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第二日早晨,在早課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岩勝急匆匆地跑來了朱乃夫人的院子。
“母親大人!母親大人!”他着急地呼喊着,好像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情。
阿系臉上有着震驚的表情,應當是從未見過這幅樣子的大公子,看上去相當的冒失。
阿系拉開紙門,夫人還在梅花繡制的屏風後面,秀麗的長發在屏風後影影綽綽。
阿系解釋道:“請公子就在這說話吧,夫人今日身有不适。”
哪裏是今日身有不适啊。
我感覺她每一天都保持着病弱的身體。
岩勝暗暗地改變自己的腳步,并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使原來變得紊亂的姿态變得端莊起來。
“母親大人,昨天晚上緣一來找我說話了。”他在“說話”這個詞上加重了語音,雖然努力裝得像個平淡不驚的小大人,但語氣裏的驚喜之意不難聽出。
緣一,你裝啞巴很有一套哦。
當事人之一也被找了過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夫人聽了長子的告白,也是一陣愕然,:“為什麽不說話呢緣一?嗯?”
緣一搖晃着腦袋,但就是不吭聲。眼睛裏還霧蒙蒙的,明顯沒睡醒。
岩勝說:“昨天晚上,緣一突然跑進我房間裏說謝謝我呢,我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在幻想呢。”
……所以昨天那個點,緣一真的去找岩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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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不知道那是什麽時間呀。
我想象了一下。
繼國岩勝正沉浸在自己的睡眠當中,結果一個漆黑的影子偷偷溜進了他的房間。介于油燈重新點燃是比較花時間的,背着月光,岩勝只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說不定他還會誤認成小鬼,然後就聽那小鬼怪說:兄長,謝謝你!
岩勝腦袋上冒出一大串問號。
當然了,這只是我的想象。
現實是,緣一依然保持着那種懵懵懂懂的模糊樣子,真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幾點睡的。
岩勝變得有些懷疑自己了,他的語氣從肯定變得微弱而不确定。
但就是這個時候,緣一冒出了一個聲音。
“呒……”
連個“嗯”或“是”都不是,竟然只是個語氣詞。
但下一句話,他就說得很順利了。
聾啞兒童頓變時口齒伶俐,在家裏人看來一定很不可思議吧。
繼國清盛也聽說了這回事,但他看上去從來不對這個兒子抱有任何希望。
他甚至還說:“既然選擇裝啞巴,就應該裝一輩子才對。”
為什麽要露出那種鄙夷的眼神來呢?
覺得孩子有問題,那怎麽不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
但岩勝依然很尊敬他的父親,血緣似乎在其中充當了一個相當重要的因素。
為了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武将,他總是不見人影。
……
因為沒有人來找他,緣一看起來很無聊。他蹲在廊檐下觀察着一朵藍紫色的花朵,那花朵開得十分“孤僻”,而這種花本來就是一團一團聚在一起開放的。
我其實只是路過,畢竟這宅院就這麽大。雖然分割成許多部分,每個房間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可總占地面積就這麽多。
我曾經在公裏遠遠望過妃子們的寝殿,也是用門隔開的一個又一個的小房間,還沒有我的卧室大,但大多人的人生就困死在那三分地裏了。
眼見緣一打算去舔舐自己的手指——這也太不衛生了,我提醒了一句,但這提醒對他來說好像有些太冷不丁了。
“紫陽花是有毒的。”花瓣小而軟,花朵多而繁,經常以觀賞花木存在于人家庭院裏的紫陽花,也就是繡球花,如果不小心食用,則可能會中毒。
彼岸花中也含有毒素,但通過藥物中和後,反而有減輕麻痹的作用。要不是我最近看了不少醫書,我也不會知道這些小知識。
緣一觸碰花朵的手指回縮了幾厘米,然後一直盯着我的臉。
我應該沒有破壞他的心情吧……
“不要吃下去就可以了。”
聽了我的補充,緣一依然是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唯一的一團紫陽花輕飄飄地搖晃着,花瓣飄過他的指尖。
他:……
我:……
也不說些什麽,好尴尬哦。
不過,緣一忽然間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放棄近距離地接觸紫陽花了,而是拉住我的上衣下擺,似乎要将我指引下某個地方。
原來是練武場。
岩勝正在和他的老師對打。說是對打,七歲的小個子拿着刀劍的模樣怎麽看都有些滑稽,和老師的交互,也不過是老師在指點他。
