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天藍了一片思念悠悠,雲輕了一世苦海渺渺。流浪的孩子從支離破碎的夢中醒來,揉着眼,望見一片黑夜依舊。”
飛機自太平洋上空滑過,未曾給汪洋大海留下一絲記憶波瀾,空留一陣卷不起塵埃的風。
他于飛機上醒來時,嘴裏正念念這首小詩。
嘈雜中,聲音伴着耳機裏若有若無的鋼琴聲漸漸遠去。
睜開眼,他像個尚在襁褓中的嬰童,不情不願、半知半解地在人間醒來,抿着薄而幹裂的唇,覺得那詩實在短,短得仿佛是飛燕掠過湖面的剪影,一彷徨,一眨眼,早已消失無蹤。
——消失無蹤?!
他一驚,倉皇中來不及翻出紙筆,只從手邊抽出一點點餐巾紙,伏在上面,用指甲颠三倒四地刻下狂亂的詩句,像抓住一束淡淡的光。
本來清晰的言語,在他顫抖的手下愈寫愈亂,本來清淨的心,在詩的窒息下逐漸癫狂,到最後,餐巾紙猛地裂成兩塊,望着那道傷口一般似乎滲着血的裂縫,才終于使他也分不清,究竟是他瘋了,還是那突如其來的詩瘋了。
誰知道?或許誰也沒有瘋,只是一場夢。
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低下頭,那些過長的、細碎的額發便垂下來,淺淺地籠着他眼眸中的憂愁。
該剪去了吧。
詩想不起自哪裏來,就好像這點淡淡的憂郁,不知從心底何處蔓延而來。
他擡起眼,透過一層層遮掩,猝不及防地,便和鏡子裏那個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四目相對。
顏色是琥珀,是蜜蠟,興許是菩提——金剛菩提吧,像他手腕上的成色,硬,亮,盤久了,像要滴下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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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淚水模糊了視線,讓鏡子裏那個憂郁而蒼白的中年男人,再次模糊成了那個跌跌撞撞、滿眼彷徨的少年。
許敬堯知道,自己告別這個少年,已足二十年了。
他告別青島這個城市,也已二十年了。
飛機穿過雲層,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瘢痕。
一切都快了。
離青島越來越近了。望着窗外愈來愈清晰的景象,他竭力想要平靜下來,卻終于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像許多年前,門後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光影交錯之間,神經質地啃起了指甲。
那些堅硬而無味的半透明固體,雖然劃不傷他的口腔,卻可以在他的心中,劃開一道又一道的舊傷。
——那些早以為愈合的傷,又一次盡數崩開,血濺五步,直教他痛不可語,淚染前襟。
這淚,卻終于不知流給誰看。
流給誰看?分明遍地陌路人,處處無鄉音。
一個曾經熟悉的人也無。
——更不要提她。
她?
許敬堯只忽察覺胸口發悶。他逼迫自己将頭擱在靠背上,試着教那由頸椎傳來的酸痛、麻木,洗刷去心裏油然而生的苦澀。
回到闊別二十載的家鄉,竟似他這漂泊一生中,另一場陌生旅行。
不過短短二十年,人多了,海淺了,滿地的高樓大廈,滿世界擦肩而過的忙碌,竟然一點點舊時痕跡也無了——
除了公交車。
它們還是過去那樣,搖搖晃晃,載着滿滿一車散發着韭菜和油條氣味的平庸的夢想,叮鈴咣當地挪着步子,駛向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
——當然,也可以駛向一個已然清晰地定格的過去。
他于是很頹然地乘了公交車。
在車上,在搖籃般的颠簸裏,他寧願像一個神智未啓的嬰童一般扭過臉,不管不顧,沉沉睡去,什麽都不要想——卻偏偏天不遂人願。
身份證,各大平臺的營銷短信,或下屬發來的、千篇一律的祝福詞,那些瑣碎的東西接二連三地從各個地方湧出來,無一不在提醒着許敬堯,他畢竟是個三十八歲的成年男人了,再疲憊,他也必須要醒着,不然錢包就要給人偷走。
既然醒着了,過去的一切,便都如開閘洩洪一般,紛紛湧向他的大腦,讓他即使不情願,也要半眯着眼,在陽光的注視之下,回憶起那些過往歲月。
只有那樣,他才能找到最初的自己,找回這一路,弄丢的一切。
在他十八歲離開青島之前,許敬堯曾經一度以為,自己此生就不會離開這個平凡的城市了。
