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庭
第二章·家庭
眩目的白色方塊在尼爾的眼前反複閃爍,黝黑的沉默逐漸侵蝕尼爾的視界。男孩擡頭四顧,刺眼白光前的人形剪影邊界模糊發散,如同一團團見光消散的煙霧。
尼爾揮手想要驅散不适感,然而閃爍的光芒纏繞在他的手上,灼傷他的神經,不允許他的迷茫。
眨眼間他回到了白銀河帝國的空間站的主舞臺中央,媒體設備反射在尼爾眼中的白光嘈雜聒噪,他不舒服地眨眼錯開視線。
那些“大人物”的熱鬧不屬于尼爾,他也無法與那些入侵母星的人類共情此刻的興奮與激動。
他的餘光瞥見那只松松地握住自己的手,視線往上移盯住手主人的袖扣——根據母親在故事裏的敘述,白銀河帝國的貴族和上流圈維持的“上流”傳統,袖扣上反工業地使用人工雕刻華麗繁複的家族族徽。雖然沒有大胡子和單眼眼罩,尼爾很高興至少能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找到母親故事中帝國軍官的典型形象的蛛絲馬跡。
而在尼爾研究出沙利耶·馮·羅塞爾中校的羅塞爾家族的族徽上的圖案寓意前,握住他的那只手松開了,進而拍了拍尼爾的頸椎。
尼爾一激靈,正視前方的光影縱橫,微微別過腳尖,在福利院被院長嬷嬷抓到錯誤時尼爾就會下意識腳尖靠在一起。
曾經杜埃利說這樣不好,即使犯錯也要昂首挺胸地接受指正。但是,尼爾感到自己快被緊束的帝國裝束和那些帝國的大人們的目光和話語壓抑得喘不過氣,那只按在在頸椎上的手,透過緊密織物尼爾似乎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指尖溫暖和冷度——它按住了尼爾的迷茫和無措。
以腳尖為支點,給自己一個依靠。
思緒飄離與自己無關的空間是尼爾稍微努力便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不介意在別人的眼中這個孩子看上去過分安靜和乖僻。
而尼爾的乖巧沉默正讓帝國可以随意在其上作搬弄文字的宣傳文章。
即使乘坐上與家鄉背道而馳的穿梭艇時,尼爾仍在自己的精神空間裏遨游,自然也無法記起不久前與好朋友杜埃利不辭而別的懊悔和悲傷。
這個年紀的孩子似乎普遍無憂無慮。
尼爾擡頭看着穿梭艇窗外的宇宙:深空之外群星閃爍,星辰的死亡穿越億萬光年倒映在尼爾的眼眸中。他腦內深處響起母親愛蓮娜的無奈嘆息和杜埃利的隐匿啜泣,緊接着是一路上帝國軍官輕慢和鄙夷的目光。
淡藍色的眼睛靜靜地注視着孩子,他與同屬白銀河帝國貴族的妻子步入婚姻已有五年,他們曾經有過一個早夭的孩子——即使在醫學科技發達的白銀河帝國,舊的疾病被攻克,新的疾病仍舊接踵而至——在确定名字前,他可憐的兒子便不幸夭折。
他的妻子愛麗絲無法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而終日郁郁。
親自生産造成的後遺症仍未消除又遭逢重大的心理打擊,可憐的愛麗絲病倒在床上,即使是帝國皇帝派遣來的醫生也說她藥石枉然,目前靠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維持她纖薄的身體和神經。
沙利耶偶爾懊悔當初讓如同瓷器般美麗脆弱的愛麗絲以身試險,畢竟即使是那些專供生育的“容器”也有極大的生育死亡損耗。
他懊悔讓他的妻子和兒子之間通過生産與死亡的痛苦産生情感的紐帶。他看着憂愁的愛麗絲也難逃避情緒上的起伏不安,加上那些聞訊而來暗暗推薦自己健康優質的女兒的貴族更讓他煩躁至極。那些聞着腥味就尋味而來的豺狼,貪羨羅塞爾家族的名譽和地位,論資格,他們不配。
他的兒子長什麽來着?
