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從始至終,你都是唯一
從始至終,你都是唯一
謝枕戈被攥住的手腕生疼, 唐厭的指尖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他眼角明晃晃挂着的那滴淚,驟然滴在謝枕戈心尖上, 把激烈跳動着的心髒狠狠拽起來,高高懸着。
他抿了抿幹澀的唇,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唐厭,擡手擦過唐厭泛紅的眼角, 輕聲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猜到了。”
“這個藥膏是我媽媽自己做的,她是中醫世家的傳人, 很多年前就已經申請了專利, 只此一家。”
咚的一聲。
似是千斤重的石頭扔進唐厭的心湖裏, 炸開巨大的水花。
眼睛裏蓄着的淚吧嗒吧嗒落下來,唐厭咬着唇,才沒讓聲音洩出來一絲。
小時候那個人是謝枕戈,從來不是什麽沈清河, 他從一開始就認錯了人。上輩子,他到死都不知道, 他心心念念的小弟弟,就是謝枕戈。
“在臨城梧桐巷, 給我送藥的是你,從門縫給我塞被子, 裏面藏着錢的也是你。老吳家的糖那麽酸, 你卻喜歡, 後來那些糖也都是你送的。”
唐厭哭的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他心髒疼得厲害, 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揉搓着,碎成一片片的, 順着冷風揚出去,再也拼湊不起來。
“謝枕戈,你早就認出我了,你怎麽不說呢。”
從一開始謝枕戈就知道是他。
唐厭還奇怪莫名其妙的冒出來一個人要包.養他,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他現在知道了,謝枕戈知道是他,他什麽都知道。
“我以為你忘了,忘了你說想和王崔傑老師一樣,不管到哪,你都能認出來。也忘了那顆糖的味道,我怕,我怕我說出來是給你徒增煩惱,倒不如,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提。”
上輩子謝枕戈有無數次機會說出口,可唐厭對臨城厭惡的厲害,從來不提起,公司上下更是諱莫如深。他怕唐厭會想起以前那些事應激,就不敢提了。
沒想到,唐厭什麽都記得。
“謝枕戈,是不是我自己發現不了,你就一輩子都都不會說了。”
“嗯。”
呵,他就知道,膽小鬼,謝枕戈就是個膽小鬼。
“謝枕戈,你是我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我以為,連你也不要我了。我給你留了地址,你從來沒來過。”
“我去過的,他們說你們搬走了,不希望別人打擾。說你們因為有人一直找,非常困擾,三番兩次搬家,我以為是我的問題,後來就不敢再去找你了。”
直到八年後,他才知道唐厭回來帝都了,眼睛還出了問題。唐厭那會每天都有人接送,他們也不在一個學校,連接近唐厭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遠遠的看着。
“小安哥哥,我從來沒有忘了你。我以前說了的,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唐厭哭着哭着就笑了,他靠在謝枕戈懷裏,手臂死死抱着謝枕戈的腰,哭的撕心裂肺,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就好像,他還是那個小大人黎安,不是什麽唐家家主唐厭。
他怎麽就瞎了呢,如果不是看不見,他見到謝枕戈的第一面,就一定知道,是那個小哭包來找他了。
***
黎安第一次見到謝枕戈,是在梧桐巷的大槐樹下。
他每次被媽媽打完沒地方去,都會跑到大槐樹下躲着。他小小縮成的一團,剛好被粗大的樹幹擋住,似乎這樣就能抵擋住所有的委屈。
那顆樹有百年之久,是梧桐巷的神樹,人人都敬畏着它,黎安也不例外。這種時候黎安是不敢哭的,老人家都說,樹爺爺最煩小孩子哭了,他要是哭吵到了樹爺爺,夜裏樹爺爺會來教訓他。
黎安吸了吸鼻子,又把頭仰起來,生怕眼淚會掉下來。他縮成小小的一團,腦袋深深埋在臂彎裏,背脊弓起來,是極其防備的姿勢。
他胳膊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傷口,新傷舊傷疊在一起,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塊好皮。
“哥哥好。”
稚嫩的聲音從背後冒出來,黎安當時就被吓得一抖,他慌慌張張擡頭,直直的撞進一雙明亮如星辰的眼睛裏。
這小孩穿着的衣服一看就是牌子的,衣服胸前那個标準黎安見過,在電視上的廣告裏,好像要幾千塊。
幾千塊啊,那是他們家大半年的生活費了。
黎安局促地扯了扯自己不合身的衣服,試圖把短了一截的衣袖拽下來,蓋住手腕上的傷口。
莫名的,黎安小小的自尊心像是受到了打擊,原來別人家的孩子是這樣的。矜貴的像個王子,渾身上下不染纖塵,他潔白的鞋踩在黃色的泥地上,都如同是亵渎。
黎安移開視線,後背更深的靠着樹幹,自卑感襲來,他漆黑的眼睛瞪大,悶悶的嗯了一聲。
“哥哥,我想去買個零食,但是我找不到商店在哪,你能告訴我一下嗎?”
