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第三章·重逢
作為從邊境星球裏撈回帝國的人類血統論純度過高的區域,不谙世事的純種人類尼爾顯然無法憑借其單薄的身軀阻擋上流貴族的華麗奢侈的沖擊——即使在羅塞爾上校不高興時被借着訓練的名頭挨揍,曾經樸實無華的生活帶來的忍耐性格在這時變成了他樂觀生活的支柱。
畢竟帝國之外星域的戰争離尼爾太遠了,母星的淪陷在記憶中也成為了億萬光年外的星辰閃光:它已經死去,但真空中只留下了呼救的痕跡;他可以悼念,卻永遠也無法再觸及它的真正光芒。
帝國貴族追捧的時興美食、服飾和游戲都會自上而下迅速地風靡帝國。那些貴族圈外的人贊嘆、憤慨的奢靡也不過是從貴族指縫中故意顯露的膏脂。而沙利耶上校不允許尼爾沉溺于貴族圈畸變的“游戲人生”的态度——冷面的羅塞爾先生認為那些聲色犬馬有害于尼爾的成長,更有害于羅塞爾家族的名譽。他親自為尼爾挑選閱讀的書目條例、訂制合适羅塞爾家族氣質傳承的服飾以及營養搭配合理但并不美味的昂貴食物。
尼爾說不上跟愛麗絲媽媽的甜點哪一個更加糟糕,但是他不喜歡坐在羅塞爾先生的眼皮下進餐,座椅上好像紮了針似的難受,而沙利耶上校的目光跟随他稍有偏差的儀态,表情嚴肅。
尼爾不想讓羅塞爾先生為自己的餐桌禮儀而失望,他正在努力回應羅塞爾先生的期許,生怕對方放棄自己——上校有這個能力。
在帝國的這個家庭裏,尼爾只需要按照依附于羅塞爾先生的要求來要求自己,依靠自己對于尼爾來說是個十分遙遠的詞彙和概念。
他害怕而期待着命運降臨在自己的肩膀上,即便他現在仍然是一個年幼的孩童,他胸腔內的心尚未對未來失去熱忱的溫度,對自己身份處境有了模糊的覺察。
尤其他在與羅塞爾先生下棋對弈時,剛開始他總是面對自己失敗,但是後來漸漸掌握了對弈的路數——你要盯着你的對手。
而那時,尼爾發現沙利耶上校淺色的眼眸時常與自己直視,那一瞬間并非居高臨下的姿态,而是珍貴的平起平坐的對視。尼爾沒有抓住一閃即逝的喜悅,任由短暫的驚訝流逝在他們的對視中,只剩下羅塞爾先生逐漸不耐的情緒發酵。
“回神。”上校用命令的口吻指正尼爾的出神,尼爾窘迫地低下頭看着投影棋盤腦子裏卻雜亂無章。
下棋并不是尼爾與羅塞爾先生經常進行的游戲,但那是尼爾能夠感受到兩人關系難得平和的地方。
其他包括在模拟機上的對戰訓練都一直一直揍在身上的疼痛和惡心提醒尼爾他們之間的天塹與溝壑。
而當尼爾某次在模拟機裏無意識地躲過上校的攻擊并撐足了一分鐘時,上校停止了他的攻勢。
兩人沉默不言地結束了模拟訓練。
尼爾跟在羅塞爾先生的身後,卻被其喝止,望着眼神無辜茫然的尼爾,沙利耶上校深吸一口氣後說:“你去學習。”
當羅塞爾先生想要将自己的手放在尼爾的肩膀上時,突然發現後者身量拔高的變化。
上校的手微微一頓,僵硬地收回,轉身留下尼爾一人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中。
尼爾坐在愛麗絲媽媽修複艙的前面,簡短地述說了自己的近況,最後留下自己很想她的話語後慢慢走向房間出口。他站在出口前回望沉睡在修複艙內的女人,她淺金色的長發在艙內的液體中仿佛被風吹過或是呼吸般微微飄動——而她呆在那裏的時間已經讓尼爾習慣了她現在的狀态。
只是,逃避有用嗎?