沙利耶一頓:貌似是他的眼睛顏色,他的頭發顏色——愛麗絲的頭發顏色和他也一樣——還有羅塞爾家族的面容輪廓。他原本以為即使在帝國的醫療技術下他們遲早能找到辦法解決天生的疾病并且不擇手段地延續他的生命,而現在兒子的早夭打亂了沙利耶的人生規劃。
在這件事上,羅塞爾中校無法責怪一個因為失去了孩子抑郁的女人,也更不可能責怪自己。
每當回憶觸及他可憐的兒子時,總是一團亂麻,裹挾住他兒子小小的肉質的屍體,縫隙間流淌下粘膩惡臭的氣息。
沙利耶昂起下巴,餘光打量來自帝國之外的矮小純種人類男孩,與白銀帝國那些純種人類的孩子完全不同,自卑而沉默。
他的孩子——即便是養子——應該更有自信、野心和攻擊性,而不是如同他的妻子愛麗絲那樣經歷挫折便如同一個黑洞,獨自安靜地燃燒。
純種人類出生在帝國之外的星域落得這麽弱小可欺的狀态,沙利耶傲慢地憤怒着,并對帝國的擴張和未來充滿信心。他收養這孩子的理由可不僅僅為了一個名聲,或者是養着一個禁脔——對于某些同僚的心思羅塞爾中校保持态度上的中立,情感上的鄙夷。
他是叫尼爾嗎?
沙利耶不想為養子費心取名字,也許他“痛失愛子”的妻子愛麗絲更樂意接納他。他也受夠了在那些旁觀者嘴裏反複咀嚼他“痛失兒子”的可悲遭遇,仿佛在他們嘴裏他已經喪失生育功能似的。
沙利耶中校和尼爾在帝國的中轉空間站分別,羅塞爾中校需要奔赴白銀河西線戰區繼續他的戰争,而米喬上尉負責繼續将尼爾交接給羅塞爾家族派遣而來的人。
米喬上尉不禁自嘲:自己像個送貨,而“貨物”完全沒有這個自覺性。
在羅塞爾中校對養子吝啬眼神、步伐不停地轉回戰區前線後,尼爾放松地東張西望,米盧上尉不确定羅塞爾中校對這個養子的态度是嚴厲還是輕視,所以他保守地選擇沉默。
尼爾坐在中轉站單獨設立的等候室,思緒兜兜轉轉最後好像站在路口的指向标前對前路不知前路的旅人。
身旁是他一路觀察鞋跟跺得清脆的米盧上尉,擺在他面前是沒有人指引的以帝國軍官養子身份生活的未來。
可怕嗎?
尼爾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他的心仍停滞與搖擺在與杜埃利不辭而別的傷心中。
逃避嗎?
問題又回到了“帝國軍官養子”的身份上,隐隐他嗅到了這個身份代表的對他的危險性,但尼爾又無法拒絕再次融入“家庭”的誘惑力。
米盧上尉向羅塞爾家族前來交接的人面露微笑,盡量表現地謙恭有禮,目送矮小的“貨物”走上前往帝國一環星帶的飛船——他自年幼便仰面憧憬向往但出生就拒絕他進入的“黑洞區域”——這個純種人類血脈的孩子不識趣的沉默使米盧上尉無法撬開他的縫隙,窺見羅塞爾家族的絲毫光輝。
米盧上尉承認:他不喜歡這個羅塞爾家族的新成員,既沒有貴族的傲慢,也沒有普通孩子的可塑性。
在帝國一環星帶的羅塞爾家族領域裏,尼爾看見了躺在茸茸綠意上羅塞爾中校的妻子愛麗絲,她蒼白而消瘦,猶如徘徊在古老城堡裏幽靈的墓碑。
尼爾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的家庭新增加了一個成員,是否在意他的到來,或者她什麽都不在乎——她表現得什麽都不在乎,不在乎仆人的漠視,不在乎他的問候,甚至在午餐時他也沒有在華貴的餐桌前看到羅塞爾家族的女主人。
是這麽稱呼的對吧,來到羅塞爾家族的地盤尼爾就被規訓學習帝國貴族的禮儀和基本常識。那些對于出生自帝國外星球的尼爾來說,真的很難以理解其背後的實際意義,他認為教授他的老師也并不知道,只是慣性地傾倒別人的規則,但是他學起來并不費勁。
而在到達羅塞爾家族的第四天,剛結束禮儀課的尼爾在走廊裏遇見了似乎等待着誰的愛麗絲,他們的正式介紹并非在第一天的問候,而是在一次“偶遇”。
“我想見見我丈夫的兒子,我便來了。”面色蒼白的女人微笑地堵住了尼爾的疑問,她領着尼爾來到會客室,“你叫什麽名字?”
尼爾仰頭看着坐在飄窗上的愛麗絲——雖然他下意識将這種出現在面前的古老的建築結構的違和感排除在在意的列表中——他仿佛看見了背着陽光的母親愛蓮娜無聲地向他微笑,回到現實愛麗絲面上挂着譏诮的笑容,他回答道:“我叫尼爾。”
愛麗絲歪頭:“他沒有給你他的姓氏?”