謝枕戈還是第一次來梧桐巷,他外公不想住在市裏,今年把這邊的老宅翻新了一下,也是前兩天才剛搬回來。
他們全家算是來這邊避暑的,哪成想梧桐巷的小孩很少,謝枕戈一天都沒有什麽說話的人,無聊的很。
他媽媽看他坐不住了,塞給他一沓錢,打發他去商店買零食。可謝枕戈從院裏出來走了好久,都沒找到商店在哪,倒是遠遠的看見大槐樹下有個小孩,立馬開心的跑過來搭話。
就是,這個哥哥有點內向,話不多。
“一直順着走這路往前走,左拐就行了。”
這裏沒有什麽商店,只有一個小賣鋪,裏面的零食不多,倒是日用百貨不少。
謝枕戈問到了消息卻沒離開,他試探着靠近黎安,撐着小小的手掌跟黎安一樣,一屁股坐在這大槐樹的根系上。
“欸,你怎麽坐下了,一會兒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沒事的,哥哥你不是也在這坐着。哥哥,你是不是受傷了,我看見了。”
黎安臉上頓時火辣辣的,他氣憤又羞赧,這裏的人都知道他們家的情況,也知道她媽媽偶然精神不太正常,也沒人敢說什麽,被這樣直愣愣的指出來,還是第一次。
黎安別回頭,左手蓋右手,可胳膊上的痕跡還是遮不住,他只能冷冰冰道:“沒有,我就長這樣。”
可偏偏謝枕戈固執的很,完全看不出來黎安其實已經生氣了,他伸手戳了戳黎安的腰,軟乎乎的喊着哥哥。
黎安不理他,謝枕戈就跑起來換個位置,黎安頭扭到哪邊,謝枕戈就換到哪邊。謝枕戈累不累黎安不知道,反正他是累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
黎安瞪大的眼睛反倒沒有吓到謝枕戈,還讓他眼睛亮了亮,高興地說:“欸,哥哥,你願意理我了啊。”
“給你這個。”
謝枕戈掌心裏躺着的是三顆糖果,黎安一看包裝就知道,是老吳家的手工糖,挺貴的,一小包就要三十塊。
黎安搖了搖頭,沒有拿。
“哥哥,你不喜歡吃糖嗎?給你,我還有好多,你快拿着。”
謝枕戈不由分說把三顆糖塞進黎安手心裏,腦袋低下來,牽起還在發呆的黎安,對着青青紫紫的傷口吹起來。
呼——
呼——
呼——
咳咳咳,接連吹了三次,謝枕戈都沒有換氣,他差點咳的背過氣去。
“哥哥,有沒有覺得好一點,我每次磕着碰着,我媽就會這樣給我吹,我就覺得舒服一點,你也可以讓你媽媽給你吹吹。”
黎安抿了抿唇,可惜了,他這些傷都是媽媽打的,她只是機械的給他上藥,一遍又一遍哭着道歉,從來沒有給他吹過傷口。
他一直知道他和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別人都有爸爸媽媽,他只有媽媽。別人家孩子媽媽很正常,不會經常發瘋,更不會經常打他。
其實,他很怕疼的,一點疼都受不了,可是他不能大聲哭喊,會刺激到媽媽,她會更瘋的。黎安從小就知道,他得聽話,他是那個男人不要的孩子,只有媽媽,媽媽一個人帶他很辛苦,不能惹她生氣。