羅塞爾上校安排尼爾去往帝國中心的學院學習,臨走前那天愛麗絲久違地活生生地站在門口,她注視這個個子已經到她腰的男孩,俯下身扯起男孩垂下的嘴角。
“保持自我,尼爾。”愛麗絲那張蒼白美麗的臉無力地微笑,在尼爾的耳邊小聲說,“記住我,記住你的‘母親’。”
在帝國的語言體系中,“母親”與“母星”各有不同的表達詞彙,但愛麗絲在分別之時使用了那一個少用的同義詞。尼爾不知道愛麗絲媽媽這仿佛不詳預言般的口吻代表了什麽,但他确實遵照了她的叮囑,直到帝國覆滅,直到迎接死亡。
愛麗絲最後給了尼爾一個擁抱,從容地放開了他。她身旁的羅塞爾上校冷眼看着這對毫無血緣關系的母子的上學第一天分別“表演”,像是近距離觀看一場展現舊時代風貌的戲劇般疏離與無動于衷。
尼爾小心翼翼地站在上校的面前,暗含期待和憧憬的目光停留在上校的軍服上——那些花紋繁複設計精巧的徽章熠熠生輝,配合上校優秀出衆的體格外貌——如果略去這些小小的徽章後殘酷的戰争掠奪、權力碾壓和生命踐踏,然而尼爾無法忽略看到這些美妙絕倫的藝術作品時眼角的刺痛。
記住你的母星。
在送尼爾到達帝國中心的軍事學院後,羅塞爾上校就要再次趕赴他心心念的戰場。他在此之前已經多次向皇帝請命解除他“可笑”的育兒期奔赴前線,雖然他暗暗認可了尼爾的學習能力配得上他的純種人類的身份,但是比起面對愛麗絲“脆弱”的臉和尼爾仰望的眼睛,沙利耶上校更喜歡擊穿聯邦戰艦和碾碎聯邦機甲的酣暢淋漓的金屬攪碎感。
與活生生的人相處容易磨損他的判斷能力。沙利耶上校在他的請命書裏如此說道:而且尼爾·羅塞爾需要伴随帝國的未來共同成長。
帝國的皇帝不介意他的軍官偶爾別扭的表達方式,他只是在意他們過分熱情的出戰需求——建功立業當然是好的,但是得按照皇帝的需求和步調來。顯然羅塞爾上校将其戰鬥狂的渴求藏在了別扭的表達下,皇帝不會苛求他的軍官,是時候把煎熬饑渴的狼放出去了。
至于那個純種人類尼爾,羅塞爾上校雖然接納了他,但是他還不夠成為完全的帝國上層的未來……
羅塞爾上校在尼爾離開運輸艦前擁抱住男孩。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吓住了尼爾,他漂亮的眼珠轉向眼前淺金色的頭顱,男人近在咫尺的成熟味道蠻不講理地充盈他的鼻腔和胸腔,好似一團暖暖的雲朵。
尼爾猶豫了一會兒将手臂環住上校的胸,腦袋還是懵懵懂懂地倚靠在對方的脖頸處。
擁抱如同出現般迅速地撤離,尼爾手臂虛環了一下順勢抱住自己的手臂,探究眼神直徑戳向側過臉的羅塞爾上校。
“不要玷污羅塞爾家族的名譽。”
滿口家族榮譽與滿心戰争榮耀的帝國人類軍官會給予出生于帝國之外的養子一個貼身的擁抱嗎?
也許因為他自信并驕傲于帝國和人類的權力地位的吸引力與誘惑,也許他相信年幼的兒童是可以随意污染的白紙。
與此同時尼爾也模糊地感覺羅塞爾上校的擁抱似乎是在和誰較勁。但未等他想明白這個模糊的感覺時,他被推向了帝國中心的軍事學院。
上一次和一群陌生的同齡人共處一室的時光還是在感覺上已經十分遙遠的福利院,但是福利院的孩童大多處在麻木、沉默與活潑、開朗的中間态,前者是常态,而後者是取悅來福利院收養孩童的大人的暫态。這些帝國軍事學院的孩童則是福利院孩童的反面,出身貴族的他們大部分活力四射到“精力過剩”。
因為頂着羅塞爾上校的養子的身份,尼爾也成為了被他們霸淩的一份子,然而即使是同樣被霸淩,尼爾也不被那些憑借優異成績入學軍事學院的帝國中下層的孩子們所接納,他們或遠遠躲開或冷眼旁觀圍住尼爾的那群貴族孩童,側過臉而斜眼瞥視。
尼爾獨自忍耐着來自帝國貴族階級的排外的惡意傾倒,其中原因之一是他對自己的出身有自知之明,其次他看見過他們對帝國平民孩子更加沒有約束、底線的欺淩。其中有一個平民的孩子因為“意外”的重傷不得不退學,因為始作俑者背後的貴族勢力這件事不了了之。這件事不久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學院管理他們的人換成一批軍銜最高上尉的軍官,貴族的孩子們也因此收斂了不少——畢竟更值得他們追捧的人物近在眼前。
