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要成為一名武士,必然要接受各方面的指導學習。無論是文化層面還是技術方面的等級,都要超越大部分人。
但是繼國家,他依憑着武田氏生存,是武田氏的手下。既為家臣,就要聽從主公的命令的命令與他人戰鬥,砍下他人的首級,從而擴張自己的疆土。
我是成為不了武士的。
如果非要在劍道上選擇一個方向,我寧願去做一個工匠。
緣一一開始堅持着要做一個武士,他不怎麽說話,總是用眼神替代着心中的想法。可是沒過多久,他就偃旗息鼓了,再也不提這個“夢想”了。
聽說,岩勝的指導老師為了打消他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給了他一把袋竹刀玩玩,但是緣一卻把那個手下給打傷了。據其他人的說法,幾乎是眨眼之間。
那一天回來後,緣一開始發燒了。因為嘔吐而大量失水,整張臉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澤。
我只能整夜整夜地陪在對方身邊,夫人擔憂地在佛像前苦苦焚香祈禱
我打開窗戶,讓三疊大小房間裏那污濁了的空氣散出去,換進來新鮮的氣息。緣一的小臉燒得火紅,他的肌膚之下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
我機械地給他擦拭着小小的身板,每當我做這些的時候,我的腦海裏便變得空空如也。但不知不覺中,一些片段式的噩夢碎片進入了我的思想之中。
紅色眼睛的男人……紅色眼睛的男人……無慘,我最初看見的幻象。
從在那個庭院裏看到對方的開始,我心底就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那并不是喜悅,也與幸福毫無關聯,只是撓癢癢似的輕微觸動,但不消除這個根源,那麽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隔靴搔癢。
緣一的小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指,但他并沒有睜開眼睛,大概只是下意識的反應。他的手不足我半個手掌大小,手指很纖細,只是個沒做過苦活的普通孩子的手掌。
我就握着他的手過了一晚上。
與緣一相對的岩勝,他心中的火焰開始溢出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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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把我當成了舅舅那樣的親人,而且我與他的年齡也相差不大。岩勝偷偷地來找我,他的模樣也不好看,眼皮底下一圈深青色的眼圈,看上去頗為心裏憔悴。
“阿魚……”岩勝的嗓音有些低啞,不知道是感冒了還是弄壞了嗓子。他喊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也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在池塘旁的岩石上坐了下來,岩勝猶豫了一下,也難得放棄了自己板正的體态。他原本就比我小好多,兩個人坐在一塊,那種差異感更大了。
岩勝是來問我緣一的事情的。
“他有說什麽嗎?”
“一直在睡覺呢。”我都不用回憶,就能當場描述出對方如今的模樣。
但岩勝想要聽到的內容并不是這個。他的急切是顯而易見的,作為一個孩童,無法像成年人那樣隐藏自己真正的感情并不是一種錯誤。
“我是說——”他的最後一個字拉長了音調,但說出下一句話對他來說似乎是個難題。
“緣一他,還想要成為武士嗎?”岩勝的目光很灼熱,眼角又一跳一跳的,我無法分辨出他目前的心思。
“沒有吧。”我記得他是不想的,他突然沒有了聲音,好像在那場演習之後當場放棄了。
岩勝話裏有話,像一個又一個的迷圈套在一起。他明明才七歲,心理年齡卻比我要大得多。
我聽不懂。到底在講什麽,我完全無法理解。
或許是我臉上的糊塗令岩勝無法忍耐了,他把他真正的心思剖開了,擺在我面前。
“我是想問,緣一他想不想代替我做這個少主。”岩勝站了起來,說出心裏話,他的鼻翼微微扇動着,眼睛則凝固在我身上。
在等待……我的回答嗎?
“我想,他不适合做這個。”
我不是繼國緣一,無法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可岩勝依然對我的回答感到不滿意,他希望我肯定地回答:他不想,他做不到,而不是“不适合”。
七歲能藏住多少心思呢?至少我七歲的時候,養父總是能一眼看出我的想法。
岩勝的胸口起伏着,鼻尖竟然留下了鼻血。他似乎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鼻血流到嘴唇上的時候才慌忙地打算用袖子去擦。
還好我有手帕。
岩勝側過臉,但還是任我擦拭他的鼻子。他其實也想和母親撒嬌,可繼國清盛總是告訴他,作為繼國家的少主,是不能那麽依賴女人的。
依賴母親到底有什麽不好的呢?