這麽多年,黎安一直是這樣,他以為他早習慣這樣,可被這個小孩一說,還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哥哥,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去商店吧,我一個人有點害怕。”
謝枕戈還拉着他的胳膊,白嫩的手掌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黎安想到這條路上坑坑窪窪的,要是這人摔倒了哭鼻子怎麽辦,幾番糾結下,他還是站起來,帶着謝枕戈去了小賣店。
“欸,黎安,你交朋友了。”
老板笑眯眯的,差異極了,這才是第一次看見黎安和小孩一起,他一直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他們這些大人都不好說什麽,只能是盡量的溫和。
“不是,朋友。”
他怎麽配和這人交朋友,他們一看就不是一路人,交不了朋友的。
“叔叔好,我想買零食,這些我都要了。”
滿滿一個貨架上的零食加起來有幾大包,這小孩還說全要了,老板立馬狐疑起來,小孩子哪裏來這麽多錢。
“小朋友,你有錢嗎?要把這些買了得好幾百塊呢。而且,你也吃不完,可以買幾包,這些太多了。”
“我有錢啊。”
謝枕戈從兜裏掏出來一沓錢,認真數了數有兩千三百塊,他抽出來六百塊放在老板的櫃臺上,朗聲道:“這些全買了。”
“不是,小朋友,你這麽多錢,從哪來的?”
老板生怕是小孩子從家裏拿的,家長不知道,那他要是還賣給人家,可真是罪過了。
黎安顯然也是這麽想的,他直勾勾的看着謝枕戈,猶豫了好久還是把櫃臺上的錢拿回來,塞回給了謝枕戈。
“老板,這個是媽媽給我讓買零食的。要不然,我少買一點吧,買一百塊的。”
“真的是家裏給的嗎?”
“真的啊。”
老板仔細看了看謝枕戈的穿着打扮,都是牌子貨,應該是家裏很有錢,就是梧桐巷什麽時候來了這麽一家有錢人,他這個梧桐巷百事通還不知道。
“行,給你買一百塊的,你回去家長要是不樂意,可以随時來退貨。咱們這邊沒有那些大城市的規矩,想退就退。”
臨走時,老板還給黎安塞了兩包薯片,趕在黎安開口前,他解釋道:“這個是贈品,贈送的,不要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黎安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只是道了謝,就帶着謝枕戈出門了。
一路上謝枕戈提着兩大包東西,黎安也沒有開口要一起拿的意思,他怕謝枕戈覺得他想吃他的,不太好。
兩人一直走到大槐樹下,謝枕戈才把零食往地上一放,親密的拉着黎安一起坐下。
“哥哥,你叫黎安啊,那我喊你小安哥哥吧。”
“随便。”
幾秒後,黎安才開口:“你叫什麽?”
