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醒悟
第四章·醒悟
少尉尼爾·羅塞爾,以優異成績從帝國中心的軍事學院提前畢業并授予其少尉軍銜,沙利耶·馮·羅塞爾少将将其招納入白銀河西線戰區他手下的一個小隊中,負責勘測星域電磁場等指标以及在後方統計納入帝國版圖的星球資源儲存量。
羅塞爾先生會周期性地在尼爾所屬的隊伍休整時與尼爾通訊日常詢問後方星球的狀況,因而尼爾的隊友揶揄就算是親生父親也沒有羅塞爾少将對尼爾那麽上心,其中一個隊友更是半開玩笑地抱怨他的父親把他丢到戰場上就不管自己的死活了。
尼爾窘迫而羞澀地一個人躲到儲藏室裏接通養父的通訊視頻,而當看到羅塞爾少将氣宇軒昂的半身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尼爾難免有一瞬的憧憬和激動,即使他也有疑惑和憤慨過自己被分配到戰線後方的原因。
從未上過戰場的人反而更加憧憬戰争的榮譽。
羅塞爾少将首先詢問為什麽尼爾找了一片光線差勁的地方,尼爾沒敢跟他說自己呆在儲藏室裏和羅塞爾少将通訊,所以僅僅猶豫了一瞬選擇轉移話題。
公式化地問候後,羅塞爾少将有意考察尼爾某個星球的戰時設施。尼爾流暢地回答了羅塞爾先生的問題後得到了後者的贊賞的目光,雖然少将的嘴角始終是繃直一條線的嚴肅。
末了羅塞爾少将提醒尼爾要注意某些星球上潛在的危險,那些危險不在那些未開發的原始星球,而在那些關押聚集了大批戰犯的星球,野獸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更可怕的是擁有武裝的思想。
尼爾沉默不言地點頭。
沒過幾日他們小隊便被派到其中一顆關押着戰犯的星球上,他們穿戴齊裝甲外骨骼帶上需要運輸的物資,在星球其中一面的清晨時刻踏上這顆在帝國版圖內被字母和數字混合标記的星球。
帝國監獄範圍并沒有降落停機的區域,小隊的運輸船進入星球上适宜降落距離處懸停後,小隊成員依次啓動外骨骼和智械輔助偏置高空跳傘降落。他們降落在距離帝國監獄幾十公裏外的荒原,沉默的風沙迎接着久別的歸子。
闊別已久的熟悉感如同星球的引力牽引他至此,然而他現在是尼爾·羅塞爾,被賦予了帝國貴族羅塞爾之姓的帝國少尉。
尼爾吞咽口水,下意識仰頭望天——如紗的淡紅色薄霧穹頂輕盈地飄揚。他身後的隊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回他的意識,尼爾機械地邁動他的步伐,而大腦如同搗年糕般沉悶地回響愛麗絲媽媽口中的“母親”。
他回來了。
時隔二十幾年,他再次站在母星的土地上。
尼爾與童年的記憶在時光的兩端互相遙望,母親模糊不清的面容閃爍在他的餘光之外,雪莉阿姨等人更是只剩下了在歲月迷霧之後隐隐綽綽的輪廓,童年好友杜埃利小時的面貌被宴會上精致虛假的笑容所替代。
而曾經平靜普通的母星,現今也成為帝國戰犯的監獄。天空凝結成血紅的霞光在星球的上空徘徊不去,沉重壓抑的聲響在星球萬物波動中共振,那時帝國大型資源采集裝置運作的呼吸聲,由帝國監獄戰犯參與輔助運行。
因而在尼爾的母星上他沒有看到激發回憶的建築物,那些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的房屋積攢了陳年的風沙灰塵與侵蝕破損,還有一層厚重的油狀粘稠的污漬覆蓋其上。
無人之境。
這是他的第一感覺。
尼爾感到略微的窒息感,但即刻便舒緩。
他們全速前進至帝國監獄與監獄長完成交接程序,獲得了星球的地圖數據,并且在監獄長的安排下在星球最安全也最危險的地方安頓整理了一夜。
次日他們便要星球上開始資源儲量勘測任務,監獄長委婉地詢問是否要他派出監獄一方的人跟随他們,作為這次任務隊長的少尉尼爾拒絕了對方的請求。
在得到尼爾的拒絕後,監獄長不懷好意地看着面前尚顯青澀的年輕少尉:“那要注意這顆星球上潛藏在暗處的原始生物,它們野蠻、沒有理性并且攻擊性極強。它們殺死了我的一個衛兵,可憐的家夥,屍體被撕成了十幾塊,我們試圖在屍體發現的幾十公裏範圍進行地毯式搜索,但是收效甚微……”
尼爾倒是不記得母星上有什麽可怕的原始生物,或許離開時他的年紀實在太小,不記得這種事情了。所以對監獄長的好心提醒,尼爾表示了感謝和明了。
但是尼爾不明白一點:為什麽監獄長沒有提起他母星上現在的居民?或者說,當年母星上幸存的居民現在被安置在哪裏?