我還沒找到呢。
但是鼻血一直在流,我只好讓他躺下來,躺在我的膝蓋上,阻止血液的流動。
岩勝嘟囔着:“上天真的很不公。”我猜他還在想那天的事情。
岩勝依然低啞地說話,“我明明那麽努力,我已經練了一年多的劍術了,可是緣一只是剛剛握上刀,就擊敗了老師。”他的手輕輕抽搐着。那是一雙和緣一除了大小外完全不同的手,皮膚的顏色要黑一些,手心和手指都顯得很粗糙。
“是嗎?”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搭着腔,他看起來更希望我做一個十足的傾聽者。
“我和他談劍術,但是他只想着玩,那為什麽不把這種天賦給我呢?”岩勝又提到一段我不清楚的交流,大概就是這個七歲的兒童向另一個七歲的兒童請教如何才能輕易地擊敗一個成年武士,而後者說他不想談這個,他想和哥哥一起放風筝或者玩雙六(大富翁)。
所以才說上天不公啊。
我也不知道這算什麽,畢竟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但一想到自己,我就有些失落。
“也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
岩勝打斷道:“只有被上天選中的人才會有使命這種偉大的東西!”
“緣一生來就有那種奇怪的傷疤,那就是證明……”
額頭上的斑紋隐隐作痛着。
一時之間,我竟有些小小的委屈。真不可思議,是因為我并不想要這種東西的想法太強烈了嗎?以至于我現在還在乎這種事情。
“阿魚,你說這是為什麽?我的夢想就是在劍術上登峰造極,可這個苗頭被人一刀砍斷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快說話啊,我這張沒用的嘴巴。
“……你不要生氣。”我嘗試性地去撫摸他的額發,就像家長們對我所做的那樣。岩勝的頭發都是烏黑的,眼睛比我的還要深一些,幾乎與黑色無異了。
可我的勸慰并沒能安慰到他,像是無法忍受那溢出的傷心了,岩勝竟然側過臉,靠在我的腹部。
他竟然哭了……
雖然沒有看到正臉,但是我能夠感受到眼淚的潮濕。
“你還是第一個在我眼前哭的男孩子呢。”
岩勝的脊背抖了一下,臉埋得更深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那時候連鯉魚都習慣了我們兩個人的存在,岩勝才鑽了出來,眼眶紅通通的,眼皮也有些腫。
他一邊擦着眼角,一邊無力地威脅我,“你不許和別人說。”
岩勝自顧自地說完,便自顧自地離開了,我連回答“好”的時間都沒有。
但不許說的到底是他的嫉妒,還是他的眼淚呢?
三天以後,緣一又恢複到了原來的姿态。三天的高燒好像讓他又笨了一些,腦筋要比原先多轉一圈才能完成一個完整的思考。
哪怕我給他梳理頭發的時候不小心拔掉了一小把,他也還是一副什麽都不清楚的表情。
真是讓人為難的一對兄弟。
對于兄長好久沒來找自己這回事,緣一似乎有些郁悶。之前,岩勝送了他一支笛子,說吹響笛子的話他就會趕過來。可緣一那破破爛爛的可怕音調在院子裏飄了一天又一天,除了把樹上的鳥吓跑外,其餘誰都沒來。
“放棄吧,”我耿直地告訴他,“你沒有音樂上的天賦。”
我也沒有。
讓我演奏樂器,無異于在戳我的臉皮。上帝在打開一扇門的時候,就會觀賞一扇窗,名人名言誠不欺我。
緣一依然握着笛子,那個眼神……難不成是不滿嗎?
因為他實在是太固執了,固執到我做任何事的時候都用那種眼神無聲地凝視着我,我本來想把那兩個秘密都藏在心底的。
“你難道沒發現他在生氣嗎?”我戳了戳緣一的額頭,他那模樣,好像是完全沒意識道。我倒是能察覺到,因為某個人發火的頻率實在是太高了。
緣一輕輕地撫摸着短笛,困惑地問:“為什麽要生氣?我們之前還一起玩了雙六。”
他的興趣似乎都點在和別人一起玩游戲上了。我的話,喜歡獨自做一些打掃工作。
總之,都是一些解壓的內容。
“為什麽生氣呢?”如果要延續這個問題,那麽勢必會成為岩勝口中的說謊的大人。為什麽?為什麽。我總是在問為什麽,世界就像是一個大謎團,大謎團裏面又套着許多細小的謎團。
緣一歪了歪頭,又把豎笛放到了自己的嘴唇上。只要他往裏面吹上幾口氣,那魔音就會沖進我的耳朵裏,怎麽躲避都逃避不了。
“停下——”那巨大的噪音,快要把樹上的鳥媽媽殺死了。
我,屈服了。
我承認我是一個沒辦法守護秘密的無用的人。
可哪怕聽了我的話,緣一依然一臉不解。
他活到現在活了七年,接觸過的人物屈指可數。母親,父親,兄長,還有送飯的仆從。在他的時間裏,這些人都只是輕輕地留下一兩個腳印。
沒有人教會過他什麽是嫉妒和悲傷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