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綢卷天地
綢卷天地
謝傾州的回答實在是出人意料,叫夢離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然而她一笑從心出,那寒氣便立刻牽動靈脈,讓她受冰寒之痛,于是夢離連忙收回心神,壓下寒氣。
等她再次睜眼時,周圍已經空無一人。
只有一道防禦的陣法圍繞在自己周圍,而謝傾州不知何時已經離去。
夢離怔然,片刻後失神一笑,喃喃道:真不愧是有聖人之名,分明無情,卻又溫柔似乎多情,謝仙君,你不知無意中惹下多少風月債啊。
但這些話,卻再不能傳入到謝傾州的耳中了。
***
謝傾州心中有些許煩躁,他也已然反應過來被墜露仙子算計了,但他想要原路返回,卻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才擺脫了那名溫柔舫弟子的糾纏,轉身一過,竟然又陷入一條熱鬧的街巷,街道中人來人往,好不喧嚣。
而其中往來人像,竟然全都是好女俊男,各色姿态,各種儀容,應有盡有,使人目不暇接,還以為到了什麽神仙府邸。
謝傾州在街道之中穿梭,因為些許心急,叫他走的倉促,不經意便碰掉了一個路人的面具,那面具飄飄而落,挂在了謝傾州的衣衫上。
謝傾州順手摘下還給對方,然後順口說:
“抱歉。”
擡起頭,卻叫謝傾州愣了一下。
因為眼前之人不是旁人,竟然是玉挽雲。
不——是與玉挽雲長相別無二致的人,就連額上一點朱砂,也分毫不差。
一時間頭暈目眩,叫謝傾州一聲“師弟”,差點宣之于口。
但他還是忍了下來。
然後想要若無其事的轉身離去,在轉身的瞬間,對方卻好奇的詢問:
“仙君為何用這種眼神看我?”
對方開口說話,連聲音也以假亂真,謝傾州無法狠心離開,只得停下轉身的動作,應答道:
“因為你有些像……”
像什麽呢。
謝傾州擡眼一看,便見高空之上懸挂的皓月輝光,緩緩說出後面的話:
“像是畫中的明月一輪。”
明月,素來是可望不可即的意向。
對方便盈盈一笑,說道:
“那仙君今日被我撞上,是否也算明月赴你而來?”
真是好動聽的情話。
叫謝傾州忍不住也跟着露出笑容。
然後拒絕了對方的靠近。
在對方迷惑的神色中,謝傾州道:
“我心中明月是天上群星所簇,你是旁人畫作中的心之所繪,本非一物,也沒有混為一談的必要。”
說完,便要轉身離開,對方看着他,又意味深長的說道:
“清醒的人,會很痛苦。”
痛,也甘之如饴。
謝傾州只是留下一個淺笑,未曾再說多餘的話,便轉身離去,直到走出街道,也沒有回頭再多看一眼。
無盡歡鬧的街道逐漸被抛之身後,其中萬物,也逐漸化為一團璀璨光影,又逐漸隐入夜色之中。
謝傾州走到了一片曠野上,周圍空無一物,只有明月高懸。
而謝傾州的心中,也唯有不息的焦躁,他逐漸停下了腳步,面色越發沉靜,卻又失笑,大概是感慨果然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自以為修為過人,所以無所畏懼,今日不就是中招了麽。
他明白自己為何感覺無限的煩躁了。
因為從一開始的時候,他自己也漸次中了情藥,或者說,這溫柔舫上每一縷氣風,每一株花草,都帶着情藥之誘,都是迷境幻陣的一環。
曠野無邊無垠,眺望四周,皆是一模一樣的荒蕪煙塵,就連明月也在頭頂中央的位置,光輝如籠罩一層細沙一般朦胧。
要如何走出這片曠野良夜?
不如靜候佳音。
一炷香的時間早已經了盡,也該找尋過來了。
無名的房間之中,玉挽雲重新站起,而後朝屋外走去。
墜露仙子只是饒有興趣的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才開口提醒:
“玉小仙君,你可清楚了,你這一步踏出,再無任何回頭的餘地了。”
玉挽雲停了一下腳步,看着眼前無邊無際的黑夜,神色也有片刻的糾結,然而很快堅定下來,再沒有任何的猶豫:
“我早已經沒回頭路可選。”
說完,便跨步邁出門檻,而後大步流星,朝沉沉夜中走去。、
墜露仙子看向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凝視片刻,不由長嘆一口氣息,又嘲弄一笑,低聲道,原來這般如神仙一樣超凡脫俗的人物,竟然也逃不出這庸俗的人間情/欲之禍。
但她的感慨還未,下一刻另外一道人影便破空而來,劍光一閃,直指她的眉心。
“仙子見諒,老道我無意冒犯,只望仙子告知黃泉下落。”
墜露仙子嘴角那一點還未收起的笑意,便因為突如其來的人,突如其來的劍,與突如其來的質問,更加擴大起來。
她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紅塵道人,妾身還真沒有想過,你的劍也有指向我的一日。”
“妾身更未曾想,你對黃泉避之不及,竟然還會在意他的生死嗎?”
