想到,母親第一天送他上學,竟然牽着他的小手,一直走進了校園。
許敬堯記得,他很詫異,說媽媽,你怎麽也進來了?
然後他看見,母親臉上繃得緊緊的,好像一塊凍豆腐,白,并且扁平。只有看向他時,才似乎略略地有些融化。
母親說,我來做老師呀……
他一驚,接着已經走到教室門口。
母親擡起一只瘦而蒼白的大手,像噩夢裏那些只在深夜裏出沒的、會吃小孩子的巨人一樣摸摸他的頭,說快進去吧,別讓老師再催你。
他懵懵懂懂,說那你去哪裏?
母親沖他淡淡地一笑,像是生生擠出來的,說我去找你們校長,簽入職合同……
他就那麽戳在教室門口,看着母親優雅的身影漸行漸遠。
不知為何,他記得很清楚,母親那一天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長裙,裙子合體,含蓄地勾勒出母親年輕而略顯單薄的身體曲線,遠遠地看,好像一輪水中明月,輕輕一撥,就會破碎成一地玉屑,再去拼,拼得再完美,也不是曾經那輪月了。
但在當時,他只是覺得,終于可以離開母親的視線了——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他走進教室裏,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打鬧。
那時許敬堯多少是有些高興的,卻更多的是怯懦。他沒怎麽和同齡人說過話,看到幾個孩子不約而同投來的、好奇的目光,他甚至窘得想逃。
不止是“想”。
事實是,他是準備要逃走了,如果不是有人拉住他的衣角,問他叫什麽。
許敬堯心中帶氣,然而一轉頭,看到來者的那一刻,他覺得心也空了,世界也空了。
在他面前,那只小花蝴蝶——哦,不,今天是黃蝴蝶——笑得燦爛。
她長得很小,又被鵝黃色襯得雪白,在他面前半仰着臉,又問一遍他叫什麽。
他受寵若驚,幾乎不敢呼吸。
小黃蝴蝶拉着他,拿筆尖銳利如劍的新鉛筆,在田字格裏一筆一劃留下痕跡。她筆跡那麽幼稚,留下的三個字卻帶着時代早已喪失的書卷氣。
陳幼梧,她笑着說,好聽嗎?我外婆起的名字。
太優雅,太書卷氣,不像是屬于六七歲垂髫頑童的姓名——
但,他想,“許敬堯”,不是一樣嗎?
也許一切早在冥冥之中注定。
陳幼梧,許敬堯,興許姓名便注定,他們的故事,永遠不會是兒童間嬉笑打鬧、印成帶拼音大字又穿插在插圖間的故事。
那種故事他小時候沒怎麽讀過,許敬堯回憶想,三十多年前,母親連識字材料都為他預備的是時政報紙。
許敬堯後來也想,那時她怎麽會對他如此關照。那個小小的、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的鵝黃色身影,就像一顆小小的太陽,溫暖着他冰冷而怯懦的心。
一溫暖,就是整整十三年。
那天,她拉着他作了同桌。
她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小鳥,叽叽喳喳地不停說話。他只是端正地坐着,一點也不敢動,眼神在她全身上下跳來跳去,緊張得連鼻尖都在冒汗。
後來他知道,她就住在他家樓下。他在家練琴或是念書,她也可以聽得到。
那天,他連回家時走路也輕飄飄的。
美中不足是,母親每日都堅持接送他上下學,似乎她一旦不這麽做,他就會逃走一般。
陳幼梧最初還會雀躍地跟上來,同他和母親打招呼,母親總愛搭不理地答應一聲——比敷衍更敷衍,讓孩童最傷心那種敷衍。
後來她學乖了,每每等他們出門,便跟在他們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等到進了教室,便快樂地蹦過來,拉着他開始說話,像小鳥啁啾。
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許敬堯從頭到尾都清楚,她根本不缺朋友,無論女孩、男孩,她想做朋友的,都總可以做得到,如同一只蝴蝶去得到花朵,順理成章,又簡便得當。
而他們,自不必說,都比他更像她這樣的人。
坦白來說,她和他在一起,永遠好像蝴蝶在冰面上起舞——不搭,一點都不搭。
可是她呢?