尼爾搖頭,她毫不在意甚至冷漠的面孔觸動了他。
愛麗絲笑出聲,羅塞爾中校的妻子在其養子面前完全不打算擺架子:“那以後我就叫你尼爾了。”
尼爾擡頭問:“那我該稱呼你羅塞爾夫人嗎?”
“什麽?”愛麗絲皺眉,從飄窗上跳下來,“你該稱呼我為‘母親’。”愛麗絲走到尼爾身前,俯身點了點尼爾的額頭。
尼爾默默重複了一遍愛麗絲告訴他的稱謂,仍有別扭地說:“母親。”
愛麗絲低頭注視着神情認真的尼爾俄頃,莫名其妙地微笑了。
羅塞爾中校認為自己很了解他的妻子愛麗絲,然而事實上并非如他所想,即使結果仍舊如他所預料的。
尼爾在羅塞爾家族的領地裏适應得很快,在羅塞爾中校沒有在的情況下似乎一切都很和平:領地的仆人一大半都是智械,其餘的人類仆人仿佛隐形般生活在這片領地裏——尼爾沒有見到他們幾次,似乎這也是帝國貴族的規矩——愛麗絲媽媽對他很好,而且她似乎很高興尼爾沒有獲得羅塞爾中校的賜姓。
下午茶時他們在偌大的草坪上鋪上野餐布——這是一片需要花費大量精力維護的草坪,然而即便如此它依舊常年碧綠——愛麗絲媽媽向尼爾分享她的下午茶,十分幸福地注視尼爾幹淨地吃下她親手制作的甜膩點心。尼爾的味覺告訴他這些點心摻雜了過多的甜蜜因而稍微反胃,但是看到無知無覺地吞下那份甜齁的點心的“媽媽”,尼爾默不作聲地解決完自己的那份點心。
晚餐結束後,他們會在窩在對對面的座椅裏一起看書,愛麗絲媽媽偷偷往他的終端裏傳送了不少收藏的書籍目錄,尼爾喜歡裏面的帝國故事書,他的母親愛蓮娜經常在他的床頭講述這裏的故事。
偶爾無憂無慮的孩子也能在身旁大人的一舉一動間察覺到其狀态的微妙變化。
在某一天早晨愛麗絲媽媽一病不起,安靜地躺在修複艙裏無人打擾地度過這一整天。
雖然媽媽面色蒼白,但是她行動如常的日常迷惑了尼爾。
然後尼爾知道羅塞爾中校回來了,在禮儀課的間隙往窗外看的時候注意到了停泊在羅塞爾家族領地停船處的那艘運輸船。
無人通知狀況的尼爾沉默地按照仆人的安排站在門口迎接羅塞爾家族的羅塞爾先生回到家族領地。
羅塞爾中校,不,在尼爾偷聽仆從不經意地聊天中羅塞爾先生已經晉升為上校,想必不多久他将成為白銀河帝國最年輕的少将——雖然他沒有大胡子,和獨眼眼罩。
尼爾想要像擁抱愛麗絲媽媽一樣抱住回家的父親,像他好朋友杜埃利,他的母星上千萬的家庭一樣。他得到了“母親”的愛護,無法避免期待空缺已久的“父親”——他的“貪婪”被他模糊的理性壓制在內心深處。
身為孩子的尼爾在藏匿期待時仍舊洩露一點映照在他的眼中,羅塞爾上校在瞥了一眼後從尼爾身邊走過。
“爸爸”含在唇齒後,流下在咽喉下,消解在沉默中。
錯身的剎那尼爾幻聽到杜埃利的聲音,而這次他分辨不清他的朋友是在嘆息還是在啜泣,而後他發現他如同空間站那時緊抓自己的衣擺,膽小怯弱。
尼爾轉身盯住沙利耶上校的背影,是不是自己需要成為上校那樣的人上校才會正視自己呢?
沙利耶·馮·羅塞爾上校正在不高興被帝國皇帝召回一環星帶,用“培養孩子”的借口将他排斥出西線戰區;而當他回到自己領地時,他“脆弱”的妻子愛麗絲“恰好”再次病倒躺入修複艙。
諸事不順啊,沙利耶。
冷面的沙利耶少校看着端坐在他眼前的男孩尼爾:男孩拘束的情态影響了他的體态導致在上校眼中格外不順眼。
上校随口問了幾個問題,尼爾磕絆回答的模樣實在入不了上校的眼。
“尼爾·羅塞爾,這就是你的全部努力結果嗎?”
