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前世之緣
前世之緣
在用黃泉鏡置換天地之前,還有一件事情,是謝傾州很想知道的。
謝傾州觀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黃泉鏡,似乎是陷入某種沉思之中:
“都說黃泉鏡能映照人之前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玉挽雲飲下一杯茶水,覺得他這句話說的實在是無聊:
“黃泉鏡不是已經在你手裏,試一試便知了,怎麽,你既然如此好奇,竟然沒有試看看麽。”
那當然是看過的,謝傾州伸手彈了一滴靈臺血,滲入到了黃泉鏡中。
黃泉鏡支棱棱轉了幾圈,鏡面蕩起層層水波,而後便顯出一層畫面出來。
畫面上是一個年輕的修行者,和蔓延無數枝條的魔藤搏鬥。
無論是年紀,又或者是修為,閱歷,這名修行者都應該是被優先送走的那一列。
然而整座城的修行者都已經跑完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着滔天的魔藤,保護身後沒有任何修行,也找不到任何投奔地方的城中民衆。
他用盡所有的手段,流盡了最後一滴血,身上一絲完好的皮肉也沒有,好在魔藤也被他斬殺的殆盡,但那魔藤臨死前,卻将種子打入到了他的心脈靈臺中,是要他永生永世,都受魔藤之苦。
他躺在一片藤蔓的屍體之中,生命的盡頭,眼中唯有天空一輪浩大的月亮。
他又看到在月光之後,一顆流星從天而來,似乎要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然而流星落入地面之前,謝傾州已經閉上眼睛。
又是一陣水波漣漪,黃泉鏡中的一切消失無蹤。
長久的沉默之後,玉挽雲才開口說道:
“你的前世……竟然被區區魔藤拖死,真是有夠愚蠢。”
謝傾州失笑,低聲道:
“讓師弟見笑——”
謝傾州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完全,就聽到玉挽雲的聲音再次響起:
“為何我不在?”
這是一個問句,但問句背後,卻是代表着玉挽雲對黃泉鏡的質疑,他理所當然的以為,無論前世今生,無論好友仇敵,若謝傾州遭逢此難,他也必須,也一定會在場才對。
謝傾州都已經要死了,他卻了無蹤跡,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玉挽雲未曾有任何多餘的考慮,便斷定這是一個謊言。
謝傾州擡起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師弟,師弟平素只穿素衣,又或者黑衣裹身,總是肅穆如霜,如今身披朱袍,竟然也有一種過分淩厲絕豔的感覺……但那或許也只是他自己的情誼投射罷了。
當然,說是不能說出來的。
謝傾州只是笑着說:
“這個問題,我也好奇……師弟,你要看一看你的前世麽?”
玉挽雲看了他一眼,而後徑直飛出一滴靈血彈入黃泉鏡中,立刻又蕩起一陣陣漣漪。
在等待黃泉鏡找尋前世的過程中,謝傾州忽然說:
“真怕映照出來,我與師弟的前世,是不死不休的仇敵——或許就是因為你我上一世關系不好,又或者你我上一世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所以才會看不到師弟你的存在。”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但是玉挽雲哼笑一聲,說:
“若你我上一世是仇敵,那你死了,我也該親臨現場嘲笑你,而且你該死在我手裏,怎可能将你的性命拱手讓魔。”
謝傾州道:
“若我們上一世從未見過面呢?”
玉挽雲:……
若從未見過面,當然就談不上臨死前會見面了——
玉挽雲卻說:
“那也不對,一個人為了滿城民衆孤身赴死,這種事情必然會傳遍天下,我若聽說這種事情,必然會生出好奇,動身去找你親自探尋真相。”
謝傾州輕笑,說:
“人間界孤身應敵的傳奇,這些年也不少,師弟可也從來沒有興趣前去一探究竟啊。”
玉挽雲道:
“因為那是別人,不是你。”
他從頭至尾在意的只是謝傾州這個人而已,還需要什麽更詳細的解釋麽?如果謝傾州敢說一句需要解釋,裝傻賣乖至此,那玉挽雲會打人的。
玉挽雲過于直白的回答,真正換謝傾州無言以對了。
他怔怔的看着玉挽雲仍舊冷淡,甚至因為問太多問題,而讓師弟有些不耐煩的表情。
一時間,竟然心緒無比繁雜,千萬種念頭掠過,最後只剩下一種心安若定。
然後他的心緒就被玉挽雲一句話打斷了。
“來了。”
謝傾州順着玉挽雲的目光看去,是黃泉鏡上已經呈現出了結果。
黃泉鏡翻轉而來,鏡子裏有山河永固,有風雲變幻,但卻仍顯得空蕩寂寥。
因為鏡子裏沒有玉挽雲的身影。
而後山河草木,風雲雨霧,全都糾結一團,最後化作混沌天光,銀河一道。
那一瞬間玉挽雲心神動蕩,不需要再有更多解釋,他就已經明了,這就是他的前世了。
這就是玉挽雲的前世。
不過是銀河之中萬千流光中的一個,似乎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只是這些流光千年萬年都以星辰光輝的形态存在,恒古不滅,他卻掉落凡塵人間,或許也算一種與衆不同。
師尊并沒有欺騙他,他乃是天生仙骨,是天上銀河天光孕育而生的仙胎,落地就是為了升仙,怎可能會有什麽前世。
既無前世,又何談前緣?