謝枕戈糾結着不知道該不該說,他為難道:“媽媽不讓我随便說名字。”
謝枕戈兩年前被綁架過一次,還好對方就只是求財,沒有傷害謝枕戈。只是他爸爸媽媽有些神經過敏,讓人處理了網上所有他的消息,嚴厲的告訴他,不能随便說名字。
就是怕他被綁架,謝枕戈記在心裏,哪怕是跟黎安,他也不敢說了。
“不過,小安哥哥,你可以喊我小呆,我的小名。”
小呆,是挺呆的。
傻乎乎的,一看就很好騙。
謝枕戈提過來其中一袋零食,珍重的交給黎安。
“小安哥哥,你做我的朋友吧,這是我給你的禮物,你收下它,咱們就是好朋友了。”
謝枕戈孤獨的很,同齡的小孩他都不喜歡,可是小安哥哥不一樣,他一見面就特別喜歡,想跟小安哥哥交朋友,想跟他玩兒。
“不用。”
黎安下意識抗拒交朋友這件事,更何況這還只是認識一小會兒,他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覺得太多了啊,你要不然,你喜歡什麽拿一些,咱們就算是好朋友了。小安哥哥,求求你了,跟我做朋友吧,我沒有一個朋友,知道好想跟你做朋友。”
沒有一個朋友,他也一個朋友都沒有。
黎安心底隐隐有些開心,他在想,是不是他和小呆成了好朋友,那他們就是彼此的唯一,能一直當朋友,他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那,能不能你只交我一個朋友,我也只有你。咱們以後都不交朋友,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
黎安偏執的想占有唯一的位置,在他心裏,那就是唯一,誰都不能觸碰的。
“好啊好啊,小安哥哥,那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啦,我以後不找別人,就只有你一個。”
“好。”
謝枕戈一股腦兒把零食塞給黎安,開心的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啦,這些都是給你的,咱們兩個不分彼此,這就是信物,跟電視劇裏演的一樣。”
謝枕戈撕開好幾袋零食,他拿一個給黎安分一個,直到吃不下為止。
“這個我不能拿回家,謝謝你。”
“為什麽啊,是你媽媽不讓你吃垃圾零食嗎?沒關系,我帶回去,咱倆就在這邊接頭,我帶零食出來,咱們一起吃。”
“嗯。”
黎安興奮于他有朋友了,回家的時候都是跑着的。
“小安,你去哪了?”
黎雲煙陰沉着臉,端坐在沙發上,捏着水杯的手背青筋暴起,風雨欲來。
“去,去大槐樹下玩了一會兒。”
“嗯,以後沒事就不要出去了。”
黎安閉上嘴嗯了一聲,那句我交朋友了,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
随後幾天,黎雲煙一直看着黎安,他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哪怕他的心早就飛到了大槐樹下,卻還是被鎖在屋裏做着早就已經掌握的習題,一遍又一遍。
一個午後,黎安趁着黎雲煙睡着,偷了她藏好的鑰匙出了門。
他一路跑到大槐樹下,空蕩蕩,沒有一個人。
蟬嗡嗡嗡的鳴叫着,陽光透過樹葉打在黎安失落的臉頰上,他垂頭喪氣的扭頭,心想,小呆肯定是不來了。
“小安哥哥。”
謝枕戈從遠處飛奔過來,速度太快直接撞到了黎安懷裏才停下來。他摟着黎安,再擡頭時已經是眼淚汪汪的。
“小安哥哥,我等了你好幾天,你都沒有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這個朋友了。”
黎安沒料到謝枕戈會哭,他摸了摸身上,連個衛生紙都沒有裝,只能笨拙地拿衣袖給他擦眼淚。
“別,別哭啊。我家裏不讓我出來,你別一直出來等我了,萬一中暑怎麽辦。”
“沒事,我不怕中暑的。小安哥哥,我可太想你了。”
黎安重重的嗯了一聲,別別扭扭道:“我,我也想你。”
臨走時,謝枕戈又塞給黎安一把糖果。
“小安哥哥,你明天記得來,我會等你的。”
“嗯。”
不出意外,回到家等着黎安的是暴怒中的黎雲煙。
她神色癫狂,在黎安進門的瞬間就薅住了他的衣領,她死死瞪着黎安,怒吼道:“你和那個人一樣,都在騙我,為什麽要騙我,你去哪了,還偷我鑰匙。果然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們都是騙子,是騙子。”
“媽媽,我沒有,我就是出門透透氣。”
“透氣?”
