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上的旗幟

第1章 ·初見

第一章·初見

黎明輕盈如紗的淡紅色薄霧在星球上空飄揚，尼爾從床底看向窗外的天空，低頭視線落在垂在地板上的被角。房外跫音輕巧，母親的呼喚隔門傳達到尼爾的身邊。

房門被打開的滴聲後，尼爾興奮地往後縮了縮，他期待自己像藏在床底的迅猛龍一樣竄出後母親驚喜的表情。她會接住撲進她懷裏的尼爾，一邊撓癢癢一邊笑道：“誰是藏在床底下的搗蛋鬼？”

然而這次的腳步聲和呼喚在滴聲後戛然而止，冷氣從門外湧入，呼氣成白霧。尼爾仿佛意識到危險般向後猛縮，妄圖用蜷縮來躲避危險并驅趕寒冷。

在一片死寂中，尼爾緊盯着面前的那塊窄小區域，他的腳腕被猛然間抓住并往後拖出床底——

“尼爾！”

尼爾被劇烈的晃動震顫着脫離噩夢，他的朋友杜埃利焦急地叫醒他。

尼爾恍惚了片刻定下心神，望着杜埃利緊張的表情搖頭，示意自己很好。

杜埃利坐在他的床邊握住他的手：“尼爾，你又在喊愛蓮娜阿姨。”

尼爾低頭沉默不言，自從兩年前他的母親愛蓮娜戰死後，他就寄居在鄰居雪莉阿姨家，後又和雪莉阿姨的女兒被送到福利院。

雪莉阿姨的女兒杜埃利是和他從小玩到大的玩伴，而她對于他母親愛蓮娜的了解比尼爾更深。成熟懂事的她會安慰尼爾她的父親、他的母親以及所有戰死的人們都是為了他們在這顆星球上平穩地長大——為了保衛他們的母星不受帝國的侵犯，為了他們的生活脫離帝國的掌控。

彼時較為年幼的尼爾不明白戰争是如何帶來和平，但是尼爾很快就能明白。當他和杜埃利在福利院裏分享一片幹巴巴的面包時，當從院長嬷嬷的辦公室出來的杜埃利眼角泛紅地抱住他時，當他知道雪莉阿姨因為參與間諜行動被帝國的占領軍在廣場吊死時，他尚未清楚那份湧出內心的力量和欲望：悲痛，憤怒與憎惡。

帝國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讓雪莉阿姨在她所保護的人們的目光包圍下慢慢死去——死亡對于雪莉并不是懲罰，同胞的麻木不仁與恐懼是煎熬她的毒藥。這是尼爾後來才逐漸明悟的事情。

那時失去了母親的手的年幼尼爾抓住了他的朋友杜埃利的手，向朋友傳遞他僅有的微薄溫度和支持。

而在處死一批“聯邦間諜”威吓住被占領星球的居民後，帝國的軍隊轉換“懷柔”策略，準備在尼爾他們的母星做個範例，企圖借收養星球上的孤兒的“慈善公益”活動大肆宣傳帝國侵略的“好”的一面。

帝國軍隊開進了星球大小的福利院，從中挑選血脈較為純潔的人類，基因檢測必須是人類或者超過标準線的混血人類。

尼爾是第一次見到帝國的軍人士兵，他表現出了普通小孩一樣的好奇和警惕，而杜埃利則一直沉默不語，死死地拽住尼爾的衣角生怕他被帝國的軍隊搶走。

最後他們都通過了基因檢測，尼爾是純種的人類，而杜埃利的十六代前祖先有污染血脈——按照帝國的血脈說法如此歸論。通過基因檢測的孩子們先被送到星球上的帝國軍隊駐紮點外圍進行集中管理，在那裏進行身份調查和體質檢測，在“慈善”活動開始前兩天被運輸至星球上空軌道的空間站內。

此時此刻正值尼爾他們即将被送往帝國空間站，臨時充當孤兒住所的地方一間關着六個孩子，一共三間還分散在帝國軍隊駐紮點外圍的不同地方。

尼爾的驚醒不但吵醒了杜埃利，還連帶房間內的其他孩子，他們在一片昏暗中迷茫又麻木地瞧着他們，見一會兒沒動靜後又翻身睡下，似乎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杜埃利在尼爾身旁睡下，壓低聲音說：“尼爾，沒關系的。”她握住尼爾的手，“總有辦法……”尼爾沒撐住睡意，沒有聽完杜埃利的話便睡着了。