玉挽雲擡眼,越過眼前複又澄明無物的黃泉鏡,看向謝傾州,卻見謝傾州竟然露出一點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達到眼底,也沒讓人感覺愉快,反而覺得分外悲涼。
玉挽雲看了一會兒,才低聲問:
“你笑什麽?”
謝傾州閉了閉眼,良久之後,才好似呓語一樣說道:
“我笑……我當然是笑我自己,真是癡人說夢,原來所求之事,是一開始就注定沒結果的。”
玉挽雲長久的凝望着他,仿佛從上一世逆流光陰長河,蔓延到了這一世,凝望着總是失望而歸的謝傾州。
玉挽雲輕聲說:
“你也是重生歸來的,是麽?”
謝傾州驀然睜開眼睛,直直對向玉挽雲望過來的神色。
那是一雙坦誠明亮的眼睛,仿佛一塵不染的玉石,上一世謝傾州從中看到的,是天道無情,這一世謝傾州從中看到的,是不加任何掩飾的赤誠之心。
玉挽雲緩緩移開了目光,看向更遠處的澎湃海浪,聲音平靜無波:
“怎麽,這是什麽很難猜到的事情嗎?”
若不是重生回來,一向都樂于主動嘗試的謝傾州,怎會一次次退讓,換玉挽雲來試探各種姻緣道法,是心懷僥幸,以為換一個人結果就會有所不同。
若不是重生回來,怎可能在順應天道的同時,又不忍心無辜之人真正喪命,提前留其一魂一魄。
若不是重生回來……若不是前世見了玉挽雲跌落天門的景象,這一世又怎會改變主意,不去和上一世一樣做自以為是的選擇了呢。
玉挽雲下意識按着心脈,只覺得心情如海浪一樣起伏不定。
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人,是否也有一顆九死不悔的癡情心?
上一世,上窮碧落下黃泉,謝傾州只想找一個讓他們有可能厮守一生的機緣。
然而,找遍九州求四海,所有人都說,他們前世無因,後世無果,一個天生聖人,應該心懷天下無有私情;一個天生仙體,應該心無雜念太上忘情。
他們可以做師兄弟,可以做好友,但絕不可成道侶。
若命中注定沒緣份,是否就真正如天道所願,天地兩隔,從此你行你的人間路,我走我的神仙道?
上一世,謝傾州如天道所願,“死”在玉挽雲的劍下,了斷玉挽雲的塵緣,讓他無牽無挂,殺情證道,羽化飛升。
熊熊燃燒的地火燒不死聖人命的謝傾州,但他仍願做“死了”的人,去成全師弟畢其一生的飛升念想。
而當他望着玉挽雲從天門跌落的景象時,謝傾州就知道自己做錯了選擇。
或許他不該隐瞞一切,或許師弟……本就和他是有一樣的心情,有一樣的情緒。
重來一世,明晰師弟的選擇後,縱然師弟不能成仙,他也不會再放手了。
吉時已至,該要行天地之禮。
黃泉鏡被抛入高空,光輝閃爍之間,原本陽光明媚的蓬丘仙島頓時陷入一片昏暗天地之中,漫山遍野,燃燒着的是幽幽鬼冥之火。
魔身鬼界,雖然各自原因與釋義不同,但都是被天道遺棄之地。
玉挽雲與謝傾州站在高山之巅,然後朝着無邊荒蕪天際下跪。
“我,謝傾州。”
“我,玉挽雲。”
他二人對視一眼,然後齊聲說道:
“此敬天地鬼神,此告山河草木,乃結白首不移之心,乃宣千古不變之情,将換靈臺靈血以證此心,将合魂魄情絲以證此情——”
轟隆——!
那是在他們開始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天上便有烏雲翻滾,便有電閃雷鳴,是警告的意圖。
真是……就算是其中一個人已經堕入魔道,就算是退讓到了做冥婚的地步,天道也不允許嗎?
玉挽雲感受到天道的震怒,但他下意識卻是望向謝傾州,或許這就是心有靈犀,在他看向謝傾州的時候,謝傾州也恰好朝他看過來。
瓢潑的暴雨如幕簾飄搖,就算是距離這樣近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好像神色又清晰可見。
只是對視了一眼,便又分別轉了回去,只是看了一眼,就已經明了對方的意思。
天色大變,然而彼此的聲音未曾有任何停歇,那是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既然選擇開始來做這件事情,就不會半途而廢了。
随着他二人話音一個個喊出,更是狂風大作,更是雷鳴不已,更是暴雨如注。
更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