高速行進在未鋪設的原始路徑上的尼爾頭腦內盤旋着這個問題,而他們的任務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畢竟這本身也不是一個艱難、複雜的操作。
而在轉向下一個地點時,他們中途遇到了監獄長口中所說的“原始生物”。
渾身裹着粘稠黑色油狀液體的生物從山坡的陰影中竄出,齊齊撲向尼爾的一個隊友。猝不及防被突襲的隊友立刻翻轉姿勢将堅固的另一面朝向攻擊方,而尼爾則一槍擊穿了妄圖扒開隊友外骨骼的生物的腦袋。越來越多的古怪生物彙聚而來,尼爾直接下命令撤退,他在後掩護擊殺意圖攻擊他們的生物。
消耗了大量能量進行飛行的小隊精疲力盡地返回帝國監獄的範圍,始終在腦內盤旋着疑惑的尼爾直接前往監獄長的辦公室想要問清楚情況。
恰好與從監獄長辦公室裏被擡出的戰犯錯肩而過,尼爾側眼分去片刻的眼神,但注意力很快回到閉合的辦公室門。
監獄長首先對尼爾他們小隊遭到襲擊表示了适度的關心,并對尼爾詢問星球原住民的事情感到猶疑,圓滑地打太極:表示尼爾所需的信息不在自己的授權範圍內。尼爾無法從監獄長的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只能無功而返。
休整幾日後,尼爾的小隊再次向帝國監獄範圍外的地區探索。母星翻天覆地的變化令尼爾稍感不适,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的幻痛,猶如美好幻境破滅的惘然。
這不再是記憶中母親和幼年自己生活過的家鄉,不再是杜埃利姐姐和雪莉阿姨生活的地方。
這裏是帝國的戰犯監獄之一,帝國抽取資源的星球。
行進中稍稍分神的尼爾被隊友喚回注意力,尼爾點頭繼續保持方向,而後他們被突如其來的黑色油液潑滿外骨骼。那些藏在油液之下的原始生物仿佛從地裏鑽出來,拼命扒住他們的外骨骼并且争奪他們的武器。
尼爾眼角微跳,沒能立刻阻止他的隊友掏出非充能的武器對準原始生物開槍。
那個扒住隊友外骨骼的原始生物被一槍轟碎身體,漆黑夾雜着鮮紅的液體四濺,點滴落在尼爾的防護頭盔上。
尼爾試圖制止身後武器充能完畢的隊友向原始生物開炮,但為時已晚,損傷慘重的原始生物四散逃開,如同出現般迅速地消失。留下被一地肮髒油液污染的尼爾小隊成員們,但是這次尼爾小隊得到了那些原始生物的屍體。
在初步清理完成外骨骼上的黑色污漬後,尼爾蹲下身翻過那具被烏黑油液包裹的屍體,也丢下一個清潔包。包裹屍體的黑色粘稠液體逐漸消解,露出其中蒼白畸變的人類。
尼爾沉默地起身,讓隊友将其裝入袋中帶回帝國監獄。
尼爾的母星上的居民現在在哪裏?
“它們”就藏在他們視線不及的地底。
往後尼爾小隊也沒有再碰到那些野蠻的原始生物,他們很快結束了尼爾母星的任務,返回星區塊的大本營。
自那個任務開始後便沒有與尼爾聯系的羅塞爾少将似乎又忘記了他在後方的養子,之前的行為只是間或性地拾起“養父”的責任。
不過多虧了羅塞爾少将暫時的遺忘,尼爾才能從隊友戲谑的眼神中逃離。現在他們也能在任務結束後聚在一起有話題可聊,比如抱怨自家的老頭子。當然尼爾是不會對羅塞爾先生多說什麽壞話,他的隊友們像崇拜偶像似的巴不得從他的養子尼爾那聽到羅塞爾少将的一手信息,雖然尼爾的“一手信息”也多半是從其他人那裏得到的……
尼爾無奈地牽起嘴角:他和羅塞爾先生的關系算不上親密,只比愛麗絲媽媽與羅塞爾先生之間的關系好一點。
聚完後解散,尼爾回到自己的宿舍就看見不久前仍在他心上繩晃蕩的羅塞爾少将。
“羅塞爾先生!”尼爾壓抑住自己尾音的上揚,驚喜而意外地站得筆直。
站在他桌前的少将緩緩走向他,似乎等待已久的不耐眼神對尼爾的不安緊抓不放。
羅塞爾先生在尼爾的面前站定,雙手抓住尼爾的肩膀眼角露出一絲笑意:“你做得很好。”
尼爾不明白地睜大眼,羅塞爾先生将尼爾一縷垂下的頭發敷貼地順回頭頂,做完這個動作少将似乎意識到自己過于親昵而收回手幹咳了一聲:“任務彙報我看過了,你做得很好。”
尼爾在被誇獎的喜悅和親眼目睹母星現狀的痛苦間搖擺,最後他選擇面無表情地接受來自少将對他該次任務的評判。
羅塞爾先生悄悄地離開了他們的基地,尼爾也不清楚羅塞爾先生的想法:難道是突然想起被他抛在後方的養子心血來潮前來探望?