黎雲煙把黎安口袋裏的糖搜出來,當着黎安的面狠狠扔出去,不解氣還死死踩了幾腳。
“不許,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出去。家裏電視開着,你看電視,反正不許出去。”
這兩天黎雲煙又察覺到暗處有人窺視了,陰魂不散的那個人,又來了。
她精神緊繃着,生怕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黎安會被他們搶走,再也見不到。黎安就是她的命,她不能沒有黎安,更不許有人搶走他。
因着黎安的一次出逃,不僅屋裏開始上鎖,連家裏的窗戶都被她封上了。黎安徹底沒了出去的機會,更聯系不到謝枕戈,又怕他會哭鼻子,連最愛的《幸福人生》都看不下去。
幸福人生裏,主角有那麽多幫助他的朋友,他只有小呆,還見不到他。
黎安傷心極了,他思考要怎麽樣跑出去去見見小呆,告訴他,以後都別等他了,他不能跟小呆做朋友了。
轟隆。
轟隆隆。
突如其來的雷聲吓了黎安一跳,他趴在窗邊看着烏雲密布的天空,也顧不上會不會挨打,又一次偷了黎雲煙藏好的鑰匙出了門。
剛跑出房間沒多久,豆大的雨點就落下來,噼裏啪啦砸在黎安身上,又冷又疼。
他踩着濕滑的泥地馬不停蹄跑到大槐樹下,果然在粗壯的樹幹下發現了謝枕戈的身影。他白色的衣服上有一道顯眼的泥痕,像是摔倒之後在地上蹭到的。
“小安哥哥,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面對謝枕戈樂呵呵的神情,一時間,黎安都不知道應該怎麽和他說。
“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呀,摔了一下,不疼。”
大雨瓢潑,兩個孩子像傻子一樣站在樹下,雷聲四起,閃電時不時就要把愈發漆黑的天空照亮。
“小安哥哥,你受傷了,疼不疼啊。”
謝枕戈跑到黎安身邊去拉他的手,卻被黎安側身狠狠躲過,獨留下謝枕戈無措的看着黎安,眼眶裏瞬間就蓄滿了淚水。
良久。
黎安不去看謝枕戈的表情,冷冰冰開口:“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以後你也別來找我了,我不會再出來了。”
說完話,黎安都不敢看謝枕戈的眼睛,扭頭就跑。
謝枕戈固執的跟在他身後,一邊跑一邊喊,撕心裂肺的。
砰。
謝枕戈重重摔在地上,他哭着看向越跑越遠的黎安,心想,他沒有朋友了,黎安哥哥不願意和他做朋友了。
黎安一口氣跑回家,房門落鎖,他媽媽就靜靜的坐在呢,只是這一次,她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
可,黎安就是知道,這是他媽媽有史以來最生氣的一次。他要是再敢出去,恐怕擺在餐桌上的菜刀,就要砍在他身上。
他見過的,媽媽瘋起來連自己都砍,手臂上,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刀傷。他恐懼看見這樣的傷疤,恐懼看見藏在茶幾裏的水果刀,恐懼她媽媽心如死灰的眼神。
黎安想,他大概就是不能交朋友的。
“謝枕戈,你跑什麽跑,姥姥姥爺要擔心死了。”
謝枕戈渾身都濕透了,幹淨的衣服上全是泥,一道一道的,跟去水潭裏打完滾出來的一樣。
“媽媽,小安哥哥不跟我玩了。”
沈願一愣,身上擦幹謝枕戈臉頰上的淚珠,語氣不自覺溫柔下來。
“那他有說為什麽不跟你玩了嗎?”