劍尖些微的顫抖,是因為握劍的手在動,握劍的手動,是因為握劍之人的心亂了。
“我也從未想到……”
話音淹沒在了無盡的風與夜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這一夜發生的有太多。
縱然遙隔千萬山,心有靈犀一線牽。
玉挽雲破開無數陣法,最終找到謝傾州的時候,便見曠野之上,他盤膝獨坐,周圍空無一物,唯有一輪明月相伴。
而以謝傾州的身影為中心,周圍擴散了一層約數十丈的靈域。
溫柔舫的幻境陣法,與今夜此時,謝傾州一時間無法破開;但他所設靈域屏障,外人也絕不可能邁入一步。
只除了一個人。
感受到師弟追了過來,又感受到師弟要踏入靈域的念頭,謝傾州輕嘆一聲,低聲道:
“師弟,你若再向前一步,便要踏入不可回頭的深淵。”
玉挽雲照舊是不屑一顧的冷哼:
“這是提醒,還是威脅,又或者是挑釁?”
玉挽雲淡聲回答,腳步卻絲毫沒停的意思,一步踏入屏障之內。
他走到了謝傾州面前,垂眸看去,才發現謝傾州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就連五官也被心火逼迫的仿佛更為水洗過一樣更加明亮。
玉挽雲伸手抵在他的眉心,是滾燙如火的觸覺,他挑了挑眉,說:
“謝傾州,你竟然中招——”
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被謝傾州伸手握緊手腕,而後将他整個人拉了過去,因為發生的太過突兀,叫玉挽雲毫無任何準備,竟是直接倒在地上,只是落地之前,先有一道寬闊的錦綢鋪陳而去。
無窮盡的錦綢飛速延展,将二人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
那似乎是連天地神明也隔絕在外,小小的一處被錦綢包裹起來的空間,只有彼此的氣息清晰可聞。
玉挽雲躺在柔軟絲滑的錦綢之上,還能感覺到錦綢下來自大地的冰涼寒氣。
但,他的注意力,卻已經全被上方的謝傾州吸引。
過熱的氣息,肌膚相親起來,好似觸碰到了一塊着火的炭。
任由情藥蔓延的謝傾州,此刻思維好像也慢了半拍,他雖然秉承着事先想好的策略來做了許多的準備,但開口說話,回答的卻是玉挽雲說的上一個問題:
“無論是提醒,又或者是威脅,是挑釁——師弟從來不肯相讓,但這一次,與以往不同,或許要受天譴……”
連說都無法說出口的情誼,若當真付諸行動,只怕天譴更甚,這一方鋪陳開來的靈域,這漫天飛舞的錦綢,與其說是蒙騙天道的手段,不如說是自欺欺人的伎倆。
可經由再一再二的撩撥,他心中有如無盡海潮一樣湧動的情誼,再也無法抑制。
他雙目長久地凝視着玉挽雲,近乎于喃喃自語:
“師弟,你還有反悔的餘地。”
濕潤黏稠的熱氣撲面而來,似乎也将玉挽雲的心虛攪弄一團。
天地都被錦綢隔絕在外,仿佛世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玉挽雲擡眼看着謝傾州,眼睛微微顫了顫,然後說:
“我既然來了,當然不會後悔。”
又說:
“你又怪旁人意志不堅,換成了你自己,怎麽不說世上沒不能解的情藥了?”
謝傾州便笑了起來,那笑聲其實很小,然而貼着皮肉,竟連帶着玉挽雲的筋骨心脈,都被這笑聲震動的發麻。
然後,玉挽雲聽到他的聲音響起,仿佛是貼着心脈來說:
“情之所至,所以想要順水推舟。”
又說:
“既然師弟不悔,那便求師弟成全。”
玉挽雲眼睛顫抖的更加厲害,因為有溫熱的唇落在上面。
他仿佛置身波濤洶湧的大海之上,被拖入不可逃脫的漩渦之中。
正是為:
以天為被地為席,以風為簾霧為籬;
三千綢布卷春水,一間芥子藏情機。
沉浸一方小世界,自然不知錦綢之外的大世界發生什麽。
原本無比晴朗的夜空,沒有任何征兆的響起轟隆雷鳴之聲,落下瓢潑如瀑之雨。
溫柔舫千百年來,從未有過這樣如天裂一樣的暴雨,放眼九州,也難見這種浩蕩雨勢。
雨水連成幕簾沖刷而下,就算只是淋雨片刻,也感覺好像要被雨水打死一樣。
那已經不是一種天象,而是一種懲罰。
天道盛怒,故降懲罰。
天道又為何而怒?!又究竟是想要懲罰誰呢。
每一扇窗的背後,都有人在心中默念或者與同室之人怪異的談論這件事情。
墜露仙子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被暴雨籠罩的世界,任憑雨水将她半袖衣衫打的濕透,卻也無動于衷。
她一貫帶笑的明媚面容此刻冷凝如冰,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