此後不久,尼爾被升為中尉并且小隊被調往更接近前線的區域。
然而尼爾越接近前線,越沉默抑郁,所到之處所見之物以及母星上失去曾經面貌的原住民在他的腦內呼呼地尖嘯,如同帝國的龐大機械緩慢而沉悶地用呼吸碾壓他的認知。
在這種迷惘與渴望交織的時段,尼爾第二次在帝國的土地上遇見她,而這次他們之間僅隔一個手臂的距離。
杜埃利作為帝國當下最熱門的演員跟随劇組來到尼爾所在的區域塊拍攝帝國宣傳片。
即将踏入上尉軍銜的尼爾負責接待和監管劇組。
因而他順理成章地見到了如今大明星杜埃利——她改名了,但尼爾更喜歡她的本名。
“你好啊,羅塞爾中尉。”杜埃利得體地微微露齒一笑,向尼爾遞過她的手。
尼爾将嘴唇輕輕放在她的手背上半秒後即刻擡起,與她心照不宣地完成帝國上流人士之間的問候禮儀,如同曾經。
但他們還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客套完,另一個軍官橫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好,帝國整肅隊少校查理。”軍官查理脫下手套,握住尼爾的手上下晃了三下。
杜埃利白嫩的臂膀順勢環住整肅隊少校的手臂,小鳥依人地将頭顱靠在少校的肩膀上:“親愛的,你去哪了?”
兩人無視尼爾打情罵俏着離開了。
尼爾凝視杜埃利的背影,心情複雜地握緊拳頭,冷不丁聽到身後仿佛心聲般的冷哼,回頭看是帝國宣傳片面色不快的導演。
當晚宴會時,整肅隊少校查理坐在尼爾的身旁,半是試探半是挑釁地和尼爾搭話。杜埃利走過來調解他們之間尴尬的氣氛,向查理介紹了尼爾的出生——這是件貴族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并成功與尼爾搭上話,如果在整肅隊少校的眼皮底子下含糊不清、模棱兩可的一問一答也算是成功搭上話的話。
最後查理少校受不了重逢的舊友之間漫長又無聊的對話,借路過的整肅隊隊員一道離開了——他相信反正尼爾也不可能在宴會上就搶走他的漂亮女明星。
少校查理的離開讓尼爾和杜埃利陷入詭異的沉默。
杜埃利打破沉默微笑道:“好久不見,尼爾·羅塞爾上尉,帝國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尼爾回複道:“好久不見,大明星。”
他們互相對彼此的情緒都如同腐爛飽脹而即将爆裂的水果,雖然想念日積月累,但又暗生愁怨,不複驚喜,最後是不了了之地分離。
羅塞爾先生站在尼爾·羅塞爾的面前,尼爾的視線從他的軍靴上移至養父的臉,剛健的男人拉起坐在臺階上的尼爾,訓斥道:“你這是什麽狀态?”
尼爾猛然環臂抱住羅塞爾先生——他名義上的養父——如同一只被抛棄的幼獸般可憐,但可憐的姿态沒有超越僭越行為對羅塞爾少将所引起的反感和不耐煩。
羅塞爾先生将尼爾推開懷抱,雖然吃驚養子少見的主動親昵,但畢竟所處的環境他們仍有軍銜之分。依賴性對于尼爾和自己并無益處,反會落下把柄。
可是年輕人除了同在一個家庭裏的羅塞爾先生,又還有誰能短暫地給予一個安慰的擁抱呢?