謝枕戈搖搖頭,幾秒後,他又補充道:“小安哥哥身上有傷口,脖子上好大的一圈。媽媽,我想給小安哥哥買點藥。”
黎安家的情況哪怕他們剛搬回來不久,都略有耳聞。
黎雲煙一個人帶着孩子,他們那個房子是很久之前的老房子,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老房子。她精神又不太正常,只能在不犯病的時候工作,家裏條件應該挺差的。
黎安身上的傷口還能是哪來的,唉,沈願嘆了口氣,認真跟謝枕戈解釋道:“你小安哥哥肯定是要忙學習,這才沒有時間跟你玩,等天氣晴了你去給他送藥,媽媽自己做的藥膏,抹了藥就不疼了。”
“好,謝謝媽媽。”
天氣晴起來,謝枕戈果真拿着幾瓶藥膏去了黎安家裏。
他順着別人指着的路,找了好久才終于确定,面前這個破敗不堪的屋子,就是小安哥哥的家。
“小安哥哥,小安哥哥——”
呼喊聲讓黎安不自覺擡頭,他怎麽聽到了小呆的聲音,幻聽了吧。他都跟人家說了,不再做朋友了。
“小安哥哥——”
黎安猛地停下筆,飛快跑到門口,隔着栅欄,他果然看見謝枕戈抱着東西站在門口。
大門上了鎖,黎安又沒有鑰匙,他看了看家徒四壁的家,倒是也沒什麽能入謝枕戈眼的,他會不會嘲笑自己啊。
黎安忐忑的靠近謝枕戈,還是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實則所有注意力都被謝枕戈吸引了去。
幾天不見,小呆好像瘦了。
“小安哥哥,這些給你。這個白色是止血,青色是卻疤的,粉色是活血化瘀的。給你。”
黎安沒想到瓶瓶罐罐裏,全是藥膏。
他擺擺手,這些東西一看就很貴,他要不起的。黎安認真拒絕,一字一頓道:“不用了,謝謝。”
“小安哥哥,你快拿着,我家裏還有一堆呢,我拿不了,暫時就拿了六瓶,你要是用完了再跟我說。不對不對,最好別用完,小安哥哥,不管你認不認我,我都是你唯一的朋友。”
說着說着謝枕戈又要哭了,他心疼的要死,小安哥哥太苦了,家裏看着也不太好,都不知道能不能吃飽飯。
也不管黎安接受不接受,謝枕戈放下藥就跑了,任由黎安怎麽喊,就是不回頭,就跟下雨天他跑回來家時候一樣。
黎安把藥拿回屋裏,小心地打開用了一點點,香香的味道冒出來,他輕輕擦了一點點,火辣辣的傷口頓時清涼起來。
他眼眶紅了紅,拿着卻疤的藥去給黎雲煙放在床頭。用小紙條寫下:媽媽,我希望你永遠美麗。
媽媽是很愛美的女孩子,如果沒有生下她,她現在會是一名非常優秀的數學老師,可能有愛她的伴侶,有疼愛她的爸爸媽媽,不會跟現在一樣,一天打三份工,白天黑夜都沒有休息時間,還要接受街坊鄰居的辱罵。
黎安想,他們只有彼此了。他不能惹媽媽傷心,更不能惹她發瘋。
沒過幾天,謝枕戈又來了,這次更誇張,帶了一床被子。小小的謝枕戈被壓在被褥裏,幾乎要看不見他。
“小安哥哥,媽媽說明天要降溫了,我把我的被子拿給你。”
謝枕戈額頭上還有細汗,黎安接過暖烘烘的被子,鼻尖還有陽光的味道,他臉頰埋在被子裏,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半晌,他也只吐出兩個字,“謝謝。”
“謝什麽啊,小安哥哥,你缺什麽就跟我說,只要我有,我都給你。”
謝枕戈總是匆匆來,匆匆又走。
以至于黎安捏着從被子裏掉出來的錢,幾次三番都沒能成功還給謝枕戈。
他第一次知道,這個看着傻乎乎的小哭包,其實心思比誰都細膩。直接給他錢,他肯定不會要,但是放在被子裏就不一樣,一床被子而已,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謝枕戈捏準了他會要。
“小安,你去把東西收拾好。”
“收拾,收拾東西做什麽?”