尼爾也在那些軍官的口中得知了他養父沙利耶·馮·羅塞爾上校的帝國英雄事跡,他在白銀河西線戰區推進了一環星帶的戰線。
養父累累戰功之下在真空中漂浮着無數的屍體,戰艦、士兵以及尼爾并不願意提及的“和平”的屍體,然而羅塞爾上校的英勇戰績讓那群貴族小孩也遷就了尼爾的存在。
尼爾說不清對羅塞爾先生的情感,因為成為羅塞爾先生的養子而被貴族同齡人排擠,又因為羅塞爾先生而被他們漠視。
尼爾的委屈和痛苦溢出年幼的軀體,埋一些在與愛麗絲媽媽的聯絡訊息的一字一句中慢慢消解,而空蕩蕩的回複欄仿佛在提醒尼爾在偌大的帝國星域,他始終只是一個人。
無處排解的沉悶化作獨自前行的動力,尼爾在軍事學院的成績排行上穩紮穩打地向上,為了“不玷污羅塞爾家族的名譽”。
在學院固定的放假時間裏,尼爾回到家很少能見到愛麗絲媽媽,通常是回神時一個人站在毫無生氣的羅塞爾領地裏。他知道某處有仆人,但是他也不知道那個仆人究竟是智械還是人類,或者兩者都沒差。坐在愛麗絲媽媽的修複倉前,一字一句地念着生母愛蓮娜給他講述的帝國故事,仿佛自己仍舊被生母圈在懷中。
而在他記憶中缺失的父親形象,那個模糊的人形逐步被羅塞爾先生所取代。他所刻意回避的家庭渴望,再次在無人回應的安靜中被自己挖掘。
從軍事學院的軍官那裏收集到羅塞爾先生狀況的只言片語被尼爾整合在記憶中,他将那個需要被仰視的人當作自己前進的目的地。
帝國軍事學院提供帝國優秀孩童至成年的特殊化的優異教學,目的是為帝國的戰場輸送高質量的軍事人才。
在帝國軍事學院逐漸長大的尼爾始終是那一屆學習成績拔尖的人才,雖然一部人将其歸于純種人類的血統和帝國軍事學院培養制度的優越性。
成長不僅僅意味着時間的流逝,更意味着身體與思想步入成熟。
曾經參與霸淩的貴族孩童也摒棄那套明顯的排斥手段,轉而采取更加高明的方法分化對立軍事學院的平民學生。
身份尴尬的尼爾被排斥在兩者之外,貴族學生似乎将他擺在了貴族圈子同一階層和平民階層之間的位置,他們也不好說是更接近貴族還是更接近平民。因為當年的帝國對于侵占星球孤兒的“收養”作秀只弄了一次,因為收效甚微甚至引起了部分地區的反感、警惕和更猛烈地反撲。大部分收養了孤兒的帝國軍官僅把那些帝國外來的崽子當作寵物養,多一張嘴吃飯也不怎樣。
所以當初尼爾被送入帝國軍事學院的事情被貴族圈當作羅塞爾上校生育能力堪憂的又一證據——羅塞爾上校當然不會知道這些貴族們嚼耳根的傳聞,而且他在前線打仗也沒時間閑逛帝國的網路論壇。
後來尼爾在軍事學院的表現極佳,他那股希望被人承認的沖勁和漂亮成績為他人所豔羨和鄙夷。
即使尼爾多麽努力,也不會得到帝國貴族圈打心底的認可——貴族們連對在戰場上建立多年功業的平民軍官也是極力反對其封勳過高,潛臺詞就是他的出身配不上他的功勳。
但是羅塞爾上校就不同了,同為貴族階級,雖然也有同一階級的羨慕,但是他們寧願将這份封勳交給他。
在羅塞爾少将的授勳宴會上,尼爾隔着人群遠遠望着舞臺中央英氣逼人的帝國少将,回想起昔日站在臺中央的他和羅塞爾中校:當時在這樣的男人面前低下頭的小男孩是多麽的自卑和膽怯啊。
此時此刻的尼爾也多少明白了為什麽帝國的宣傳媒體會将大部分的鏡頭對準羅塞爾少将,在一些帝國将領彙集的宴會上也是,因為你無法忽視帝國軍裝包裹下那具肌肉起伏形狀、線條完美的人類——他是帝國宣傳的完美血統的純種人類的代表之一,優秀到可以無視他不完美的發色和虹膜顏色。當他昂起下巴直視時,渾然天成的高傲和令人折服的攻擊侵略性如同野蠻生長的藤蔓纏繞對視者的心。
尼爾熟悉那種心髒的震顫而默默地移開視線,因為他曾經被揍到胃部三天仍舊震顫。他明白:戰場上敵人可不會在可以抹脖子的情況下仁慈地盯着你的胃揍,但對于尚且年幼的他,當年羅塞爾先生的行為可算不上友好。
“尼爾·羅塞爾?”面前的軍官呼喚尼爾回神。
尼爾掃過軍官制服上的軍銜和面孔快速地回複:“你好,喬納森少校,有什麽事情嗎?”