尼爾局促地眨眼,視線不知道放在高大的上校身上的哪裏,只剩下尴尬地亂飄。突然他注意到上校稱呼中的“錯誤”,但上校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命令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仆人帶上養子前往訓練場,他要親自和毫無經驗的養子模拟訓練。
第一次進入模拟機的尼爾最後是在視界彈出壓力警告後流着鼻血跌出訓練艙,他睜大眼第一次直面感受到面對帝國軍官的壓力和殺意,哆嗦着手站不起來。
一時不注意沒有控制住力度的沙利耶上校走出訓練艙幹看着經歷了單方面按在地上摩擦的孩子,如同所有第一次帶孩子的不負責任的父親一樣,不肯放下面子安慰尼爾,喚來仆人帶走尼爾止住他的鼻血并清理幹淨訓練艙。
那晚是尼爾來到帝國羅塞爾領地第一次躲在被窩裏哭泣。
那次失敗的模拟機“親子交流”後,尼爾和沙利耶上校之間的相處模式僅限于早晚的問候和餐桌上的無言共處。尼爾曾經偷偷去看望過愛麗絲媽媽,有幾次在拐角看見門口的沙利耶上校轉頭就走。
直到上校的妻子愛麗絲從修複艙蘇醒來,她散漫地在沙利耶上校面前晃了幾圈後,終于惹惱了上校。
“你就靠這個一直抱恙拒絕他們的宴會邀請?”沙利耶上校的陰影籠罩住面色蒼白的女人,而後者的手掌貼着上校的胸肌,緩緩地推開。
愛麗絲諷刺地笑道:“反正我在他們眼裏已經是一個因為兒子死掉瘋了的女人,你不是也從他們那裏收獲了不少的同情麽,這不是很好麽。”
沙利耶上校握住愛麗絲的手腕,看到愛麗絲吃痛忍耐的表情控制住力道,他将額頭湊近妻子,猶如威脅獵物般露出犬齒:“我不會讓你玷污羅塞爾家族的名譽,注意你的言行……”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在旁低頭沉默的尼爾,他似乎想起初次提問尼爾時其糟糕的表現,“你瞧你給我們的‘孩子’看了些什麽。”
上校咬牙切齒的表現反而讓尼爾感受不到他對自己的嘲諷,尼爾悄悄看向面色陰沉的愛麗絲媽媽——這就是父母教育孩子的分歧嗎?
尼爾聽杜埃利說她父母對她第一口吃哪種奶酪都吵了半天,但尼爾不确定愛麗絲媽媽和羅塞爾先生的一句接一句的“理論”能否像雪莉阿姨夫婦那樣以親吻結束,他們一個難掩厭惡而一個疲于應對對方的“無理取鬧”。而不知何時變成他們話題中心的尼爾只是一個引子,尼爾想為愛麗絲媽媽說話,但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不知道如何說話。
在羅塞爾先生警告的一瞥後,尼爾後退至門口,貼着牆筆直地站着。
“你懂什麽,坐在你的位置上。”
“羅塞爾——”
愛麗絲的音調逐漸走高,最後戛然而止,病态的紅暈貼着她蒼白的臉頰,她仿佛無法呼吸般扶住胸口,但她沒有倒下,即使她剛出修複艙不久,她也沒有在這個時刻倒下——她似乎試圖犟着一口氣在輕視她的男人面前證明什麽。
然而羅塞爾上校不需要她的證明:在他眼裏,她只是他的妻子,無需再證明。
尼爾眼睜睜地看着羅塞爾上校讓仆人架走愛麗絲媽媽。
羅塞爾上校說愛麗絲媽媽徹底瘋了。
“……尼爾·羅塞爾,你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學習。”上校擡起尼爾的下巴,淺藍色眼中打量的目光落在男孩的面孔讓他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和疼痛,“首先,不要玷污‘羅塞爾’的名字。”
尼爾沒有勇氣詢問玷污羅塞爾家族的下場:是被當作瘋子嗎……可是侵略他母星的白銀河帝國軍隊不是更瘋狂嗎?
“其次,你今天的理論課功課完成了嗎?”
看到尼爾茫然的表情,羅塞爾上校沉默片刻,仿佛戰場上下達命令般無情:“之後你跟随我學習。”
他被迫接手同僚的戰場爛攤子似的無奈和傲慢,尼爾看着送高大的羅塞爾先生走到跟前,對方皺眉睨視一眼貼牆站的尼爾後走出房間。
尼爾在羅塞爾先生共處一間時遲鈍運轉的腦袋終于反應過來,趕上羅塞爾先生跟随其後,視線在對方的後腦勺和手上上下看着,最後選擇了盯住羅塞爾先生的手。
直到現在尼爾仍然沒有放棄握住羅塞爾先生手的奢望——也許他還能同時牽起愛麗絲媽媽和羅塞爾先生的手,成為一個美好的家庭,真正的家。
在模拟機裏被羅塞爾上校毫不留情地在十秒內揍到吐出胃液的尼爾短暫地打消了以上的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