說是家鄉,他其實并不是生在這裏的人。翻翻老黃歷,三十八年前,那對一心經商、無心顧家,也沒有将他過多地放在心上的父母,在奔波途中,好像飛機卸貨一樣,匆匆将他生在了上海——這一個天生多情的城市。
後來,在八十年代的春風裏,他又在襁褓之中,帶着一顆磨不下痕跡的靈魂,随着母親去了廣州、義烏、香港之類更遠的地方。
他長大之後,每每倚在窗臺邊,聽年老的母親語無倫次地說起這些泛黃的往事,便常常出神地想,是否正是由于這樣蓬草一般漂泊不定的幼年,才注定他在未來的漫長歲月裏,在心靈與□□的雙重境遇裏,必然要經受無數流浪與漂泊的磨難。
他不願想起,他又每每總是想起,在那些無盡的夢魇一般的磨難之前,他也曾擁有過安寧的美好,也曾有過短暫的歇息。
非要說的話,許敬堯覺得,那短暫的時光,倒像他這一場颠沛流離、起承轉合的故事前頭,貌合神離的一首開場詩。其最大的作用,不過是将聽衆們鎮住,如同叢林中星羅棋布的捕獸陷阱中那一點吃食,不過是一切痛苦之前,美好如幻境的一場夢。
那一點點的美好啓航于他三歲的某一天。
許敬堯徘徊在記憶之海的邊緣,窺見那天他一睜開眼,發現身邊早已不是熟悉的景象。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只覺得身邊傳來輕微的颠簸,就如母親溫暖的懷抱。
他忽然被父親抱起來。
那一刻,他看到一大片泛着光芒的水,沒有邊界,沒有厚度,像一張細薄的紗,織着淺淺的夢,仿佛随手輕輕一觸,就要不可避免地碎成千絲萬縷。
他驚訝地瞪大了眼:“那是什麽?”
“那是大海。”
父親的面孔,在清晨的陽光中模糊得似熟非熟,逐漸失去了辨認的意義。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他再也沒有見過父親。這個角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母親對父親的消失絕口不提,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他便也不敢随口去問,漸漸地,竟也不以為然了。
記憶在此閃爍出耀眼的強光,教許敬堯終究在痛苦與病态的歡愉中閉上了眼。
可是父親啊,他以一種近乎精神自殘的态度想,他那熟悉而陌生的父親,就如一株種在角落中的鐵樹,在沉默了十五年後,又大張旗鼓地綻放起來,讓每個人都措手不及。
父親提着箱子的身影,如此越行越遠。
母親沒有留戀,只是低着頭,把他領到一片居民區裏。
那片地方的盡頭,有一座平凡不過的屋子,外面陳舊,挂滿爬牆虎與青苔,內裏幹淨得不能再幹淨。
許敬堯籠過額上碎發,放輕,放輕,如同母親每次撫摸自己頭頂的動作。
那是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記憶裏最溫暖的避風港。
在那條小巷裏,他留下太多童年的回憶。折紙飛機的,同人賽跑的,捕捉蝴蝶的——很奇怪的是,那些童年回憶的珍貴,便珍貴在都是從母親指縫裏偷來的。
是的。許敬堯記得,印象裏的母親,像一把精細的孔明鎖,日日皺着一對纖細的眉毛,每天都緊緊地把守着門,不許他離開計劃一步。
于是在那些散發着潮濕氣息的炎熱時光中,在那些背不熟英語單詞的窒息感中,他可以躲在沒有門鎖的房間裏,一個人坐在床邊,靜靜地盯着牆上的時鐘,整整兩個小時一動不動——說不出難過,也談不上挫敗,只是不想動。
整個房間裏死一般的寧靜,連蟬鳴聲也聽不實在;接着是耳鳴,長久的耳鳴,捂住耳朵,世界就變成警報聲的世界,他望緊了那方小小的、被窗玻璃鍍上了黃色濾鏡的天空,錯覺那裏馬上會飛過一連串直升機,像電視裏演過的,會投下炸彈,讓他下一秒就屍骨無存。
許敬堯察覺小臂傳來一陣刺痛,勉強低下頭瞥一眼,才發現自己正本能地用右手死命掐着自己那一方蒼白皮肉,修剪得圓滑的指甲留不下血的蹤跡,只能留下一陣又一陣餘韻悠長的痛——三十年前那小小的房間裏,小小一點的許敬堯同樣如此做着,半是痛苦、半是歡愉地想,死,或許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但他還不能死。
太小了,連主宰自己生命是否存在的權利都沒有。
後來,兩個小時過去了。
他垂着眼眸,在潮濕得好像伸手就能擰的出水的空氣中,起身去開窗,又在那一刻,好巧不巧地低頭看了一眼。
也就是那一天,他第一次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