翌日清早，負責管理他們的軍官在站成一排孩子的面前來回踱步，重複紀律并告誡他們即使被層層篩選走到這，還有可能被剩下去不了空間站。看到孩子們似懂非懂的表情，軍官露出一絲傲慢與惡意，站在睡眼惺忪的尼爾面前，俯身拉了拉他的衣領：“剩下的孩子會成為我們的‘得力幫手’。”

尼爾懵懂地擡頭看他，卻被軍官反手壓住腦袋。身旁的杜埃利透過劉海間隙惡狠狠地瞪了軍官一眼，握住尼爾的手。

軍官用力地揉了揉這裏年紀最小的尼爾的頭發，指揮孩子們進行體能鍛煉，結束體能鍛煉後他們需要整理整理并穿點好看的給上面來的大人物賞閱，争取把自己推銷出去。

尼爾在杜埃利的幫助下趕在“推銷”環節前把自己套進帝國貴族圈流行的兒童裝束，那些緊身層疊的穿戴設計讓習慣了簡單寬松的尼爾一頭霧水：帝國人喜歡把老古董撣去層灰塵就往身上穿嗎？

随後他們就被引入了集訓帝國禮儀的場地，不過是将集訓的禮儀內容在外圍觀察室裏的“大人物”面前像模像樣地重複。

大腦溷濁濁的尼爾跟着旁邊動作刻意減緩而顯得更加帝國式優雅美麗的杜埃利一板一眼地重複，他晃着小小的腦袋猶如牽繩木偶般的僵硬動作讓教導禮儀的老師十分頭疼，但反觀其他福利院出身的孤兒一個個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在短時間內學習禮儀的能力，禮儀老師便不再管這個大腦遲緩的孩子。

“推銷”結束後，杜埃利帶着尼爾坐在角落裏，看着一個個福利院的孤兒翹首期盼的模樣，她的嘴角洩露了她真實的情緒：憤怒和忍耐。

尼爾問她：“剩下的孩子會幫助他們什麽呢？”他對自己的糟糕表現心裏有數。

杜埃利搖頭，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孩子，她的母親雪莉為了她的安全從未跟她說過“聯邦間諜”所了解的帝國面貌，她只是依靠自己的閱讀和經驗，所見所聞推測出的一些結果和由心而生的情緒。

“也許他們還會給我們發熱湯和面包。”尼爾希望他們每個人都有足夠多的面包。

然而，尼爾被喚走了。

仰面注視軍服下的男人，尼爾無所适從的手緊抓着衣服下擺，眼前閃過杜埃利的眼神，他看見了她的害怕和傷心，但他會學着一個人堅強，即使他遇見什麽，遇見什麽……

一直被注視着的男人低下頭，尼爾慌忙避開視線，再轉過頭時男人已經收回視線，與管理他們的軍官有說有笑。

在他們的對話中，尼爾聽見了“沙利耶·馮·羅塞爾中校”的特殊名稱——眼前的這個棕色短發的男人是收養他的人嗎？

尼爾冷不丁被叫到名字，慢了半拍回應，而後聽到了他們像是調侃或是嘲笑的笑聲，尼爾的臉漸漸發紅滾燙。他像是個誤入巨人國的小矮人，只能擡頭仰視發出雷霆之聲的人物。

一路上尼爾低頭看着“中校”的鞋跟走，對方也似乎沒有在媒體作秀之外親近的意思。雖然尼爾早從杜埃利那兒知道了帝國收養孤兒的不良居心的猜測，但是他仍無法避免失去被關注的可能性的失望——讓作為母星被侵略的他承認需要帝國“收養人”的關注和愛意是十分難以啓齒的事情。而且帝國的服飾衣領圈住了尼爾的脖頸，讓他的呼吸猶如繃住喉嚨般難受。

于是他開始了愚蠢的嘗試。

“你好，羅塞爾中校，我叫尼爾。”尼爾嘗試去握住對方的手，但冒進的行為可能會引起反感，所以尼爾在半途又收回了手。

棕色短發的軍官并未回應尼爾的問好，尼爾絞着手指放棄了徒勞無功的嘗試。而當他們坐上運輸船時，尼爾後知後覺他沒有和杜埃利道別，他後背緊貼着座椅，目光不時瞄向窗外。

“中校”坐在尼爾的對面，坐姿端正地在滑動操作手腕終端的投影。尼爾聽過母親講述帝國的那些故事和傳聞——他的母親愛蓮娜對于帝國的民間故事和童話一類如數家珍，偶爾間或她也會講一些帝國傳奇将領的故事，因而仔細觀察這位“中校”的面貌，尼爾認為他過于年輕了，也沒有母親故事裏的大胡子和獨眼眼罩。

