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暮色深深。
空氣裏有着粘稠的潮濕感。
繼國岩勝的呼吸裏也盡是雨水的氣味,那混着泥土芬芳的令人寧靜的味道卻無法讓他變得冷靜下來。
袋竹刀擺在他身前的牆壁上,而他的內心則被一把無形的刀劈成了兩半。心中的裂谷裏生長着代表他的小小樹木,因為無法平均地得到陽光和雨露,并不完美地生長着。
從那天起,他就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教導他劍術的手下把緣一輕而易舉就擊敗了他的這件事情回禀給了父親,雖然父親什麽都沒說,但岩勝卻覺得,再過不就,說不定就是幾天後,他就不再是繼國家的少主了。
對于自己身上的天賦,他引以為傲。岩勝也見過不少其他武士家的男孩,雖然很不禮貌,但他從心底便覺得,那些人不如他。在談吐上的舉止,在文學上的涉獵,還有在武技上的成長。
自打他被灌輸了“你會是未來的家主”這個想法後,岩勝便像攀枝的樹藤一樣朝着這個目标不停地努力。
哪怕他今年才七歲。
可是一朝之間,他作為驕傲的武學天賦被狠狠地碾壓在了泥土裏。緣一,他的弟弟,平日裏分明只會撒嬌和玩游戲,卻有着快如閃電的動作,他用竹刀打中的下仆的皮膚,全都腫起了拳頭一樣大的包。
而岩勝從來都沒能打中過這位老師。
岩勝想要知道,緣一為何能擁有這樣淩厲的、明顯不屬于孩童的行為,可他卻說:我看得到。
這個世界在弟弟的眼中是透明的,無論是人類的身體還是植物的枝葉,只要是參與構造形體的東西,他都看得見。
他說,老師肌肉繃緊的肌肉就是他要出手的證明。
可岩勝不明白。老師的皮肉都藏在衣物下面,更別提血液的流動了。
因為無法理解弟弟所說明的內容,繼國岩勝茫然失措地坐在緣一身旁,看着他的雙子默默地撫摸着手裏的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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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臨走之前,緣一還在問他,明天來不來找自己玩。
難以入眠。
壓根就睡不着。
雨水淅淅瀝瀝淋在瓦片上,鼻尖萦繞着同屬的氣息。
父親大人會選擇緣一當家主嗎?然後我……把我……趕到寺廟裏去?
岩勝一直覺得緣一很可憐,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的話,因為生來的醜陋斑紋斷絕了未來的所有可能性。岩勝總是在想,緣一去做僧侶的話應該很合适,畢竟僧人們不需要領兵打仗,只要吃齋念佛就可以了。他适合做這個,他也只能做這個。
父親大人是不會允許緣一留在家裏的,所以這對于他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現在呢?
誠然,一名武士需要各方面的才能。可它本質上就是為了自己侍奉的主公開疆擴土,如果有一個以一敵百的武士,和一個各方面都相當平均的武士,大名會選擇誰,結果顯而易見。
因為這些紛亂的想法,岩勝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無論是誰都看得到他青黑的眼圈。
早上晨梳的時候,使女“啊!”了一聲。岩勝垂着頭在打盹,可模模糊糊間聽見對方說了句:怎麽掉了這麽多頭發。
岩勝一下子就驚醒了,他掰着銅鏡朝向臉龐,發現自己竟然瘦弱了不少。
父親那邊一直沒傳下來別的吩咐,可岩勝就是覺得,父親看自己的眼神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母親因為身體的原因只能在院子裏緩緩地走路,岩勝也很少有時間去看她。
不敢去詢問別人真相、只敢獨自揣測着他人想法的繼國岩勝,陷入了只有他一個人的恐慌地獄。
弟弟來找他的時候,岩勝壓根沒聽見對方在講什麽話。他只記得對方靠着他的肩膀,亂糟糟的頭發刺着自己的脖頸。還有……那天的夜晚很安靜,作為背景的雨聲被他徹底忽略了。
一個想法無聲無息地飄過,如果以後的生活都能像此刻這樣靜悄悄的、慢吞吞的就好了。
雖然父親在那之後什麽都沒說,可岩勝依然過着心驚的生活。直到十歲那年,緣一他主動收拾了行李,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悄悄地離開了。母親的門口放着他的書信,最先發現這一點的是母親的家裏人——阿魚。
阿魚和母親很像,外表都看似人偶般安靜。在岩勝的眼中,母親除了淡淡的微笑外,很少有別的表情。她總是在房中書畫、刺繡,都是些陶冶心靈的活計。阿魚呢,總是在這打掃來打掃去,沒事的話就坐在池塘邊看魚,或者爬到屋頂上望着天空。
緣一和他們也很相像,好像只有岩勝一人無法融入那奇妙的氛圍中。但母親和阿魚都是擅長照顧人的大人,也不像父親那麽嚴厲,感覺……很溫柔……雖然不是時時都顯露在表面上,但就是有那種感覺。
可阿魚的腦回路有時候也非常的奇怪,緣一留下書信消失的那一天,母親大人在驚訝過後,落下了眼淚。可阿魚呢,卻在那說:“現在的和尚不用剃光頭吧。”他好像真的很在意這回事,對于自己的頭發,每天也用梳子一簇簇地進行梳理。
……
十二歲那年,繼國岩勝行了元服禮,正式從父親手中接過了少主這一職位代表的一切。
他做得比誰都要認真,每一天每一天都到了夜半時分才肯睡去。
十三歲那年,岩勝訂了婚約,婚約的對象是同為武士家的小姐,閨名雪世,是和母親一樣的大家閨秀,比我還要年長兩歲。
在舉行典禮之後,阿魚也像緣一當年那樣,留下了一封書信後離開了。
上面只寫着一句話。
有緣再見。
不去尋找的話,誰都不會再相見的。
岩勝知道緣一在蘭因寺裏當着俗世僧侶,阿魚則離開了甲府城,最後一個看見他的人說他跳進了一口井,可井裏沒有一滴水,人就那麽消失了。
一切飄渺得像是一個傳說。
沒過幾年,母親因為半身癱瘓的加重病倒了,在病榻上纏綿了一個季節,她永遠地離開了。兩年後,父親也在山路上滑落了下來,是砍柴的樵夫發現了他變得冰冷的屍體。
雪世溫柔地寬慰着他,這一年,岩勝十八歲,雪世二十一歲。時間變得格外緩慢,它似乎睡着了,所以以這種慢悠悠的速度從岩勝身旁流逝。
直到那一天,他又遇到了曾經從阿魚口中聽聞過的“鬼”。
那是一個有着黑發紅瞳的男子,一見到他,岩勝就明白自己無法戰勝對方。那個男人像一座恐怖的火山,随時随地都在散發令人絕望的氣息。
為什麽甲府城裏會有這樣的人物?他穿着華貴,皮膚潔白沒有疤痕,壓根就不是一名武士。可如果是貴公子,沒道理有那種氣勢。
那個男人一見到繼國岩勝,便低沉地問:“你就是繼國緣一的兄長?”