喬納森少校曾經以上尉的軍銜在軍事學院管理過學生,這裏的學生包括了尼爾。
喬納森少校溫和地笑道:“我來和曾經的學生打聲招呼,聽學院的軍官說你的理論學習和模拟訓練的成績一直十分的優秀……”他并肩與尼爾站在一起,循着尼爾的視線看向被帝國高官簇擁的羅塞爾少将,“你在學院裏還是沒有交到朋友嗎?”
尼爾沉默片刻後回答:“我無法憑借少将的養子的身份獲得學院裏的那些人的尊重和承認。”
喬納森少校微微眯起眼:“他們一直是排外的,但是只要你足夠優秀,足夠強大……”尼爾側頭看向少校,“你就可以規避一切的繁文缛節。”少校的話語意有所指,尼爾緩緩點頭示意他明了。
“……她們來了。”
上校突然話鋒一轉,興致勃勃地撫平制服上的褶皺。尼爾順着他側身看向宴會大廳洞開的大門,一位身着筆挺軍裝的中年女人領着一隊年輕女子步入宴會的中央,盡管她們昂頭踏步,然而步履輕快,面上神情難掩好奇和打量。
尼爾認為她們絕非是接受過訓練的帝國軍人,而像是專門為了某種特定場合訓練的“器物”。尼爾留神注意觀察身邊帝國高官的表情:他們習以為常地伸出手得體地接下年輕女人的手,而後順理成章地挽住對方纖細的腰肢——尼爾想不通她們的腰肢是如何練就成那樣驚人的腰圍,仿佛天生套在桶裏長起來似的——她們的一言一行似乎是按照某種規章而成的得體與優雅,美麗而脆弱似乎是帝國高層普遍認可的“器物”要求。
尼爾想起了被困在修複艙內的愛麗絲媽媽,再看向摟着女伴的高官身邊的羅塞爾先生。他有種“惡毒”的希望,但很快打消了瞬念的愚蠢猜想。
而他在移走目光時瞥見了一張模糊熟悉的臉,尼爾猛然回首,緊張而驚疑地凝視着那張臉,飄蕩在記憶深處的面龐輪廓此刻清晰放大。
僅是不經意間的一眼對視,尼爾認出了她。他看到了她神情略微的詫異,但那抹重逢的驚異很快被她對身旁高管的賠笑抹去。
杜埃利姐姐。尼爾将她的名字含在舌尖:他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與曾經的朋友重聚。而顯然,這不是一個重聚問候的好時機。
尼爾在人群前卻步,左右看喬納森少校也不知何時挽着一個年輕女孩步入舞池,笑容親切溫柔。
這次剎那的視線相逢,尼爾的卻步導致了再次的分別。
羅塞爾少将偶爾關懷一下自己養子的情況,就看見他魂不守舍的模樣。而當尼爾提起宴會上那群年輕女孩的事情時,羅塞爾少将面上神情不悅,嚴厲訓斥尼爾不該在女人身上消耗心思。
訓斥完後,羅塞爾先生又盯着尼爾上下打量,補充道:他會在合适的年齡給尼爾安排一樁婚事。
尚未到達适婚年齡的尼爾感受到從指尖泛起的寒意與麻痹,而當他想要張嘴出聲反對時,他的喉嚨裏“空無一物”,只能默默咽下腦中回蕩的無聲的抗議。
而尼爾和愛麗絲媽媽訴說這件事時,愛麗絲向他表示了抱歉:她并不知道近些年上流社會又在玩些什麽花樣,但是那個女孩的命運顯然不會更好,可能走向更壞的結局。
愛麗絲握住尼爾的手:“你只有變得更好,才會擁有力量改變自己。而要改變他人的命運,你不可能憑借一個人的力量……”她微笑,神情是那樣的惬意與放松,他們彼此對她的痛苦心照不宣,“去了解他們。”
愛麗絲這麽說着,放開了尼爾的手。
而還未等尼爾徹底明白愛麗絲媽媽的意思,他被羅塞爾先生帶在身邊去往了帝國西區的戰線。
再次遠離他的母親,而再次接近他的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