黎雲煙蹙着眉,手上的動作不停,只是催促道:“今天搬家,我找好車了,下午就走。”
如此緊急的搬家,黎安就知道,那個男人又找來了。
每次他們消停一陣兒,那個男人就要來,他一來,就得搬家。黎安向來是無所謂的,在哪都一樣,可這次不一樣,小呆怎麽辦。
“我出去一趟。”
黎安連人家住哪都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姓沈,他聽小賣店的叔叔喊過,是沈老家的小孫子。
黎安只能憑着本能,先跑到大槐樹下,果不其然,小呆真的在這。
“小呆,我今天要走了。”黎安喘着粗氣,飛快說完,似乎是怕謝枕戈打斷。
“走,去哪?”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用找我了,我也不知道去哪。”
那個男人似乎很厲害,媽媽每次提起來都有些害怕,黎安怕謝枕戈會遇上那個男人。在他心裏,那個男人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要是讓他發現謝枕戈的存在,對謝枕戈不好。
“小安哥哥,我舍不得你。”
黎安也舍不得小呆,他唯一的朋友。
“以後我去找你吧,你看王崔傑老師,誰都認識他。以後,你要是能像他一樣,我肯定能找到你。”
“還有,小呆,你別忘了我,我不會忘了你的。”
“小安哥哥。”
謝枕戈呢喃着,眼睜睜看着黎安跑遠,握着黎安給的那顆糖,他傷心的厲害,默默掉着眼淚,輕輕道:“我也不會忘了你的。”
過了好久好久,謝枕戈才知道糖紙裏包着的是黎安搬家後的新地址。那顆糖他一直舍不得吃,更舍不得打開,也就一直沒發現,其實黎安還是希望自己去找他的。
他都不敢想,黎安交給他那顆糖時是什麽樣的心情,是緊張,是期待,是希望他發現,還是不發現。包裹嚴嚴實實的糖成了黎安緊繃着的最後一根弦,把選擇權交給他,找也好,不找也罷。
是他把黎安架在了火爐上,反複煎熬。
等他發現,再找過去時,人家說他們搬了家,不希望被打擾。這些年時不時就有人半夜找過了,砰砰砰的砸門,他們很困擾,就搬走了。
謝枕戈應了一聲,再也沒有提去找黎安的事情。
也許,他也給黎安帶去困擾了。
***
“小先生,不哭了好不好。”
唐厭眼淚怎麽都止不住,滿腹的委屈突然有了宣洩口,他的淚把謝枕戈肩膀連帶着胸口那一片都打濕了,還是抽抽搭搭的。
“小呆。”
“嗯。”
謝枕戈鼻子一酸,更緊更緊的摟着唐厭,呢喃道:“你還記得啊。”
唐厭嗯了一聲,他從謝枕戈懷裏退出來,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珠,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
“你以前是個哭包的,聲音變了,性格變了,我又看不見,認不出來了。”
他上輩子一直以為謝枕戈姓沈,剛好公司來了個梧桐巷的沈清河,乖乖軟軟的,又愛哭,他就以為是小呆找來了。
“唔,我小時候是有點愛哭,後來大了就不哭了。不過,我的小安哥哥好像成了一個小哭包了,動不動就哭鼻子,羞不羞。”
謝枕戈親昵的捏着唐厭的鼻子,他臉頰瞬間就紅了,被如此低沉的聲音喊着小安哥哥,比小時候還要有殺傷力。
“不羞,他們又看不見我哭。你不許說我哭,我這是生理性分泌鹽水,不是愛哭。”
“好好好,小安哥哥說什麽就是什麽。”
“謝枕戈。”
“在呢。”
“不許喊我小安哥哥。”唐厭聲音壓着,還有些刻意撒嬌的意味在。
謝枕戈寵溺的笑了笑,伸手點了點唐厭的鼻尖,“遵命,誰讓我是小安哥哥,不對,小先生的金絲雀,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唐厭別過頭應了一聲,他甚至不敢想謝枕戈現在的神情。不敢想,他親近自己,到底是因為他是黎安,還是謝枕戈對他有一丁點的不一樣。
唐厭怕,怕血淋淋的真相,不是他期待的那個。
每一聲小安哥哥都是淩遲,一次又一次提醒唐厭,這是小呆,是個很好很好的小弟弟。
他不能,也不敢有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