還是孩子的尼爾的臉上無法掩飾內心的好奇，即使神情摻雜着謹慎和小心，宛如在近距離觀察故事書中陰影之下的龐大怪獸。

而這次，“中校”抓住了尼爾偷偷觀察的視線，并毫不留情地戳穿孩子薄薄的面皮：“有什麽問題直說。”

尼爾猶豫後說：“你好，羅塞爾中校，我叫尼爾。”

軍官關閉了終端的彈窗，似笑非笑地環臂看着尼爾：“就這些？首先，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們查過了你的背景。”尼爾抿緊嘴唇，“其次，我并非‘羅塞爾中校’……”

尼爾睜大眼，難以置信又仿佛松了一口氣。

軍官瞧這“純種”人類孩子的表現，可惜之餘不免感嘆其好運：“我是米喬（Mio）上尉，羅塞爾中校派我來接你。”

尼爾讷讷地問：“這是安排好的？”選擇的福利院孤兒的名單是早就安排好的——那麽那些所謂的禮儀測試是為了什麽？

自稱米喬上尉的男人的微笑讓尼爾感到害怕：“我們不會讓身份和血脈被污染的混血種混進來。”

尼爾愣怔的模樣逗笑了米喬上尉：“當然，像你這樣優秀純淨的純人類竟然會流落在這樣的星球也是十分意外……難怪中校會纡尊降貴也參與收養孤兒。”最後他逐漸轉為喃喃自語。

尼爾卻不由得擔心他的朋友杜埃利的命運，而他無能為力。

米喬上尉自顧自地結束了話題，因為被前途光明的中校安排差事而心情不錯地在尼爾面前多說了點話。此刻的他正在心裏盤算眼前如何通過這個年幼的孩子在中校面前争取更多的正面曝光度——按照羅塞爾中校的晉升速度，很快他就需要一位能力出色的副官，而這個副官的位置令人垂涎。

“你還有什麽問題，在我能力範圍內我可以幫你解答。”米喬上尉擺出一副知無不言又有所保留的大人形象，

尼爾單單是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大人，沉默不言——他無法向對待杜埃利一樣對面前的軍官付出信任，提出問題也需要信任。

米喬上尉見小孩不識趣，收斂笑容繼續打開終端的投影操作。

這樣又是一路的沉默，尼爾卻沒有再盯着軍官的鞋幫往前走，而是走在米喬上尉的身側稍後。

尼爾他們走過漫長曲折的走廊，一道道閉合又開啓的門，沉穩厚重、悄無聲息地運作在尼爾的頭頂、身後以及周圍。

稍作出神的後果是尼爾不得不加快腳步跟上前方的米喬上尉。

“羅塞爾中校，那個孩子已經被帶來。”

尼爾沒注意時被合上又中途敞開的感應門吓到，不知所措地站在感應門中央進退兩難。

而在那種難以言喻的尴尬中尼爾擡頭撞見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宛如一個偏僻星球從走出的幼童看見中心星環成熟的都市風光，一個異者。自卑不是最重要，而是他過去不屬于這裏的偏差感和不适感。

“你好，我是沙利耶·馮·羅塞爾。”

那雙淺色而略顯透明的眼睛向“小矮人”分來目光，待命在一旁的米喬上尉望着沒有禮數的尼爾，嘴唇不安地抿成一條線。

尼爾頂住其他兩人的注視的壓力走入房間，雖然他不如後世歷史記載表現的那麽“勇武”和“超能”——正常人可不能做到像後世某些小說中在初見時就“魅力無限”地迷住羅塞爾中校——但他的确說了一些大膽的話。

首先尼爾問：“你收養了我嗎？”

其次尼爾在羅塞爾中校的微笑回應後又問：“我該稱呼你為‘爸爸’嗎？”

他搜刮腦內的謙辭敬語，望着羅塞爾中校的面孔慢慢收聲。

羅塞爾中校故意制造沉悶的壓力，而後糾正尼爾的錯誤：“是羅塞爾先生。”

尼爾亦步亦趨地模仿他的語調：“是的，羅塞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