從一個陌生的、恐怖的男人口中聽見這個已經長達十年未出現過的名字,岩勝一時恍惚。也許對方說的不是“緣一”,而是別的什麽名字。
男人有着蛇一樣的瞳孔,在對方的震懾下,岩勝甚至無法拔出他的武士刀。月光下,他似乎還能夠聽到若有若無的蛇的嘶鳴,也就是這時候,岩勝想到了阿魚所說的“鬼”。
時間和空間在剎那間被拉長,兩道火焰構成的圓弧交疊出現。月亮之下,有一個人影揮舞着赫色刀刃出現在了男人的背後,黑發紅眼的男人睜眼欲裂,他大喊了一聲“繼國緣一!”,好端端的身體突然爆裂成無數的肉塊,向四面八方飛去。
蛇的嘶鳴漸漸地消失了,但岩勝卻覺得那個男人并沒有死,他只是逃走了。
到了這時,岩勝才認出了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劍士。
繼國緣一。
背負着一個小小的梅花布袋,鵝黃色的裏衣搭着縫補過的紅色羽織,整個人還是一如當年那寒酸的模樣。
他擦了擦刀刃,目光落向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麽。
……
……
肉塊們拼成了一顆人頭,人頭上青筋鼓起,從邊上冒出了兩只手臂。
黑發紅眼的鬼顫抖地爬進茅草叢中。痛,疼痛,被赫刀砍中的地方怎麽都恢複不了,只餘下深入骨髓的劇痛。
鬼的名字叫做鬼舞辻無慘,是平安時代吃下了一副怪藥後誕生的第一只惡鬼。他不停的殺人,而他制造的眷屬們也在不停的吃人,那些憎恨他的家夥們組成了團隊,說什麽也要将這只鬼的生命徹底扼殺。
鬼舞辻無慘從來都不将那群劍士放在眼中,只因他們實在是太弱小了。弱小,無能,連他的腳後跟都觸碰不到。
幾百年的無人能敵養成了鬼自大的脾氣,直到他遇到那個叫做繼國緣一的男人。看上去無比文弱,可一刀下來,卻讓鬼舞辻無慘的身體無法再複原。他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對方的親屬所在,想要通過挾持他的家人來逼得對方自殺,可他又一次被切開了。
鬼舞辻無慘拖着僅剩的身體逃跑着,他逃了三天三夜,在這逃跑的三天三夜裏,他只能以兔子、田鼠為食。
月光下,野兔的屍身橫在一旁。溪水旁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涎水從鬼舞辻無慘的口角流了下來,他得吃人,他得吃人才行!三天了,他才長出來半個手掌那麽大的身體。
鬼舞辻無慘像一條毒蛇般靜悄悄地靠近,他來到對方的背後,口唇裂開,大得幾乎能吞下一整顆人頭。
少年在水池邊清洗着雙手。
當鬼舞辻無慘(的頭顱)撲向他的時候,一把刀被扔了出來,刀尖穿透鬼的頭顱,将他釘死在了後方的樹木上。
鬼舞辻無慘掙紮不能,只希望用兇惡的眼神吓退對方。
直到那個少年轉過身,鬼舞辻無慘才發現會被吓退的原來是自己。
暗紅色的長發與眼珠,額角赤色的斑紋像火焰般伸展。
看似文弱的家夥……
少年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了他,當鬼舞辻無慘想着再來一次自爆炸對方個措手不及的時候,少年拔出了劍,用左手捧住他的頭顱。
“我還以為是狼。”少年的聲音淡淡的,和鬼舞辻無慘在三天前聽見的聲音很像,但是眼前這個更年輕些。
弄錯了……不是繼國緣一?鬼舞辻無慘的心思在狂想,如果不是那個瘋子的話,說不定他就能活。
一時之間,他忘記了少年的容貌和斑紋,試圖用一些花言巧語去誘騙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子。
可少年卻對着自己眼前的空氣說話。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