羅塞爾少将低頭望着尼爾眼中碎亮的光芒,動作停滞在那一瞬。也許他那一瞬想起了無人回應的童年,也許,也許……
羅塞爾先生僵硬地伸手撫平尼爾被風吹亂的頭發,順手摸了摸對方的頭,彌補過往的缺憾——他們實在算不上一對合格的養父子,更別提父子。
沙利耶少将并不知道如何袒露自己的感情,因而表現笨拙甚至引人誤會,而大多數情況下,往往是他根本不在意。
尼爾收到了愛麗絲媽媽病危的消息,在他申請前羅塞爾少将便已經準備好了他的事務交接,仿佛恨不得尼爾綁上發射器火速滾出前線,雖然少将給他的訊息語氣沒有那麽激烈,但是尼爾能察覺到少将對愛麗絲媽媽的冷漠:戰事在即,身為少将的他沒有時間顧及體面上妻子的危險。
尼爾坐在愛麗絲媽媽的睡眠艙旁,他沒有趕上愛麗絲媽媽最後的時光。陪伴她走入死亡的是那些合成金屬材料的智械,她甚至不知道尼爾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尼爾操持了愛麗絲媽媽的葬禮,并在葬禮上看到了愛麗絲媽媽那一方貴族親戚,他們感嘆羅塞爾少将忍受了這任性的丫頭多少年了,贊賞羅塞爾少将對瘋癫的愛麗絲的不離不棄……
尼爾無法反駁他們的話語,只有沉默地看着愛麗絲媽媽生前留下的影像。
在他漫無目的地走在毫無生氣的走廊中,回過神來他走到了當初愛麗絲母親帶他去的會客室,飄窗外草坪碧綠,室內溫暖的空氣卻猶如在灼燒尼爾的肺部。
尼爾情不自禁地躺在敞開的空無一人的修複艙裏,按照愛麗絲母親的視角看着外界的時間流逝,淚流下他的臉頰。而尼爾在視野的一片模糊中看到了修複艙內的暗格。還未等他驚訝于他通過了暗格的體征驗證,他看見了暗格中的非法終端。
在貌似是愛麗絲母親的非法終端裏,尼爾閱覽了愛麗絲母親所接觸到的條例書目,猶如愛麗絲媽媽在耳邊嘆息般說道:
“記住我,記住你的‘母親/母星’。”
“你只有變得更好,才會擁有力量改變自己。而要改變他人的命運,你不可能憑借一個人的力量……”
非法終端接收到新的訊息,是一條錄有時間和頻率的訊息。
愛麗絲母親的話語輕盈而沉甸甸地壓在尼爾的心上。
“去了解他們。”
那是一條特定時間特定頻率特定主題的通訊頻率。
帝國的皇儲在帝國網路之下的陰影裏號召帝國停戰,尼爾想起他飽經滄桑的母星和藏身在地底之下的同胞,心跳頻率逐漸加快。
然而那場通訊結束沒多久,帝國的監察部門派人上門把尼爾·羅塞爾請去了部門裏審問。
因為帝國的皇儲參與刺殺皇帝未遂,“仁慈的”皇帝再也無法忍受皇儲危害帝國的安全和繁榮,他的同謀被接連牽扯而出,而不幸旁聽了一次皇儲宣講的尼爾也位列其中。
尼爾被關押了三天,期間監察部門并沒有因為他是羅塞爾少将的養子而有所禮待,反而因為其帝國外出生的純人類身份飽受鄙夷和冷遇。他們沒有在尼爾的身上留下毆打的痕跡,只是讓尼爾反複體驗曾經在軍事學院被貴族圈同齡人排擠的時光。
說不上愉快與否,尼爾習慣了,即使在軍隊也是似有似無的格格不入。
離開監管部門後,尼爾接到羅塞爾先生的視頻通訊。羅塞爾先生這次沒有訓斥尼爾:反而安慰尼爾——皇帝只是需要樹立決心和榜樣,拿皇儲刺殺的借口消除帝國內反戰人士的希望。
尼爾不知道羅塞爾先生知道了什麽,但他不願意再相信這個眼中只有戰鬥榮譽的男人。
同時他發現,童年時高大雄偉的男人如今在他的眼裏不再遙不可及,他已經足以與羅塞爾先生平視。他潛意識在抗拒再亦步亦趨地像企鵝般跟随羅塞爾先生的步伐,永遠注視沙利耶的背影。
在帝國的星域裏,他永遠是少将之下,貴族之外的人,僅是占了可笑的血統論的便宜,在沙利耶眼中只要滿足血統這一條件收養并不是尼爾不可。從一開始,尼爾就是可交易、可抛棄的替代品。無論是帝國的上層人,還是中下層的人,都是被異化、特殊的人。
人不會因為血統純正而能證明自己更應該是擁有優厚福利待遇的人類,除開條件本身就是無法确定的抽象概念,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人類血統論的目的,條件的設立者的目的。
尼爾受到皇儲刺殺皇帝的後續影響在羅塞爾家族的領地休息了一段時間,在此期間他逐步整理自己的思考脈絡,并且下定決心到戰線後方的各個星球再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