竹刀有岩勝大半個人那麽長,拿在手裏還好,但動作起來便顯得很吃力。他全心全意沉浸在老師的教授下,當老師停下來,岩勝才看到了在一旁圍觀的我們倆。
“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啊?”岩勝收起竹刀,朝我們走來。他臉上的汗水滴滴答答的,簡直像是在下雨。
我記得……我摸了摸衣襟,找到了一條手帕。這是夫人給我的,手帕的一角還繡着一株蘭花草。
緣一說:“剛剛。”自從“學會”說話了,緣一偶爾會自主地回答問題,但頻率依然很低,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的狀态。
仔細想想,我小時候好像也是這副模樣。但那時候診所裏只有醫生、我,和愛麗絲,而愛麗絲又等同于醫生,上門的客人們動不動就要醫鬧,所以不說話也沒有什麽關系。
醫鬧真可怕啊。因為又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我重新得出了這個結論。
休息了一會兒,那位老師又開始指導岩勝在面對敵人時如何準确地直擊要害,甚至是一擊斃命。
岩勝學得很快,老師又提到他父親,也是他的主公,“清盛大人當年以一敵百,岩勝公子将來也會成為了不起的武士的。”
以一敵百,聽起來有些誇張。我認為以繼國清盛的身體應該是沒有那種能力的,但做下屬的,吹噓上司那自然是一種成熟的工作能力。
岩勝看起來有些羞澀。在老師的誇贊下,他猶豫着說出自己的夢想。
“我想成為最強的武士,把繼國之名發揚光大。”
也就是在這時,緣一卻突然開口說話了。
“兄長的目标是成為這個國家最強的武士嗎?”他重複了一遍岩勝說過的話。
你想要成為這個國家,最強的武士嗎?
這種若有若無的熟悉,一時間我眼前好像又出現了幻覺。
我聽見緣一說,他也想成為像兄長那樣的武士。
岩勝愣了兩秒後才笑了笑,表情比起好笑更像是一種充滿憐憫的憐愛。
“阿魚呢?你的夢想呢?”
除了小學時候寫過有關夢想的作文,好像還沒有其他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很無力。在那看不見也摸不着的命運的束縛下,一切的一切都只能順其自然。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岩勝的眼睛很明亮,似乎真的很期待我能回答他的提問。
說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會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心裏自己在想的,和嘴上說給別人聽的,完全是倆碼事。
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嗓音,但我确實把這句話說了出去。
負責教導岩勝的老師哈哈大笑,“那你可得努力了,畢竟只做仆計的話,是沒辦法讓其他人幸福的。”
在之後的一段日子裏,緣一經常拉着我過來看他哥哥的訓練。某一天,他突然纏着他們,說他也想一起練刀。
“對不起啊緣一,哥哥現在真的沒時間陪你玩。”岩勝用眼神示意着我快把他弟帶走,否則這孩子執拗起來真的很難纏,會像一塊橡皮糖一樣死死地黏在他身邊。
我像抓一只小貓一樣,把緣一從訓練場拎走了。他無聲地看着我,實在是讓我心有不忍。
“我也想當武士。”緣一把這句話來回重複着。
“為什麽要當武士?”我聽阿系說了,再過三年,緣一就得去寺廟出家了,這是當時夫人與繼國清盛力争之下給出的最好的結果。
僧侶其實也是個很不錯的選擇,阿魚就在圓清和尚手下做事,也算是半步踏入了佛門。
緣一的語氣平靜得不想是這個年齡的孩子,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很天真。
“我想幫上兄長的忙。”
一家之主,這個國家最強的武士,岩勝未來要成為這樣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個願望無法實現。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于是這天夜晚,我又開始做那些令人冷汗涔涔的噩夢。
夢境像被打碎的玻璃片一樣刺人,那些恐怖的幻象既是玻璃的碎片,也是萬花筒的碎片:血紅色的月亮,輕輕搖晃的蘆葦,九重塔孤高地見證着一場殺戮;斷了手臂的男人露出憎恨的表情,臉上的陰毒足以淹沒世界;有個女孩素白的臉上盡是眼淚,她放下了手裏的蝌蚪,抓着一只手穿過田埂……
我手腳并用地爬出房間,池塘裏的紅鯉被我所驚擾,原本平靜的水面再度泛起漣漪。
媽……媽媽,請保佑我。
盡管我誠心誠意地祈禱着,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額頭上的傷疤一抽一抽地制造着讓人無法忍受的劇痛,我能想起上一次的下場。
血滴子從下颚尖劃了下來,哪怕我不去看,也知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有多麽的可怕。
我爬到了屋頂上,瓦片上留下熟悉的暗色掌印。
晚風吹走了很多東西,但是想法和記憶卻在我腦海裏根深蒂固了。
我觀察着自己的雙手,沒有傷口,也沒有繭子,連握刀的痕跡都很難被看見。
憑借這樣的手,是無法成為一個武士的。