她不如他,想得這樣多。
許敬堯想,她的心裏盛着他,亦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大概也僅僅是因為習慣罷了吧。
大部分時間裏,是他在聽她說,說故事、說新聞、說草裏的小蟲,也說天上的星星;有時她也聽他說,說練琴,說奧數,說屋裏的母親,也說消失的父親。
那時的他,七歲。
許敬堯其實隐隐約約地知道,他與她,永遠不會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如同平面中兩條相交直線,相遇了,又漸漸分道揚镳,到最後,連回頭的機會也沒有。
一切都留住了,一切也都逝去了。
往後他與她都會遇到許多條線,而他們那個焦點,不過是超市促銷大米無數中的一粒,毫無價值,又平庸至極。
——可是,在相遇之時,在那個小而倉促卻又濃墨重彩的交點上,誰又願意輕易松開雙手?
他不知道自己拼了命去抓住的究竟是一段什麽樣子的感情。九歲他從二樓窗口偷偷跳下去時以為是友情,十六歲他迎着海風咆哮時以為是愛情。
可無論是哪一種情感,對于一個憂郁怯懦的他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都使他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奮力一搏。他願意,哪怕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是永恒,他也願意蒙縛着自己的眼睛,心甘情願地向不歸處沖刺。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帶他逃離深淵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只能選擇抓住它,或是連同它一起,萬劫不複。
只是,在那個時代裏,再多聲嘶力竭,相互撕扯,終于抵不過現實一場場凜冽寒風。
在十二歲之前,許敬堯恐懼生長。
他恐懼夜夜将自己自睡夢中驚醒的生長刺痛,恐懼一件件還未來得及喜愛夠便再也穿不上身、只能扔掉或賣掉的衣服,恐懼那張逐漸同他的身量相同的小床,恐懼生長本身——
他恐懼地發覺,年齡越大,母親便越顯出頹狀。
到了後來,琴便不學了,為着省去一筆開銷。
那時候他太小了,還不知道母親是否有了煙瘾,只知道她身上煙味一日重于一日。
他也不知道家裏的境況為何急轉直下,更不知道那些一身橫肉的逼債的漢子,都從何而來。
家裏的飯菜越來越寡淡,可是母親卻以一種離奇的速度微微地胖起來,到最後,便與街頭巷尾、遍地張貼的那些廉價廣告上,教繁雜大字簇擁着的女子無異了。
他負重兩千五百五十七天長大,一直到他十九歲那一年,面對着一系列突如其來的境況,母親無意間的一句怒吼,才終于使他得知了當年的真相。
——但,在那之前,在那些荒唐得令人費解的日子裏,許敬堯什麽都不能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有母親迅速地且不可挽回地衰頹下去,滿世界的風雨都繞過他身前的一切屏障,猝不及防地向他砸來,逼得他不得不過早地開始擔憂生活,日日為一雙鞋、一本書甚至一頓飯,而愁得心碎。
又偏巧,這個十二歲少年的身體如同他的心智一般,比同齡人更加迅速地成長起來。
走在校園裏,他像一根可憐的竹竿,低着頭,用天生碎而長的額發草草掩住自己悲恸的眼神,羞怯而沉靜地抿着薄薄的唇,小心翼翼地,拖着不敢邁大的步子,從其他人依舊快樂的童年中匆匆路過,仿佛一塊灰蒙蒙的背景板。
在那些無憂無慮的童年裏,他們只可以看得到沉默的他,卻看不到那些本該充滿朝氣的日子裏,當他走在陽光下的陰影裏時,會忽然地掩面痛哭。
面對那些同樣幼稚的臉,許敬堯不敢想也不敢說,如果上了高中,錢,究竟要從哪裏出。
錢,錢,這個生來就滴着鮮血的字眼,過早地紮進了他的心裏。
公交車颠簸,将身邊人的衣服不慎送到自己手背。
許敬堯察覺到自己的眼皮神經質地一跳,接着又本能地握緊了手中那小小的包裹——
連他自己都不由得為之冷笑,明明那裏面不到五位數的金錢,同他銀行卡上相比,少到可以忽略不計,興許身上衣物加起來都多于此數目。
然而,他還是病态地攥着,像攥住自己那顆不受控制的、慌張的心髒。
就像遠離童年的很多年之後,即使春風已至,他卻依然忘不了那段貧窮而落魄的生活。
餓慣了肚子,忽然身陷名利場中,他于是無法自持地、像個瘋子一般斂財,終于得償所願地,把自己墜入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